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柜
很久以前,看爱情小说时,谢安乔最不屑也最不相信的情节就是,两人在一起后恨不得时刻连麦,屁大点事没有就打电话发消息隔空卿卿我我。
以前的他可能会说,yue(拟声词)。
现在的他只想说,真香。
暑假见不到的日子里,但凡超过两个小时听不到日思夜想的声音,谢安乔就会觉得生活少了点什么。
他想听听项初的声音,哪怕是一句“早上好”。
哪怕他们之间其实没话说,让电话那头的人念一段《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都好。
——如果意志存在,生命、世界也就存在。所以生命就是确保生命意志,只要我们满怀生命意志,就不必对自己的生存感到恐惧,即使面对死亡时也应镇定……
其实上周项初已经读过了,在他们都洗漱完毕上床睡觉时,当作睡前读物;只要回忆,那段语音就自动在脑海内播放。
谢安乔心里又甜又酸。
甚至听项初讲一句高数题都好啊,催眠总比心里空落落的强,虽然哲学院大三起就不再学数学了。
什么叫柏拉图?
这就叫柏拉图,只要知道他们在同一时刻共同运用着大脑,共同思考后说出人类最引以为傲的语言,就足够了。
不对,是被迫选择的柏拉图。
谢安乔当然也想见对方,一想到他的气息就心痒痒,但亲爱的男友在老家帮农活呢,现在大约在收玉米撵小麦呢。
他们从吃过早饭后,又不知不觉中聊了一个小时,把谢安乔的手机都聊躺了。
不行,再这么一天到晚只聊天的话,人生会发烂发臭。
虽然恋恋不舍,但谢安乔还是委婉表达了需要挂电话的意思。
电话那头明白他的意思。
但项初明显也很不想挂,只能以一个随意的问句结束。
“好,你下午打算干什么?”
“练琴,然后和冬子他们打游戏。”
“练什么琴?”
“钢琴。”
电话那头顿了几秒钟。
项初很惊讶:“你还会弹琴?”还有丝丝崇拜感。
不得不说,受到顶级全能学神的崇拜真是一件美事。
“嗯,从小学的,我周围的人都学。”不过话一出口,谢安乔觉得这话表述得不太得当,加上一句,“娱乐圈虚荣嘛,大家都喜欢攀比鸡娃。”
项初倒没在意。
“会弹钢琴多好。我现在都还记得,我们去县城,天快黑赶面包车路过琴房时,我二姐透过玻璃窗看一个小姑娘弹琴,眼睛都看直了,我妈骂她拽她,她就是不走,眨眼的频率和那小姑娘手上下跳动的节拍一样一样的。”
不愧是文字功底深厚的“狗蛋炒猫”,随口一描述画面感就来了。
谢安乔心里酸酸的。
他没经历过无法完全共情,却也有千帆过尽一览人生百态之感。
“不过她现在也实现了愿望,模特和钢琴家差不多。”虽然听起来差远了,但社会意义是对等的。
项初遗憾道:“只是我大姐实现不了了。”
“她是什么愿望?”谢安乔问。
电话那头仿佛能听出,项初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她没说过。我感觉她早就忘了愿望了,她现在只会说,希望家里人健健康康平安喜乐。”
两人沉默片刻。
或许,此刻的他们都在默默祈祷世界和平。
曾经他们每逢生日许愿会,会希望变成更好的人;如今,他们只希望世界和平,亦或是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项初调整情绪总是很快。
“能让我听听你弹琴吗?”
谢安乔便也轻松了不少:“开学跟我一起去琴房呗,我现场弹给你。”
项初为难:“学校的琴房一次只能进一个人。”
真是百分百的规则捍卫者。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捍卫者,竟然敢在节目里公然反抗节目组,谢安乔心里越想越甜。
男朋友的要求,怎么能不满足呢!
谢安乔瞬间化身猛1,袖子一撸,就掀开了钢琴盖,将手机放到钢琴上。
微信语音界面上,项初的头像让人表现欲大增。
一曲弹完,谢安乔感觉自己简直就是大钢琴家。虽然他唱歌五音不全,但九岁就考过央音十级的他,对于琴技倒破有信心。
“这首曲子叫什么?”电话那头的项初问。
“《升c小调夜曲》。”
“真好听。”项初在平日其实属于不善言辞的人,他不加过多思考时,词汇量匮乏得离谱。
当然,在谢安乔心里,这叫实在,这叫诚恳。
谢安乔下巴都要扬到天上去了,今天也是个好日子,是个晴朗的可爱日子。
“那可不!我现在心里全是你,我就想象是我们躺在床上,我给你弹的这首夜曲。”
突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
“咳咳。”
谢安乔条件反射般脊背发凉,瞬间全身都吓软了,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直接粗暴地挂断了他们的微信语音。
完蛋了,他忘记爸爸在家这回事了。
他大脑一片空白,根本顾不得电话那头的项初会不会满头问号。
谢瑾走过来,站到钢琴旁,高大的身躯挡住光线,琴谱瞬间沉没进一片黑暗中。
“你跟谁说话呢?”
“一个同学。”谢安乔慌忙低下头,根本不敢看他。
谢瑾冷笑一声,拉下了脸:“还给人家弹琴,弹的还是夜曲!你谈恋爱了?”
谢安乔好害怕,无论距离童年多久,他还是会恐惧爸爸生气。
“嗯……”
“跟谁?”
跟谁。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好问题;说名字还是说性别,亦或是撒谎,这也是一个好问题。
其实在那一刻,谢安乔大脑飞速旋转,想出了十几种能隐瞒自我阻止爸爸的答案,而他也无比相信自己的演技。
只可惜,他的脑子抽了。
他想起了那一天,月亮靠近地球,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季风送来海洋的湿气使你皮肤滑润,蒙古形成的低气压让你心跳加快。
神经末梢麻酥酥的感觉重回大脑,让信号返回得偏了一些,一念之差中,他给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跟项初。”
“什么?”谢瑾紧皱眉头,以为没听清楚。
谢安乔低下头:“就是一块跟我上节目的那个,我们班班长,项初。”
“男生。”谢瑾意味不明地吐出两个字。
“是。”
“我就知道,从小就不像个男人,还女装写那什么破东西。”谢瑾说话时咬字越来越重,旁观者甚至能看到他头顶上燃起的怒火。
谢安乔由内而外地发抖。
这一天还是来了,他小心翼翼活了二十年,就是害怕这一时刻的来临,在肌肉控制不住颤抖时,他有了功亏一篑的感觉。
谢瑾抓起花瓶,直接往地上一摔。
咣当,咔嚓,好似过年时放的鞭炮般响亮,陶瓷碎片四散开来,每一片都同时昂贵同时愤怒。
“你别吃我的用我的,谢家没你这么丢脸的东西!搞同性恋,你要不要点脸!”谢瑾吼得破音。
每一片花瓶的碎片,都好似预兆着未来。
一个不再完整、破碎的未来。
“爸,我就是喜欢他。”
谢瑾握紧拳头,直接往施坦威琴板上重重锤了一拳。
“你还等着将来再爆一次丑闻啊?一旦让人知道,你这就直接封杀了知不知道!”
和父亲对视时,谢安乔总会害怕得要死,只能不断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
“如果我做出了选择,我就要承担相应的风险。”
“行,你给我滚出去,现在。”谢瑾直接指向儿子的脸,“看你上顿不接下顿的时候还能不能这么说!”
谢安乔努力控制住酸胀的眼眶,这次纯粹是吓得。但他还是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也作出了一直想作的决定。
多年来一直没能散发出的勇气,终于凝聚出了力量。
“我这些年写文,早就够我生活了。”谢安乔一字一顿。
“你在威胁我吗?”谢瑾越来越可怕了。
出现在公众媒体上的谢导永远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者模样,只有他的儿子才知道,他实际上会有多可怕。
谢安乔视死如归:“不,我在说,你有一个年级轻轻就会赚钱的好儿子。”
“……”
谢瑾脸上的怒色积累到一定值后,像气球突然被扎破一样,绷不住笑了出来。
那笑容起初不含一丝高兴的意味,但是暴怒的笑,笑了几声后,逐渐变成了凄凉的无奈。
“你真的,还当录节目呢?就会用那一套来跟你爸顶嘴?”语句突然走向无力。
谢安乔:“不,我在提供一个思考角度。”可以想到,这句话一出,接下来会是另一番唇齿的鏖战。
谢瑾脸部肌肉一抖,根本就不再回应了。他头也不回地走回卧室,把门一关,独自闭关生闷气去了。
预想中的天崩地裂没有出现,留下的只有寒武纪的万籁俱寂。
谢安乔有些迷茫地看看四周。
一百多平米的大客厅宁静得出奇,却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他这才发现一件滑稽的事情。
爸爸好像并没法拿自己怎么样,甚至交涉到最后发现口才比不过,直接回去生闷气了。
有可能是父爱支撑了一切,有可能是爸爸已经老了累了,也有可能是他计算了沉没成本不想失去这个儿子。
谢安乔曾经以为反抗父亲后,世界都会崩塌,但当它真正发生了,一切都软绵绵得不可置信。
这让他想起了反抗顾长河的那一刻。
原来,生命中的许多事情这么简单。
**
再回到校园里,昔日只能看见的黑白都染上了颜色。
林远域有了冬生,他才发觉桌上其实只有棋盘是黑白的;谢安乔有了项初,他才想起青春的彩色是怎样流动的。
彩色的世界真好啊。
低头,刚出炉的鸡蛋灌饼冒着金灿灿的油,抬头,小风一吹,满树绿叶碰撞出似海面亮晶晶的微光。
A大哲学系大三仍课程满满,七门中西哲学的各色课程填满了周一到周四。
没关系,这一次有男朋友陪上课。
谢安乔决定做一个守男德的人,冬子和杨盛彻底失去了电动车后座权,任他们嗷嗷直叫也毫不心软。
只是,项初习惯了走路去上课,他是个守时到变态的人,而且据他说走在校园里发呆很适合沉思。
到最后,谢安乔也陪他一起走路了,锻炼身体嘛,不寒碜。
611寝室的兄弟们当然发现了这个变化,没有人问过,但所有人都知道。
没有人调侃地称呼两人中任何一个“嫂子”,也没人在两人并肩前行时起哄。
一个甜蜜的秘密,气球浮在空中时最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班里女生也不再磕cp了,磕cp最大的魅力恰恰在于他们不是真的。
而她们都知道了“苏南”和“狗蛋炒猫”的真实身份,再在课间公开讨论就不礼貌了,再加上毕业越来越近,她们的闲聊逐渐转到了。
谢安乔很欣慰,大家都成熟了许多。
直到很久以后他得知,女生们有了新的爱好,去老福特上发[薛婷x许轻欢]的同人文去了。
……
俗话说得好,大学四年,其实只有四年半;因此当时间挪到大三,学生时代已经快走到了头。
突然有一天,辅导员在班里发放了“保研意向表”。
当然,各高校的保研夏令营暑假才开始,现在只是学院提前探听一下大家的意向,好提前帮助学生们规划未来发展。
早在大二写外教课程论文时,谢安乔就深刻认识到,自己没打算也根本就不是走学术路线的人。
谢安乔仍然在纠结。
这倒不是说他的成绩足够好到保研,虽然A大的保研率足有54%;作为校话剧团的主力成员,只要他想,打声招呼就能走艺术团保研通道。
自从和项初谈恋爱后,他直接把一切出国发展从人生规划中删除了。
也不完全是因为项初,中国人终究还是对中国更有归属感,他相信在这片土地上奋斗直至老去是最浪漫的事。
当然,在这片土地上,很难受到世俗的认可,也没办法结婚。
这不重要。
作为哲学系的坚定拥护者,谢安乔百分百支持恩格斯大师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反正婚姻就是因社会生产力不够而诞生的枷锁,他相信项初一定也有同样的想法。
谢安乔苦恼,要不要听从爸爸直接出道,好像当万众瞩目的大明星也不错。
可他逆反心理来了。
他时不时怀念过去的勇敢时刻,他想重温拼尽全力冲破枷锁的感觉。
我偏不要当演员,谢安乔想,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呢。不保白不保,反正当今社会日日学历贬值,先读个研再说。
于是乎,谢安乔打开班级群内的共享文档,找到自己的那一栏拉到最右侧。
而他看到,紧挨着他的名字上一行,项初填了“否”。
谢安乔以为自己看错了,或是这家伙填错了;他本想私自帮忙编辑改正,可即便是恋人之间也要保持基本的礼貌。
今晚,611寝室难得空空荡荡。
中文系老哥被抓去做校史演讲比赛了,冬子和杨盛相约酒馆看LPL了,孟余明,而项初照常去院篮球队训练了。
没错,自从与自己和解后,谢安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退出篮球队。
他觉得自己不打篮球也挺帅,只要走在校园里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还不如明年报个花滑班呢。
谢安乔先戴上耳机,看书听歌,惬意地享受宁静的傍晚。
终于,晚上八点多,项初回来了。
谢安乔听力过人,隔着耳机也能感受到项初轻手轻脚的动静。
他摘下耳机,看向满身是汗的项初。
“你表格填错了。”
“嗯?”
“你保研意向填成‘否’了。”
项初愣了愣,抓着毛巾的手停在了空中。
“对啊,我打算直接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