方祁夏开车穿过鸣乾前宅的门洞时, 夕阳退回山的背后,大半个天空已经黑沉。

  鸣乾的前宅坐落在半山腰,从山脚处远眺, 高大的古楼式建筑仍在接受夕阳的飘洒,楼顶被镶上一圈金边, 赤橙色的光圈在琉璃瓦间流转。

  鸣乾在全国的产业不少, 在云川、琅西、广东三地各有分部, 其他两个分部是方徵的侄子在管理。鸣乾茶山广袤品种丰富,光是理顺不同茶种的采摘期, 就花了方祁夏不少时间。

  方祁夏有一下没一下的配合这车载音乐的节奏敲方向盘,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

  他抵不过周见唯的软磨硬泡, 还是答应与他同去吉岭。但去过去, 需要完成的工作还是一个都不能少。

  这几日工作量骤增,方祁夏一边要应付那几个油滑的老头子, 一边还要和其他负责人你来我往,几乎耗光了他一个月的心神,他疲累的想:“还是和外祖母商量一下换人吧。”

  方祁夏绕过连廊泊了车, 滴溜溜转着车钥匙穿过前院,他一面回复周见唯的消息一面继续向前走。

  周见唯在家休息的这些天, 过上了比退休还清闲的生活。

  退休的人好歹还能遛个鸟,周见唯家中就只有对他爱答不理的泡芙和兔子。所以方祁夏出门上班, 周见唯就成了家中的留守青年。

  方祁夏看着周见唯头像边上的小红点忍不住笑出声,论粘人,周见唯可比他严重多了。

  哥:

  —宝宝, 今天嗓子还不舒服吗?

  —给你带的梨膏水记得喝, 包侧面的口袋里放了几包袋装的,想喝的时候要用热水沏。

  —晚上下班提前告诉我, 我去接你。

  方祁夏拍了一张空水杯的照片发过去。

  —我都喝完啦。

  周见唯迅速回复。

  —好乖。

  —想你。

  方祁夏低低的笑,挑了一个[小猫觉得很赞]的表情包发过去。

  他在穿堂前的荷花缸停留了一会儿,今年的荷花已经枯萎,被保洁挑出去扔掉了,只有几丛烟水绿的圆盘叶子落在水面上,半个手掌大的兰寿鱼在叶子间倏忽游过。

  方祁夏顺手抓了一把鱼食丢进荷花缸中,这里的鱼都是他在养护,出乎意料的生机盎然。

  “方总。”

  方祁夏循声回头,见费金正抱着几摞板正的文件立在他身后。

  费金年少有为,是金融领域的翘楚,做事向来一丝不苟,倒给人一种木讷的印象。

  熨帖的西装像是缝合在费金的皮肉之上,和他牢牢捆在一起似的,头发丝一根不剩的向后梳,规整的如同不锈钢材质。

  不知为什么,方祁夏看见费金总有种见到了当年的班主任的错觉,也许是费金身上天生的不怒自威。

  费金还没说话,方祁夏已经抢先一步汇报道:“费金,我已经和方老太的侄子已经商讨过今年年末的所有规划,关于冬茶采摘以及售卖的初步设想也已经发给你了,还有非遗茶具的展览会,邀请名单我也已经看完了。”

  费金点点头,对方祁夏的工作效率很满意:“您做的很棒。”

  “……所以,这些文件应该不是给我看的吧。”方祁夏心有余悸的问。

  费金道:“不是,这是我今天要处理的。”

  方祁夏又问:“那我最近还有需要完成的工作吗?因为周六要出一趟远门,所以想把近些天的工作都完成。”

  费金答:“暂时没有了,您可以放心出门,如果有遗漏事项,我可以和您远程连线进行工作。”

  方祁夏:“……”

  “但是您还有一个个人行程,今天要去吗?”费金翻看行程表,问道。

  “什么?”

  “您个人捐助给云川市孤儿院的同洲基金已经悉数到账,孤儿院的翻新也已经全部完工,扈院长想邀请您去参观,您看是现在去,还是留到明天?”

  方祁夏随意坐在荷花缸边缘,捡起水面漂浮的枯叶,修长有力的手指顺着叶片边缘捋过去,沉默许久后说:“今天就去吧……我也有二十来年没去过那家孤儿院了,不知道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好,我已经通知了孤儿院那边,稍等一下,我去给您备车。”

  “不用了费金。”

  方祁夏打断道:“你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忙,不用陪我去。帮我叫一下刘司机刘耀,让他带我过去就可以了。”

  “……好。”

  ***

  方祁夏:

  —哥,我晚上临时多了一个工作,可能要晚一点回去。

  —[小猫难过]

  —你不要等我哦,自己也要好好吃饭。

  方祁夏发完消息,熄灭屏幕,抬眼看向后视镜。

  刘耀丝毫没想掩饰自己的不情愿,眉头皱成一团麻线,紧绷的脸像个被冻的硬邦邦的茄子,似乎碰一碰就会咔嚓碎掉。

  “你真是会把心情写在脸上的人,就这么恨我吗?”方祁夏直勾勾的盯着后视镜,缓缓开口。

  刘耀闻言抬眼,和方祁夏的目光相撞了一瞬,接着漠然垂下,冷然道:“只是过不去心里的坎而已,老板不用在意。”

  方祁夏淡淡的笑一声:“你对我的敌意都要冲出车外了,我没办法不在意啊。这车上就咱们两个人,方向盘还在你手里,万一你想和我同归于尽,怎么办?”

  刘耀没有理他,也没看向他,在屏幕上点点,重新规划了一条能避开晚高峰的路线。

  方祁夏没有得到回应,也不觉得尴尬。

  他枕在车座的软枕上,脸偏向窗外,耳垂白的几近透明,边缘被灯光晕染出皎白的芒线。

  很久后,刘耀的声音才低低的落进他的耳中:“我只是拿钱办事的司机,家里还有一个妹妹需要交学费,所以你说的事情根本不切实际,我没那么自私。”

  “刘耀,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和我一起去孤儿院吗?”方祁夏的声音像窗外流淌的灯带,静而轻缓。

  刘耀答:“不知道,但应该和我父亲有关。”

  方祁夏继续说:“我五六岁的时候,因为母亲去世,在学校里被嘲笑受孤立,交不到什么朋友,你父亲就想到了带我去孤儿院的想法。”

  “现在想想,虽然不记得多少,但那确实是一段小有遗憾但是足够快乐的时光。我很感谢你的父亲,他的离世,对我来说就像是亲人逝去一样。”

  刘耀落下车窗,白雾顺着窗口泼出去,逐渐冲淡了车里尼古丁的味道。

  “要抽一支吗?”刘耀单手向后递来一个烟盒,一支被提前拉出的烟突鹤立鸡群的站在中间。

  方祁夏笑笑,说:“我戒烟好多年了,身上如果有烟味,家里人闻到可能会不高兴。”

  刘耀“哦”了一声,把烟盒随意丢进置物筐中。

  “我父亲的死,你不用心有愧疚。我当时确实恨你,说是恨之入骨也不为过。但是转念一想,其实你也没做错什么,过生日吃蛋糕,对于你这样的少爷应该是最低级的要求。”

  “肇事司机得到了惩罚,可我当时觉得依旧不够,但不知道除了他该恨谁,才将这股怨气转移到了你的身上。二十多年过去,哪还有那么幼稚。”

  方祁夏笑容浅淡明媚,纠正道:“情绪牵扯到自己的亲人,没有幼稚的哦。”

  燃尽的烟灰悄无声息的断裂,揉碎的残渣在空中上下浮漾。

  刘耀开口道:“那你呢,你在调查你母亲的自杀原因吧。”

  话音落下,方祁夏的手指下意识扣了下身下的坐垫,泰然自若的点点头:“我怀疑,你父亲的死可能也和我正在调查的事情有关,也许是蓄谋……”

  “我父亲死于意外,这点毋庸置疑。”刘耀打断道。

  方祁夏不解反问:“为什么这么坚决地否定,当年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其中有很多蹊跷难道你不想查清吗?”

  刘耀说:“他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我不想再因为这种莫须有的事情惊动他。方祁夏,我不是你,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名声赫赫的家族,不过是个想要安稳过日子但是并不顺意的寻常家庭。”

  “我父亲死于意外的车祸事故,你不用从他这里寻找思路,这是我的忠告。”

  “……好,我理解。但是你能否告诉我,是有什么外部阻力在阻挠你开口吗?我保证不会向任何人说的。”

  “……我还有一个妹妹。”

  刘耀嘴唇绷成一条线,直到到达目的地都没有再说过话。

  天已经彻底黑了,所有的荒诞的缄默仿佛都藏进了这片宁静摄人之中,永不见天日。

  方祁夏找不到一丝可以容许洞窥的裂缝,唯余永不停歇的夜风与星河。

  ***

  刘耀:“到了。”

  方祁夏下车,尘封的记忆仿佛在顷刻之间扑面而来,他的手搭在车门上,随动作露出袖口一截冰凉白瓷似的小臂。

  孤儿院换掉了从前八方迎客的铁门锁链,里面也不再是坑坑洼洼,时不时会突然冒出一个深坑陷阱的小路。

  楼栋里里外外的翻新了一遍,崭新的墙面似乎还泛着油漆的味道。

  风从方祁夏的脚边吹起,席卷起微尘和枯枝败叶。

  他清清冷冷的站在原地,从始至终向着同一个方向眺望,长久的凝视,直到身上似乎也刮起了荒凉的风。

  仿佛他早已如同覆满积雪的枝头一样灰白不堪,早已难如从前奏唱春天的歌。

  打火机滚轮擦出细小的火花,烟丝缓缓荡漾在风中,刘耀问:“你在看什么?”

  “秘密基地。”方祁夏简短回答。

  “我小时候在孤儿交到的唯一的朋友,他喜欢独自呆在那里,有一天,我闯进去了。”

  方祁夏拢了拢外套,掩下眸中的情绪,继而淡然浅笑:“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说来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他了……”

  “二十年前的云川不像现在,如果他没被领养,出去之后,过得可是苦日子。”

  “……或许吧。”

  一位衣着正式的中年人像是等待许久,款步向两人走来。

  “您就是方总吧?”中年人笑意盈盈道。

  方祁夏彬彬有礼的和他握过手,道:“扈院长,您好,叫我名字就行。这位是我的助理,不介意他和我们一起参观吧。”

  “当然不介意,很欢迎。”

  扈院长带领他们进入明亮的展厅,厅内开着顶灯,辉煌耀眼,刚从黑黢黢的室外进来,眼睛一时无法适应这种亮度。

  方祁夏眯着眼濛濛的看去,慢慢一整面墙都悬挂着小朋友的照片,单人和合照都有。

  从1986年建院至今,数千人从这里踏出。他们当中有一部分被领养进了新的家庭,还有很多在十六岁走出了孤儿院。

  扈院长说:“这个展厅记载的是孤儿院曾经的故事,一些爱心人士很喜欢在这里和我们的工作人员和小朋友合照。你说过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信息,我就特别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方祁夏看过去。

  扈院长将一大摞歪歪扭扭的信封交给他,说道:“这是孩子们亲手写的感谢信,非常感谢你这些年向孤儿院捐赠的同洲基金,因为社会上有你们的帮助,孤儿院的孩子们才能拥有和外面一样,甚至更好的教育和生活条件。”

  “您言重了。”方祁夏笑笑,转而将手中的信递给刘耀。

  刘耀讶异的看着那些手作的信封,约摸着有几百张,信封上是稚嫩又天马行空的笔触,他喃喃道:“……同洲……基金。”

  方祁夏说:“是我以你父亲的名字创立的公益基金。”

  “我在努力将同洲公益扩大,如果能有更多人愿意加入进同洲基金,或许刘叔叔能以另一种方式陪在你身边。”

  很久后,刘耀扯着嘴角淡淡笑了一声:“谢谢。”

  “这只是我对你们微不足道的补偿,和他当年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刘耀晃了晃手中的信封:“其实有这个就足够了。”

  参观间隙,扈院长打量了几眼方祁夏,忽然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小时候是不是来过这家孤儿院。”

  方祁夏点点头,说:“我小时候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时间,那时孤儿院的院长还是陈院长,他应该已经退休好几年了。”

  扈院长仔细回想,喃喃道:“方祁夏……是爱唱歌的那个孩子吗?”

  方祁夏欣然点头:“您见过我?”

  扈院长打开了话匣子,朗声笑道:“在我班上唱《铃儿响叮当》的那个孩子,我记得你,唱的很好听。那时你和周正玩儿的最好,大半夜都不回家。”

  “怪不得我刚刚看见您也觉得熟悉,没想到您已经当上院长了。”方祁夏嘴角盛着笑意,眼睛弯弯,像两抹明亮的月牙。

  “是呀,都二十年过去了,我当初见到你的时候,还是刚工作没几年的小伙子。”

  惊喜过后,方祁夏试探问道:“老师……周正……还有他的消息吗?当年因为我叔叔的意外,就再没有见过他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扈院长脸色变了变,诧异的反问:“你不知道么?”

  “……什么?”

  扈院长:“周正就是周见唯啊,大影帝,是从我们孤儿院走出去后最有出息的人了。”

  方祁夏的笑容瞬间僵硬在脸上。

  两弯月牙化作了冰冷的月光将他吞没,侵入骨髓,抽筋扒皮,掏空脏腑,使他变成了一无所有的躯壳。

  混沌和强烈的心悸冲溃了他的大脑,他仿佛被剥夺了所有的感官,失去了与外界交流的能力,如同指尖褪去的温度,只剩下了被碎冰吸附全身的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骨骼将他喉中的声音传进右耳深处。

  “您说……周正就是周见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