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乔从前认为冬天是个安逸的季节, 合家团聚,煮茶聊天, 待在暖融融的房间里, 透过明净的玻璃看簌簌的雪景,外面是常青树是金色的腊梅,偶尔还有猫团子追着打架。

  可芦花村的冬天让裴乔清楚意识到, 这里确实不是五十年后那个国富民强的二十一世纪,这里的冬天是会死人的。

  他第一次烤鸡蛋时, 找上的那户人家,里面单住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会打震天响的呼噜, 裴乔听过一耳朵,村里有人议论起,说他有两个儿子, 都出去到了很远的地方打工, 两年没回来了,瞧着今年大概也不会回来。

  第一场雪时,裴乔还见过他在村子里转悠,偶尔停下逗逗小孩,第三场的雪很大很厚, 裴乔白天再过来时见村里人走动间,脚腕往上都能被整个埋进去。

  他自从在冯家混得熟了,连每天的鸡蛋都是拿过去加工,冯家夫妻嘴都严实,即使偶尔撞见, 也从不在外面说这些。

  冯元化是村子里难得的文化人,他不仅种地, 兼职医人、医兽,村里遇上红白喜事也少不了找他看日子,他说哪个日子好,到了那天人们才好办事。

  这日裴乔来的时候,冯元化正和个村里人说:“后天日子就可以,隔开后天就得多等几天,不过天气冷,多停两天也中。”

  那村人就说:“按规矩是得多停几天,可老孙头儿子又赶不回来,也没人给他守灵,不如早点把事办了,也落个清净。”

  冯元化就点点头,不再多说。

  都是一个村的,帮着张罗张罗后事也是应该,但真要别人按着孝子贤孙的标准来,就没哪家愿意了,虽说芦花村小,多半人家都沾亲带故的也一样是这个理。

  裴乔当时还想老孙头是谁,反应过来后去看,才发现老人住的那院子里停着口薄皮棺材,地上火盆里还有未烧尽的黄纸钱。

  院里有两个老孙头后辈的小年轻在烧纸,纸烧的尽了,两个人就推推搡搡笑闹着往外走。

  “我说他是冻死的,听我爹说发现的时候,僵的跟冰棱子似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人死的久了都僵,二公公柴火还没烧完呢,肯定不是冻死,八成是病死的。”

  “那你说什么病死的这么快?”

  “我又不是冯医生我哪知道?”

  两个年轻人不耐烦守在这,说笑着就出门去了。

  裴乔原先听他们说是冻死的,心头就是一紧,颇觉难受,后来跟着后一个年轻人指点,也看到院中柴火果然还未烧尽,只是心情到底低落,有生命短暂易逝的触动。

  可说到底裴乔也做不了什么,最后只是学着冯医生捻土成香,摆了三柱。

  冬天也是个残酷的季节啊,既然生命短暂,更应该争胜朝夕。

  再见到小六时,裴乔忧虑去了大半,他不再去想自己什么时候会消失,带小孩离开既然是目前的最优选,那就放手去做。

  开春前的这段时间,裴乔跑了多次深山,采了许多稀罕的药材,这里面大部分都长在不好采摘的地方,但对于裴乔来说,无论是悬崖峭壁还是蛇虫较多的低谷,都无甚区别。

  冯医生连续多日在家门前收到这些难寻的草药,心头高兴,却又拿的忐忑,他家饭食虽然较旁人家的好些,却也抵不过这些一样比一样难找的草药,何况大仙不是个饭量大的,一天也吃不了太多。

  王秀兰也是老实本分的女人,听到大仙送来的草药值不少钱,就琢磨着再在伙食上下下功夫,多做点好吃的。

  于是小六开春前伙食越发好了,吃的他小脸渐渐鼓起,有了点肉嘟嘟的雏形。

  裴乔送草药是之后有事相托,冯家使劲的给做好吃的,投桃报李,他只能再往深山跑的勤一点,冯医生两口子之后就收到了更多的草药,他们都挺欢喜,觉得摸到了大仙的关窍。

  不就是想吃点好的吗,等开春卖了草药,就是一大笔收入,冯元化不是个吝啬的人,当即跑出门到有肉的人家割了肉回来。

  于是伙食更上一层楼。

  裴乔无奈,冯医生这是跟他较上劲儿了!

  村里有肉的人家,肉最多最鲜的当属李家,对于最后钱竟然被李守柱赚到了这事,裴乔反应不大,既然决定给李守柱来个抄底,这钱就只当暂时寄放在他那的。

  李守柱两口子藏钱时关门掩窗小心地不行,但他们绝想不到旁边还有个阿飘在看着,那点家底早被瞅的一清二楚。

  雪化草长的时候,小六找了个机会,把李春拉到前山的僻静处,小声的和她说了自己要走的事,并有点小激动的邀请她一起走。

  李春听了小六的话,惊的脸都变了颜色,她小脸煞白:“走,你要去哪?小六...你,你...”

  爹妈虽然有时会打骂她,可也管着她吃饭穿衣,还能有房子住,已经很好了。

  李春就劝道:“你还小,在外面会饿肚子。”

  “不怕,我有钱。”

  “你哪来的钱?”

  小六为了让李春安心,就想告诉她打算卷走李守柱钱的事,却被裴乔拦住了。

  小六就住了嘴:“反正我有钱的,我们一起走吧,我可以把吃的分给你。”

  “妈不会答应的。”李春摇头。

  “不告诉他们就好了,等时间到了,我们偷偷走。”

  李春深吸一口气,觉得李小六简直疯掉了,怎么能瞒着妈呢,被知道了绝对会被打,还会被罚不准吃饭!

  “我,我,你别说了,我们快点去摘野菜吧!”李春不安的绞着手指,神情惶惑。

  她匆匆跑开了,过了许久心里还是怕,担心小六真的偷跑了,妈会不会把火撒在自己身上。

  小六不能走,不然会连累自己!

  李春虽然以前可怜小六,也因为自己是姐姐,有时会照顾小六,但瞒着爹妈偷跑,这太过了,这个过完年才十三岁的女孩,彻底慌了。

  裴乔看着李春跑开,心中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但小六不同,他迷茫极了,为什么春儿跑掉了,她还要再想一想吗?

  裴乔知道李守柱明天要去镇上,才同意小六找上李春,他要做的事情都交代完了,等明天李守柱出发后,他和小六就可以离开这个村子,借着挖野菜的名头,至少晚饭前小六的离开轻易不会被人发现。

  隔天一大早,李守柱换上最好的衣服,又在身上揣了五块钱,就背上篓子带着儿子出发了。

  镇上小学这几天报名,学费要两块多,他特意多带了两块钱,想着到了镇上给儿子买点好吃的。

  李有福对上学兴致缺缺,但能去镇上玩还是很高兴的,就是要走好远的山路,他又不情愿,他爹倒是会背他一会,但用不了多久,又会把他放下让他自己走。

  李有福对自己的体重一点数都没有,只在心里埋怨他爹对他不好。

  吴桂花也想跟去,她还操着去镇上陪读的心。

  “就是去报名,还得几天才开学呢,你跟去干啥?”

  李守柱还是有些舍不得租房子的钱,一旦去了镇上陪读,不光要租房子,吃喝都要花销,他那点家底能撑多久?

  其实撑到李有福小学毕业没问题,李守柱只是舍不得花这个钱。

  吴桂花在衣服上擦擦手,嘴里不高兴,嘟囔着你上次明明答应了的。

  谁说答应了就得做到,李守柱不想跟她啰嗦,拉着李有福的手就出村了。

  吴桂花闲在家里没事做,就锁了院子到别家串门,小六和李春都各自背着竹篓挖野菜去了,吴桂花更是不做理会,任他们漫山遍野的跑。

  开春后各类野菜都冒了头,正是鲜嫩的时候。

  李春还想着昨天的事,咬着嘴唇要再劝劝小六,她还抱着小六是在说笑,这会已经打消了那个诡异念头的期待。

  “我说着玩的,我这种小孩连路都不认识,能跑去哪里?”

  小六刘海下眉头皱在一起,他按照裴乔的指点说着话,心里却乱糟糟的。

  李春觉得小六话很在理,他才出过几次村子啊,又那么小,不认识路很正常。

  也是,路都不认识确实跑不远的,李春松口气,浅浅笑着拍了拍胸口:

  “说着玩就好,说着玩就好。”

  “我去挖野菜了。”小六没什么反应,也不见个笑模样,低头背着竹篓就走了。

  李春也不奇怪,为了挖到更多野菜,他们一直是分头行动的。

  小六一路奔到藏东西的地方,那处放着刚从李家拿出来的钱,还有厚实的棉衣,这几天鸡蛋裴乔都攒着,有十多个,都在冯家煮成了水煮蛋,还带了一些糙米饭、窝头之类的食物,李家还存着几块煮好的猪肉,也被裴乔拿了过来,另还有个装水的水壶。

  这些东西小六背着是走不远的,只能裴乔给提着。

  把东西快速装进竹篓里,看着竹篓飞起悬在半空,小六认准方向饶了个圈子,避开人出了村。

  路上他沉默着闷头赶路,裴乔看出他心情不好,以为他不高兴没带上李春,谁想走了段路,小六忽然冒出一句:

  “乔哥哥,昨晚上春儿为什么被赶到柴房睡觉?”

  “她是想把我走的事情,告诉他们吗?”

  这一上一下两句也不知道中间逻辑在哪,反正小六就是把它们想到了一处。

  昨晚啊。

  裴乔回想起昨晚上的情景,确实和小六猜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