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 冬,云川市旧厂街。

  云川入了十月末,季节就像按下了加速键一样, 从入秋到入冬,似乎只是一个月的事情。

  路上行人穿得棉服还有明显的褶子印, 估计是今天现从衣柜最底下掏出来的。里面蓄的棉花被压紧实, 又一块一块割开, 聊胜于无的挡下裹着雪粒子的风。

  这一片房子应该快搬迁了,在周正经过的地方, 矮矮的灰墙上都写着一个泛着油漆味道的“拆”。

  从高空俯视云川,这座城市就像一个被拦腰切开的洋葱。

  最外面那一层又老又干巴的皮儿, 就是和旧厂街差不多的老城区。越往里面扒, 里子就越嫩,是汁水丰富的新城。

  周正现在十岁, 他依稀记得自己更小的时候,约莫四五岁的时候吧,旧厂街还是很热闹的。

  这里原来是一座钢厂, 机器成天嗡嗡的响,一刻不歇的向外泚火星子, 钢厂旁边是一片家属楼,人比唠嗑时吐在地上的瓜子皮还多。

  后来, 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旧厂街,乌泱泱的一大群脑袋直往洋葱的心儿扎,像是冲进了铜钱的四方口。所以现在, 旧厂街地上的瓜子皮都很少见了。

  风刮得越来越凶, 一粒粒雪蹭在脸上生疼,周正又裹紧棉衣, 把塑料袋里的菜包在怀里,快步往廉租房走。

  周正在门槛上卡了卡鞋底的硬雪,刚一推开门走进去,就听见另一间屋子里“嗯嗯啊啊”的欢愉声,仿佛陷入了莫大的极乐,连尾音都开始劈叉了。

  门帘后的女人是生他的人,叫徐婉婉,伏在徐婉婉身上的男人不是他的父亲,是嫖.客。

  旧厂街的人说,他爹是个牲口,在钢厂把人杀了,要不钢厂也不至于倒闭,断了大家的财路。

  周正想不清楚他爹杀人和钢厂倒闭有什么具体关联,但是既然几百张嘴都这样说,他就不张口了。

  周正去锅炉里添了几块煤,在暖烘烘的煤炉顶烤了烤手,闻着煤烟升起的焦味,才感觉到身上热乎起来。

  等到手指稍稍恢复知觉,他又拿着塑料袋出门,撸起袖子,在公共水池里洗菜。

  他现在和女人住的廉租房只有两间屋子,大一点的是女人的卧室,剩下那一间是锅炉房、餐厅、厨房、客厅和周正的卧室。

  简言之,除了徐婉婉的睡眠,剩下的一切事都在这件小屋子里解决。

  厕所也是公共的,是一个别人不要的集装箱改造的,中间竖一块PC板,男女分离。

  水池里的水放了好一会儿才有动静,便秘似的吐出一条柱状的冰,然后才是水。

  冰的惊人的水瞬间就把周正在房里攒的一点儿热乎气驱散了,他的手指仿佛锈住了一样,简单的冲洗动作变得尤为困难。

  他不得不停下来缓一缓,撑着水池,抬头向上看。

  乱糟糟的晾衣线和电线在他头顶繁乱的交织着,把灰蒙蒙的天空切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格子,像网一样,密不透风的把他圈在旧厂街。

  周正有时会想,可能他一辈子都离不开旧厂街了,就像这里无数的老人一样,黄土埋到了脖颈,也没见过洋葱心儿的样子……但是那好像也没什么关系,苟延残喘也不过是一辈子的事。

  这世界上,似乎没有任何事一件事会让周正死气沉沉的眼睛泛起什么波澜,于是他继续低下头洗菜。

  煤气灶旁边的小圆凳是切菜的地方,周正把菜板架在上面,刀起刀落,切出一小份葱丝。

  另一间房的动静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周正也没注意,只是全神贯注的在添水和面。

  过不一会儿,一个腰肥体圆像个熊似的男人边扣裤腰带边掀开帘子走出来,冷不丁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在做饭,吓得抖了抖,忙问:“这……你儿子,他就一直在屋外听着?”

  徐婉婉拢了拢身上的小薄衫,没骨头似的倚在门框上,身上还残留着□□后的倦懒。她漫不经心的挑开眼皮看了一眼周正,说:“没事儿,他是个聋子,听不见。”

  “这孩子得有十来岁了吧,真看不出来,你生了孩子还能这么带劲。我老婆,松。”说完,男人做了一个手指弯曲的手势。

  “滚滚滚,真不要脸。”徐婉婉嗔怪的甩了他一巴掌。

  声音从周正左耳朵钻进去,又从右耳朵钻出来,他尽职尽责的扮演着一个聋子。眼睛半点儿不离开面盆,漠漠的清理手指上粘着的面疙瘩,又好像是个瞎子。

  周正心里一直想不明白,徐婉婉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呢?

  徐婉婉是个穷光蛋,他爹也是一个穷光蛋,两个穷光蛋搭伙过日子就够了,为什么还要生他来分担他们的贫穷呢?

  如果没有他的话,徐婉婉和别人上床之后也不用解释自己的存在,她也可以不用拉着帘子,可以更放肆的大叫了。

  但徐婉婉应该不在乎,毕竟她总说:“我都惨成这个逼样了,还至于要脸?”

  周正还是想不明白,于是煮水开始下面条。

  徐婉婉送走她的客人,立马关上门,翻白眼道了一声:“钱少屁话多。”

  “晚上做的什么饭?”徐婉婉扫了眼周正,问。

  “葱油面。”周正答。

  徐婉婉坐到周正的小折叠床上,点了支烟慢慢吸,烟灰却不知道往哪儿弹。

  周正把这间巴掌大的小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小桌子锃亮比她的脸都干净,就连角落也没有什么尘埃。

  徐婉婉正找旮旯时塞烟灰时,周正忽然递给她一个剪开的塑料瓶子,说:“往这儿弹。”

  “嫌弃你妈啊?”徐婉婉说。

  周正不答,他没叫过徐婉婉妈。

  周正做的葱油面并不能说有多好吃,因为家里就几味调料,盐、味精和酱油,堪堪可以满足一顿菜的需要。

  徐婉婉在吃饭时总要喝酒,从超市打的散酒又烈又冲,她酒量差,往往半杯下肚就醉了。

  烈酒烧灼着她的胃,从五脏六腑里往外喷火,她抬头看着头顶摇摇欲坠的白炽灯,忽然自言自语的说:“我他妈还有什么脸活呢?跟条母狗似的,见着男的就摇屁.股,生怕他不知道我长了那玩意儿似的。”

  周正听了太多次徐婉婉说这种话。

  他在学校里学过,“婉”这个字是形容女子的优雅和动人,徐婉婉名字里有两个“婉”,可她说的话总是那么粗鄙。

  但他自己也没干净到哪儿去,即使把自己和屋子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也摆脱不了别人口中“爹是个杀人犯,妈是卖屁股的”前缀。

  徐婉婉看见周正死气沉沉的下三白眼,火气忽然从她的胃涌出来,她大叫道:“你他妈天天用这个眼神看我干啥!我天天被那群长舌妇戳脊梁骨,在家里还得看你这张死人脸!我短你吃还是短你穿了!你还他妈嫌弃上我了!!??”

  周正听着她的喊叫,只一口一口将煮坨了的面条往嘴里送,机械的咀嚼着。徐婉婉的嘶喊让他觉得耳膜疼痛,那声音像是一个人被擀面杖死死压住,就像他做葱油面一样,把人当面团一样擀,而后从嗓子中挤出的嘶吼。

  徐婉婉继续喊骂:“我要不是带着你这么个累赘,我早就找到好人家了,也不至于当活寡妇当这么多年!我跟别人上床,挣几个逼.子儿,还不是都为了你!!”

  骂完,徐婉婉突然一拍餐桌,小小的四方桌禁不起这样的摧残,剧烈晃动,折了条腿,半锅面条就这样撒在地上,洋洋洒洒漫了满地。

  周正的手被烫红了一大片,他再也忍受不了了,冲着女人说:“我从来没用过你的钱,就连今天买菜,都用的我爸给我的钱!没有你我也活得下去!”

  周正的父亲在被抓走前给了他一笔钱,都是他自己攒的私房钱,要他自己留着花,别给徐婉婉。因为徐婉婉总爱买一些贵的玩意儿,往自己脸上涂。

  徐婉婉被他吼的愣住了,很久之后她才嗫嚅着嘴问:“没有我你也活得下去?”

  “是。”

  “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吗?”徐婉婉又问。

  周正没有立马回答她,而是认真想了想。如果没有徐婉婉,他可以一个人住两间屋子,可以盖厚厚的被子,可以不用被邻居说自己的妈是卖屁.股的……如果没有徐婉婉,他会过得更好,周正确信。

  很久后,他回答:“是。”

  徐婉婉却忽然笑了,她笑起来很漂亮。周正完美遗传了徐婉婉脸蛋上的优点,只有那颗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像徐婉婉,也不像他父亲。

  徐婉婉越笑越剧烈,整个人开始发抖,她发疯一般地笑,笑的很悲伤。

  周正打扫完残局,她还立在窗前抽烟,时不时出声笑。

  没人知道她独自承受着多少苦痛,旁人只会看见他们想看见的,而这些大多是别人的不堪,没有愿意去欣赏别人的成功。在茶余饭后谈一嘴廉租房里的妓.女,啐两口唾沫,似乎能缓解他们一天的疲劳。

  在睡前,他们还有一小段简短的对话。

  徐婉婉问了周正一句话:“家里还有多少粮食?”

  周正答:“小半袋面,没了。”

  第二天,嫖.客没有来到家中,徐婉婉一反常态的站在小圆凳前和面做饭,这让周正有些震惊。

  在周正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的时候,徐婉婉就走了,上了另一个人的车。

  从此之后,徐婉婉变成了邻里街坊嘴里“卖屁.股,后来抛弃孩子跟别人跑了的那个女人”。

  周正的前缀,也填上了这句话,并没有因为徐婉婉的离开而减少。

  周正漠漠的看着车拐出旧厂街的长路,他不知道徐婉婉去了哪里,可能是洋葱心儿,也可能是另一个洋葱。

  他只是清晰的认识到:“今后,只剩下他自己了。”

  徐婉婉走之前给他蒸了两屉奇形怪状的馒头,很丑,但是能填肚子。

  周正把馒头吃完后家里便不剩一点儿粮食了,煤也烧光了,他整个人包裹在被子中,死了和活着没什么两样。

  正当他快要冻死时,有人把他从廉租房这个耗子洞扫了出来。

  那人是云川孤儿院的院长,叫陈钊。

  于是,在徐婉婉离开旧厂街的半个月后,周正也坐上了别人的车,拐出了那条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街,去往洋葱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