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明月台赋【完结】>第82章 虚惊

  清茶还未顺着喉管滑下,我闻言又是狠狠一声咳嗽,呛得那茶水在喉中如排山倒海般翻腾起来。

  容安忙举着唾壶来接了我口中吐出的茶水,茫然道:“公子这是怎的了?可是山楂糕酸了喉咙?”

  我用力抚了两下胸口,那玩笑的“狐狸精”三字还在我耳畔环绕个没完。我自然是知道伽萨为何疲惫不堪,却又不好意思争辩,只能摆手道:“无事,不过是听着你们说话好玩儿,不慎呛了水。”

  正说着,一只手伸来将那遮在门口的竹帘一掀,便是伽萨略一低头进了寝殿。他此时周身罩在那白绸金纹的长袍之中,肩上还沾着雨痕,显然是刚从前朝回来,道:“我说怎的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原来是你们主仆躲在一处谈天。”

  桑鸠与容安两人见了礼,捧着一干物件要出去,我道:“将那山楂糕放着罢,我得闲了吃。”

  容安“嗳”了一声,放下东西退出去了。

  “你怎么爱吃起这个?”伽萨将白袍解下随手搁在桌上,拈起一块儿尝了尝,酸得眼睫一颤,放下了。

  我瞧他眼底铺着两块浓浓的乌青,便知前几日将他折腾惨了。幸而他对外只说是在殿内批阅奏章,一时间忙碌了些,不曾得空休息,否则我就得真成了容安口中那作祟的“狐狸精”。

  “我没胃口,吃些酸的开胃。”我靠在软枕上,随手将放在枕侧的书拿起来又翻了几页。

  这书讲的又是奢夫人,传说她有一双紫色的琉璃眸,可洞观天地万物。我依稀想起来,从前在渊宫中读的话本里,那祸乱世间的佘三娘亦有一双天生的奇特紫眸。

  “奢”与“佘”二字读音相近,又都与狐狸有关,难不成这两人还能有什么联系?

  伽萨坐在我身侧看了片刻,忽而酸溜溜道:“眠眠也不问我近来如何。”

  “你如何我自然是知道的。”我伸手拿了块山楂糕塞进口中,“夫君近日劳累了,小的很是心痛,就……唔……”

  我转了转眼睛,将摊在膝上的书丢给他:“亲自拿一本书给夫君看。”

  “你啊。”伽萨揽着我打开那本书,随手一翻就翻到了奢夫人降蛇妖的一回,便是我刚刚读完的。

  传说中的奢夫人用一枚瓷哨出五声七音,蛇妖随音律翻腾起舞,最后俯首以示服从。我在蛇窟之时,手中的那枚哨子被大蛇用尾卷走,便一直不知所踪。或许,那蛇妖也因识得故人之物,才留下赏玩珍藏。

  “我们渊国的民间俗本中常说一女子,名为佘三娘,四处霍乱人间。”我说,“不知这佘三娘与奢夫人可有关系?”

  伽萨点头道:“你们那位无恶不作的佘三娘,便是万明百姓尊崇的奢夫人。”

  “既是同一人,风评怎会相差如此之大?”我先前早已有了猜想,此时心中虽不惊讶,却也有些许困惑,“且奢夫人分明在此众望攸归,为何在渊国便要被诋毁成祸世的狐妖呢?”

  “因着她当年孤身退敌,退敌正是你们渊国的玄甲军啊。”伽萨揉了揉我的脑袋,“许是败给一女子,叫他们心中不好意思,便生出许多谣言来污蔑她,也未可知。”

  我听着,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转念一想,这终究不是好话,渊国可是我的母国,便也不附和,只轻轻“嗯”了一声,又顺着软枕缓缓滑下身子,钻进被褥里。

  “困了?”伽萨掀开被子将我剥出来,“我才来了多时,眠眠也不多和我说说话。”

  我抬手揉了揉胀痛的额侧,打了个哈欠解释道:“我这两日总是头晕眼花的,就想睡觉,人也懒了许多。想来都是你干的。”

  伽萨并未反驳,只是低声笑了笑。忽而敛了笑容,唤了守在门外的青云去请御医。

  “我本不是什么大病,何必又劳动他老人家走一趟。”我揉着眼睛,懒懒翻了个身,趴到伽萨腿边。

  他垂手挠了挠我的下巴,又轻轻抚弄着我的发:“还是须要他来一趟的。”

  -

  御医坐在椅上替我诊脉,一面抚着胡须,一面将手搭在我的腕上,屏息敛声,合眸细探。

  半晌,他突然睁大眼睛望一眼我,继而更加迅速地抚弄白须,俄而手在半空顿住,口中发出一声疑惑的“嘶”声。

  见此情景,我突然有些不安起来,忙问:“先生,可是我的旧病又犯了么?”

  御医摇头道:“非也。”

  “是我染了什么新病么?”我望一眼伽萨,又问。

  御医摇头道:“非也。”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我被他左一个“非也”又一个“非也”弄得心慌,索性令他直言。谁道御医为难地看一眼周围几人,冲我摇了摇头。

  我心中困惑更甚,挥手将几个小奴都遣了出去,御医这才道。

  “公子的脉象滑动如珠,这……这是……”他吞吞吐吐起来。

  “是什么病?”见他几番欲言又止,我颇有些不快。生死之间走过几遭的人,难不成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经受的么?

  御医一咬牙跪倒在地,答:“是……孕相。”

  ?

  “先生今日吃酒了么?怎么说起这样的胡话来?”我瞪大了眼睛,“我身为男儿,先生怎么诊出了孕相?”

  “公子确为男儿,本不该如此,所以老臣心中亦十分困惑。”御医面露难色道,“可从脉象上看,又确实为有孕之相,这……”

  我怔了片刻,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可能。正要伸手让他再诊一诊脉,便听御医又问:“不知公子近日是否觉得困乏嗜睡,食欲不振?又或是,喜食极酸之物?”

  “或是头晕恶心?”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御医连连点头,道:“是,不知这其中公子有了几条?若是一条也无,或许只是一时的脉相有异,请公子休息片刻,老臣当为公子重新诊脉。”

  “若是几条皆有,又如何?”坐在一旁的伽萨冷不丁开口。

  御医答道:“那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孕相,八九不离十的孕相。我骤然如闻晴天霹雳,一下子瘫坐在床上,一面觉得不可能,一面又被这事实所说服。

  这万明连蛇妖都有,指不定作个魇术,就算是男人受孕也并非绝无可能。那我……我不就成什么怪物了?!

  眼见我眼眶通红仿佛要哭出声,伽萨打了个圆场遣退了御医,嘱咐他不可将此事外传。

  我怔怔坐在床上,思来想去,定然又是那蛇妖在作祟!

  “眠眠,”伽萨坐回我身侧,手隔着锦衾轻轻落在我的腹部,附在耳畔道,“御医说你有小宝宝了。”

  我鼻子一酸,半推半打地将他的手甩开,掀开被子跳下床就往门口走,想要去同那作恶多端的大蛇理论一番:“什么小宝宝?我没有小宝宝!”

  外头秋雨未歇,就连门帘上都洇着一股水气。

  雨天路滑难行,何况往蛇窟的路上怪石遍布,显然是不能出门的。我在门口站了片刻,方觉寒气一阵阵地往腿上扑,只好拢起衣衫往回走,偷偷抬手摸了摸小腹。

  “我不想有小宝宝。”我站在伽萨面前,垂着眼,“你喜欢孩子么?”

  他将我的手捏在手心里,没说话。

  世上没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他会私底下满心期盼着自己有一块骨肉能降临在这世间么?可我又如何将腹中小小的生命诞生于世呢?

  “若是……若是你喜欢,我再想一想。”我得不到回应,只能踌躇地往床边走,又被他拉回怀里。

  伽萨从身后抱住我,低低笑着,意味深长道:“小傻瓜。”

  -

  随后几日,我都卧在床上,鲜少走动。虽困倦疲乏,却又满腹苦水,夜里辗转反侧也难眠。

  寝殿内静悄悄,几个小奴都被我赶去外头玩儿了。眼见四下里无人,我独自蜷起身子,右手覆在了小腹上感知片刻,半分动静也无。

  伽萨会喜欢这个小孩儿么?可纵然他喜欢,我总自觉承受不起这样一个生命降落在我腹中。

  那日明明把东西都弄出来了,为何如今又冒出个孩子呢?

  我怅然闭上眼,却又梦见自己如同身怀六甲的妇人一般臃肿着身子行走。腹中小儿闹得我日夜不安,茶饭不思,常常头痛难忍。

  好不容易待到瓜熟蒂落之时,因如何将这孩子诞出而犯了难。只见几个御医商量片刻,提来了一把大刀要将我的腹剖开。

  我吓得大叫,手脚俱被几个强壮有力的宫奴按在床上,鲜血汩汩地往外淌成小泉。血色之中,伽萨抱起个被襁褓包裹的小儿,撇下我转身离开。

  我连忙又睁开眼,方觉自己惊出一身冷汗。伽萨不知何时坐在了我的床边,正用一条小绢擦去我额上的汗水。

  见他如此,联想到梦中之景,一时间无数委屈涌上心头。我抓住他的手,嚷道:“你这个负心汉!你竟想为了一个小儿剖我的腹!”

  伽萨一愣,似是没反应过来。我爬起身扬手打他,他一面笑着躲开,一面抓住我的手腕。

  “眠眠,眠眠!”他口中喊了好几声,直到桑鸠和容安亦上前安抚,我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在梦中。

  我慌张停下手,只见那两人面面相觑,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听不见的模样。

  羞色爬上面颊,我咽了咽口水,亦装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咳……我、我梦魇了。”

  那白须的御医又带着药童上前,我算了算日子,想来是应当诊脉了。毕竟腹中多了个小儿,一个不小心就会伤着这娇贵无比的小生命。从前在渊宫中,听说前朝能顺利诞下皇子的宫妃不过十之二三,其余的或小产、或难产,终归不能将自己的孩子带来着世间。

  倒是我那皇叔沈澜,似乎一直未有子息。宫中的花儿艳艳地开了半生,终是没有一朵得他的青眼。

  “如何?”我看着御医又是眉头一皱,面露离奇迷惑之色。

  “这……”御医抬手思索片刻,又将指腹重按在我腕上,“容老臣再诊一诊,公子休要着急。”

  他这下连胡子也不捻了,仔细切了几户一炷香的时间,才面露喜色道:“公子许是前几日心力交瘁,致使脉相紊乱,老臣诊过,如今公子已经大安了。”

  ?

  “这是何意?”我一头雾水,护在腹上的手动了动。难不成是……

  “公子前几日脉若滚珠,老臣边推测是脉相紊乱所致。今日王上令老夫再为公子诊脉,已无异样,公子可安心了。”御医双手作揖,向我道喜。

  哦,我又没有小宝宝了。

  此念一现在我脑中,我便有些欣喜,又恐伽萨知道后心中失望,不敢过于表露,只是轻快地下了床:“得了,今日有劳先生了。”

  御医恭敬退下,我慢慢蹭到伽萨身边,拽了拽他的手。

  “眠眠现下可以安心了。”伽萨勾住我的腰,顺势捏了一把腰上的软肉,面上倒是不曾露出悲伤失望之色,“晚上可以安枕了罢?”

  “伽萨,你心里难过么?”我缩了缩身子,问。

  “我若是说难过,眠眠可愿为我揣个小崽儿在腹中?”伽萨屈指在我鼻尖上刮了一下,“也让我当一回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总不至于白受这一顿骂。”

  “我才不能揣。”我拈起盘中的山楂糕,快快乐乐地吃起来。

  心情舒畅了,连山楂糕都是甜的。

  我一壁吃,一壁思索着今晚吃些什么好东西。自从在蛇窟里做了一场大梦,我身上似是半点毛病都没有了,尤其是现下,精神好得很,就算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一场也不在话下。

  忽地,我想起几日前伽萨那句颇有深意的笑语。

  小傻瓜。

  我猛然抬起眼,果然见他正望着我,唇畔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伽萨,你是不是那时便知我并非真的有孕?”我快步凑上前,审讯一般地盯着他。

  果不其然,伽萨点了头。

  “是。”

  -

  藏书楼。

  “蛇神择后,受啮者十日内呈孕相,十日后方可自行消解?”我坐在书堆里,念着伽萨手里一本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古籍,“难怪我没有小宝宝。”

  伽萨将书一合,挑眉道:“眠眠真的想有小宝宝?”

  “不想。”我喜出望外,将那书拿来看了又看,终于确定了这孕相一说不过是蛇毒瘀积体内所产生的假象。

  半晌,我将书卷在手里,敲了他一下:“你明知我没有,倒也不说,就看着我日夜发愁!你这人真坏。”

  伽萨闪身躲过,道:“我看你发愁的模样实在可爱,忘了。”

  “哪是忘了,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我冲他做了个大鬼脸,又将书翻开念道,“蛇神择王,受啮者十日内生异貌,这便是你生白发金瞳的原因罢。”

  “是啊,”伽萨笑眯眯地打趣,“吓得我一连几晚睡不好,梦魇醒了还把蛇神骂了一顿。”

  “你骂它什么?”我问。

  伽萨将嗓子捏得细细的,比划道:“你这个负心汉!”随后便唇角一勾,自己先乐不可支起来。

  我知道他又在调侃我今日梦魇之事,又气又恼,将书卷作棍子就追着他要揍。伽萨先一步躲开,溜进了书架之间,我便追在他后头。

  藏书阁中高架林立,时常找不着人影。我前脚见他的身影在眼前闪过,随后那人竟又在后头揪我的头发。我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猛地撞入他怀中。两人追逐打闹了许久,最后在地上滚作一团。

  “眠眠。”伽萨躺在地上,一只胳膊屈起枕在脑后,胸膛微微起伏着,“我着人重修了明月台,一切都按照渊宫中的样式来,好不好?”

  我伏在他胸口,应道:“我只求少铺张些,别做那些劳民伤财的事。明月台修不修,都一样。”

  “那可不行,”伽萨说,“我要你当我名正言顺的王后,明月台要修,应有的典礼仪仗也一概不能省。就算是我即位典礼简陋些,都得给眠眠王后极尽荣华。”

  “说起来,”他盘算着告诉我,“真要给你荣华,我还有个想法。”

  “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想请你那位皇叔亲自下旨昭告天下,将你赐给我为后。不是为质,也并非求和,而是堂堂正正地当我的王后。”

  作者有话说:

  报告,我从隔壁现耽鬼混回来了,今天会大更特更

  高亮:本文没有生子情节(写给审核)

  拜托大家尽量不要在评论区口嗨小宝宝,听说之前有太太因为口嗨被禁榜惹,我害怕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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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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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牧结局:纸鸢

  暮春一日,春和景明。

  万明的大风天多,晟都虽在绿洲中央,也难躲过狂风刺面的时候。这一日却是难得的好景,微风轻拂,衣袖飘摇,半大的少年站在御园里,看着母亲手里一只五彩斑斓的纸鸢。

  忙趁东风放纸鸢。

  “牧儿,来,阿娘教你放渊国的纸鸢。”华夫人弯下腰,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捏着小巧的线轴。她鲜少地摘下了发上簪的金钗玉环,额上用银粉描着朵玲珑剔透的花钿。碧莹双眼半弯,露出一双月牙儿,“一,二,三。”

  纤巧双手捏住纸鸢的翼展,借着风将它向上轻轻一送,像书中仙子托起一片柳絮,带着掷地无声的蔼蔼笑意。

  纸鸢乘风而起,将她藏在睫下的泪光一并衔去了。

  “阿娘,”他手里拽着风筝线,“纸鸢要飞走了。”

  美人昂首,滢滢双目攀着细长风筝线望出去,将目光绕在云上:“牧儿,出去就自由了。”

  他站在云落下的阴霾里,看着她将双臂舒展得长而柔美,在如瀑的日光里翩翩作一支胡旋舞。额前描的银花波光粼粼,宛若开在湖面的浪朵,女人将身子一伏,水浪将她托去远方。

  “阿娘,纸鸢要飞走了。”他忙不迭地追上去,金色盔甲连成连绵起伏的山峦,母亲娇美的皮囊被河水洗尽,落成一地莹秀洁白的玉。

  铮铮——

  手中的纸鸢断了线。

  它作一片云、一团雾,由清风和母亲托着,奔向熠熠生辉的耀日。单薄的翅膀颤着,带着一截断开的线,仿佛去往了它该去的地方。

  凌空一只猎隼穿云破雾而来,将纸鸢的身体洞穿。

  那洁白秀美的胸膛,落下了如雨的血液,与雪作的羽一通埋进黄沙之中。

  阿娘,纸鸢飞走了。

  -

  渊国人送来了他们的小公子,那人站在阳光里,像一束瘦瘦的青竹。

  那双漆黑的眼瞳像是天生的墨玉,不论看向何处都带着悲天悯人的湿意。一颦,一笑,风拂似的轻盈。

  他站在最后面,踮起脚越过兄长们的肩头。那双莹润的眼瞳促促地从他面上扫过去,落在了二哥的跟前。渊国来的纸鸢,飞落在了二哥的怀里。

  阿娘,我看见了新的纸鸢。

  他想告诉他,纸鸢飞不出万明的王宫。此处并非落花流水皆有情的渊国,不是他应当落下的地方。

  青竹斜了斜,枝叶簌簌响着,回头扑进了一场烈火里。他伸手去抓,那片衣袖从指缝间溜走,手指被火狠狠燎出了泡。

  他想,那你去罢。

  被猎鹰的喙啄伤,被猎鹰的爪撕碎,而后葬在着无人之处。

  可是那人唇畔带着浅浅的笑意,含齿咬下一缕带着湿气的春风。他替他教训宫奴,与他谈天说话,那双悲悯的眸子弯了又弯,像奔腾河流里清澈的水波。

  连绵起伏的金甲围作了山峦,将纸鸢捉进了金笼。

  他站在远处看着,手里抓着母亲的纸鸢。

  在阳光里翩翩起舞的身影落在金甲踏过的地方,他想,阿娘,也许我错了。

  可是啊,可是。

  他救不出那只纸鸢了。

  烈火烧至东君殿,漫天火光里,烧尽了他的悔意。他扭断了纸鸢的翅膀,扔进了泥泞之中。

  阿娘,这只纸鸢不需要我。

  -

  刀割般的剧痛从腿上传来,伽牧睁开眼,几番挣扎才将目光凝作一块儿。

  一把小刀从他的腿骨上生生剃下一片肉,置在火上烤着。末了,狱卒将那半生不熟的肉置在小盘中推到他面前。

  “四殿下,请用膳。”

  夜宴一战在他意料之中,败落亦在他意料之中。他在世上疯癫许久,早已没了力气,连自戕都握不住刀。苟延残喘之时,眼前浮现的是母亲手里捧着的那只纸鸢。

  伽萨没有杀他,亦或是说,不愿轻易了结了他的性命。他下令将他关入地牢永世不得出,日日让人割下他的肉在火上炙,再喂他吃下,以替那枉死在烹炉中的云夫人偿命。

  他知道他那位二哥曾经在兽台里生食人肉,那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自己杀了他的母亲,落得如此下场,不知是喜或是悲。

  万明百姓人人皆想生啖其肉、食其髓,如此,倒也差不几多。

  伽牧重新闭上眼,腿上的灼痛令他神智昏聩,无暇再恨。

  他嫉妒二哥,嫉妒他次次绝处逢生,嫉妒他能护住自己的母亲平安,护住渊国来的那只纸鸢无恙。

  而他的母亲,葬身蛇腹。

  蛰伏在波诡云谲的万明王宫中忍气吞声许多年,他清晰地忍受种种切肤之痛,终于换来了一瞬的疯狂之机。

  站在高台之上见万物匍匐于地时,他却突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曾经立下的誓言是永不向蛇神献祭,可高处不胜寒,他想,不如疯癫一回,将世人欠下的都一并讨回。

  “四殿下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就退下了。”狱卒站起身,拂去腿上的灰尘。

  “慢着,”他说,“我要见一个人。”

  -

  那束瘦削的青竹栖在轮椅上,面上多了几分沧桑疲惫,眼里依旧是淡淡的哀矜。

  伽牧扯来破碎地布料遮在鲜血淋漓的腿骨上,浊物覆上血肉,他疼得齿间咬出了血沫。

  “抱歉。”他瘫倒在地上喘息着,一如曾经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的对方的模样,“我输了。”

  他自顾自地以为纸鸢在万明只有碎裂的命运,到最后方才发觉,是自己少了那股豁出去的勇气。如若当初在夜宴之上,拔刀杀虎的人是他就好了。

  若是当初高台之上,打翻训话老臣的人是他就好了。

  若是当初母亲被带走时,他肯奋不顾身地争一回就好了。

  阿娘,原来这纸鸢,是我亲手放走的。

  -

  秋雨落了多时,举国沉浸在新王即位、蛇神降雨的喜庆之中。

  狱卒如往常一般至地牢深处,曾经万人之上的四殿下静静躺在洇了水洼的地上,额上的斑斑血迹还未完全干涸。那双如同狸奴碧眼的眸子半阖着,光彩已然消散在了无边的暗夜里。

  他的指上沾染着鲜血和泥泞,身边的地上歪歪扭扭画着一只巨大的纸鸢。?

  狱卒大着胆子查看,那人的嘴角还噙着一丝未逝的笑意。

  阿娘,教我放纸鸢罢。这是他死前最后的念头。

  宫里传的令,秘不发丧。

  没有人知道,在新王即位的第一日,先王四子伽牧自戕于地牢之中,终年十九岁。

  作者有话说:

  给小四写了一个结局,希望他来生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