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死者的DNA在全国几个主要数据库中进行了对比检索,最终在全国犯罪数据记录库中找到了一个吻合项。”
“何勇,男,汉族,42岁,高中毕业,越州人,是开发区某纸箱厂的一名装卸工人。他身份证上登记的家庭住址是越州市临平区中兴南路182号,江汇小区12栋602室。”
“犯罪数据记录库?”邢司南皱了皱眉,“他之前犯过什么事儿?”
“之前有过吸毒史。”江陆鸣翻了翻手上的资料,“还有几次派出所的出警记录,说他酗酒闹事,殴打老婆等等……不过因为情节不算太严重,加上家属想息事宁人,因此每次都是调解了事。”
殴打老婆?
楚白有一瞬间的晃神。他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似乎陷入了某段久远的回忆之中。
“这谁家孩子?这么小的孩子,没人管吗?”
“晏哥,你刚来我们这儿不清楚,他是最里面那家的……他们家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从他七岁开始就这样了,我们想管也管不了,毕竟人家爸妈还在那……”
“那也不能就这么不管啊。”
男人在他面前蹲下,朝他伸出手:“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楚、楚晦。”
楚白猛地从回忆里抽身出来。
邢司南背对着他站在窗前,风卷起他衬衫的下摆。他们分明离的不远,但光与影却微妙地将他们分割在了一明一暗的世界。楚白静静地注视着邢司南的背影,而邢司南本人毫无知觉,抖了抖材料:“他家里有几个人?联系家属了么?”
“何勇早年离异,七年前和现在的妻子结了婚,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今年21岁,在外地读大学,是他二婚的妻子与前夫所生,与何勇无血缘关系;小儿子今年才6岁,是他亲生的。”
“我们已经联系到了他的妻子,目前家属正赶过来的路上。”
“这么算,他和他现在的妻子结婚的时候,大儿子已经14岁了吧。”邢司南随口道,“平白无故多了个爹,继父继子之间怕是不会有多么亲密。”
“是啊,14岁的小男生,难搞的要死。”江陆鸣头疼道,“我最小的那个表弟,今年就差不多14、15的样子吧,叛逆的不行,自我意识过剩,在学校里跟老师对着干,在家里跟他老子吵,天天挨削。”
杨朔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祖国的食人花,不好带啊……”
“呵,我看你俩小时候也不像是什么老师同学眼里的乖学生,在这哭给谁看呢。”邢司南说完,还看了眼楚白,有意无意地拉踩道,“不像我们楚白,看起来就让人省心。”
楚白:“……”
别人说就算了,邢司南说这话……他怎么听怎么觉得是在嘲讽。
“老大你呢?”杨朔笑嘻嘻道,“是不是从小就立志将来一定要考上警校,毕竟考不上就得被迫回去继承亿万家产。”
邢司南没搭理他,敲了敲桌子,把逐渐跑偏的话题拉回原点:“得了,别聊这些有的没的了——你刚刚说,何勇是开发区纸箱厂的装卸工人?”
“嗯。”聊到正事,杨朔收敛起笑意,正正经经道,“我查了一下,何勇名下没有车,但有一套房产,即他和他妻子共同居住的江汇小区,为他早年房屋拆迁所得。此外,他的银行存款很少,几张银行卡加起来存款不超过三万元。”
杨朔调出何勇的银行流水。何勇的银行流水十分简单,每个月10号有一笔六千到七千的固定收入,应该是他的工资,奇怪的是,在何勇发完工资的第二天,他便一次性从银行取走了五千块现金,用途不明。
除去这两笔收支,他的账户剩下的都是一些几十块的琐碎零散的收入与支出,例如购买日常生活用品、吃饭、消费烟酒等,这也与他的身份收入相匹配。
楚白深深皱起眉。从目前有限的信息来看,何勇就是这座城市千千万普通人中的一员,他拿着勉强足够混个温饱的工资,每日三点一线,奔波在工厂和家之间。
这样的人,根本不像是会和别人有什么尖锐的矛盾,以至于到要杀了他的地步。
“何勇失踪后,他的妻子有报警么?”
杨朔摇了摇头:“我询问了何勇所在的辖区派出所,对方的答复是没有。”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他有过吸毒史,酗酒,还有暴力倾向……”楚白联想到那平白无故消失的五千块钱,迟疑了一下,“他会不会也赌博?”
杨朔感叹道:“……真是五毒俱全。不过,要真是这样,他妻子的嫌疑很大啊。”
“在没有调查清楚之前,别妄下结论。”邢司南淡淡道,“杨朔,你去纸箱厂,跟他的同事、上司聊聊,打探一下这个何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八百年没出过外勤的杨朔看了眼外面正辣的日头,哭丧着脸:“……我能拒绝吗?”
“少废话。”邢司南和他共事多年,早对他这套免疫了。他不为所动,转向江陆鸣:“你和他一起去。”
江陆鸣收起资料,干脆利落地答应道:“行。”
楚白坐在办公桌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双腿悬在空中晃荡。邢司南几步越过了光与影分界线,朝楚白伸出手:“走了,下楼,我们去见他的家属。”
楚白“唔”了一声,习惯性地一撑手想从桌子上下来,被邢司南厉声喝止了:“别瞎动!”
楚白怔了怔,这才想起来自己左手还带着伤。他有些啼笑皆非,觉得邢司南未免太过于夸张。没想到邢司南径直大步上前圈住他的腰,手臂发力,直接将他从桌子抱了下来。
他这一系列动作做的无比自然又丝毫不拖泥带水,以至于当事人楚白已经落在地砖上了还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颇有些云里雾里的迷茫感。
杨朔看的目瞪口呆,半晌才掐了一下江陆鸣的胳膊:“我不是在做梦吧……”
“……嘶。”江陆鸣毫无防备,疼的倒吸一口凉气,怒道,“你掐我做什么?”
“……”杨朔喃喃道,“看来我不是在做梦。”
江陆鸣拍了拍他的后背,克制而礼貌道:“杨朔,你有病吧?”
“……你没看见吗?!”杨朔抓住江陆鸣,一阵大力摇晃,“卧槽姓邢的绝对是在耍流氓吧?绝对是吧!”
邢司南松开楚白,回过头冷冷地扫了一眼杨朔,眼神中饱含着“你再作死一个试试”的威胁和恐吓。杨朔干笑一声:“你什么也没听见,我什么也没说。”
楚白真的非常好奇,到底是怎么样的家庭,才能培养出杨朔这样的傻白甜。都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杨朔身为一个全方面健康发展且无智力障碍的成年男性,为何总是对于作大死这件事乐此不疲。
“发什么呆?”邢司南向外走了两步,见楚白没跟上来,又停下脚步转过身,“你是打算让死者家属在楼下等我们么?”
“这也不失为击溃问询对象心理防线的一种方式。”楚白同他并肩往外走,随口道,“或许多晾她一会儿,家属就该惴惴不安地自乱阵脚了。”
邢司南看了他一眼:“我建议你把她当做一个刚刚失去了丈夫的妻子,而不是一个潜在的嫌疑犯。”
“抱歉。”楚白不怎么走心地道了歉,摁下墙上的电梯摁钮,而后率先一步闪进电梯里。电梯很快下降到一楼,电梯门打开,大厅里人来人往,但楚白还是一眼就锁定了他们要找的人。
那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女子,穿着一件简单的外套和一条运动裤。她长相平凡,身材矮小瘦弱,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生活的苦难与哀愁,和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
她站在大厅里,在衣襟上局促地擦了擦手,几次想要上去和人搭话,却又低下头,犹豫停滞不前。
邢司南走过去:“您好,请问是李霞女士么?”
她抬起头,看见邢司南后,有些畏惧地往后退了一步——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敬畏,像是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猝不及防看见太耀眼的东西,第一反应不是靠近,而是下意识地躲避。
邢司南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但没说什么,只道:“我是负责调查此案的警察,我姓邢,请您跟我来。”
她动了动嘴唇,终于说出了进来以后的第一句话:“你们……你们已经确定是他了吗?”
“DNA检验的结果出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邢司南低声道,“抱歉,我很遗憾。”
李霞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她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声音颤抖:“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请您节哀。”
李霞跟在他身后,神情恍惚地往问询室走。她看起来似乎对何勇的死很意外,浑浑噩噩地走在路上,甚至好几次差点撞到路过的人。
幸好问询室与大厅离的不远。邢司南为她推开门,示意她进去,而后在她对面坐下:“你最后一次见到何勇是什么时候?”
李霞没说话,似乎还沉浸在何勇的死讯中回不过神。邢司南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李女士?”
李霞定了定神,小声地回答:“大概、大概21号早上。他跟我说要去上班,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21号?这和警方所推测的何勇死亡时间也相吻合。邢司南和楚白对视一眼,开口道:“也就是说,他至少已经失踪了五天。这两天他没有回家,你不觉得奇怪么?”
“他以前也会这样。”李霞垂下头,声音细如蚊蚋,“他经常三天两头不着家,也不接电话,不回消息……一开始还会担心他,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后来慢慢慢慢地,就习惯了。”
“你知道他都去做什么了么?”
李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邢司南皱起眉,显然对李霞所说的话并不信服。李霞细声道:“警官,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夫妻感情一般,平时都是各过各的。”
邢司南挑了挑眉:“既然感情一般,当初为什么要结婚?”
“我和他是经人介绍相亲认识的。”李霞苦笑了一下,“我大儿子的户口不在越州,上学读书是个大麻烦,介绍人说何勇在越州有房,和他结婚,孩子户口可以顺利迁进来。”
“何勇有什么要好的朋友么?”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家里偶尔会来几个人,我只知道他们的外号。”李霞将垂下来的松散发丝别到脑后,“有两个,一个叫大伟,另外一个叫……老岳。”
“一会儿,麻烦你去和我们的画像师做一个模拟画像。”邢司南从档案袋里抽出一页纸,隔着桌面推给她,“我们注意到,你的儿子曾几次向辖区派出所报案,称何勇对你有暴力行径。”
纸上是一列记录在册的报案记录,李霞有些惊慌地收回视线,嗫嚅道:“小孩子不懂事……报着玩的……”
小孩子不懂事……报着玩的……
多么熟悉的托辞,荒唐蹩脚的可笑。楚白垂下眼,单手把玩着手上的自来水笔笔,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报着玩的?”邢司南的语气陡然严肃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捏造事实,无中生有,浪费本就有限的警力资源,这是触犯法律的行为,是要受到法律处罚的。”
李霞畏惧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小声道:“他还小,我会、我会好好教育他的。”
邢司南盯着她:“所以你的意思是,何勇从来没有对你动过手?”
李霞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阿勇、阿勇虽然有不好的地方,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是个好父亲……他给我和我的孩子们提供了一个能吃饭睡觉、遮风挡雨的地方,这就、这就够了。”
邢司南没再追问,转道:“那你知道,有什么人和他有过矛盾么?”
李霞怔了怔:“你问我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阿勇、阿勇他不是意外死亡吗?”
“我们目前还不排除这种可能。”邢司南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照片,摊在李霞面前,照片上是一具肿胀丑陋的尸体,几乎难以分辨出人形。
但李霞还是认出了他——她惊恐地捂住嘴,瞳孔在一瞬间剧烈地缩小。眼泪从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她佝偻起脊背,像条脱水的鱼般大口喘着气。
“认出来了?”邢司南收回照片,淡淡道,“何勇的头部有伤口,为重物击打所致,因此我们推断,他很有可能是被谋杀的。”
“……是被……谋杀的……”
这个消息显然比起何勇的死亡更加让李霞震惊,她呆坐着,喃喃地重复了好几遍这句话,整个人看起来无措到了极点。
说话的时候,邢司南的眼睛紧盯着李霞的脸,想从她脸上捕捉到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痕迹。然而,李霞的反应自始至终都表现的完美符合一个刚刚失去了丈夫的妻子,她的脸上除了惊恐和无措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多余的情绪。
难道何勇的死……真的和她没关系?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开口道:“李女士,斯人已逝,还请您节哀。只有早日找到害死他的凶手,才是对死者在天之灵最好的告慰。”
李霞脸色惨白,摇了摇头:“我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有人要杀了他呢?”
邢司南敲了敲桌子:“您再好好想想。”
“……”李霞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好吧,据我所知,阿勇和他厂里的一个女同事,似乎有点什么……因为有一天,那个女人的老公,他找到了我们家里。”
“你的意思是,何勇出轨了,并且他出轨对象的丈夫也知道这件事?”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但是他确实知道。”李霞回想起那天发生的事,似乎还有些后怕,“他来我们家大闹了一通,因为何勇不在家,所以他很快就离开了,临走前还放狠话,让何勇离他老婆远一点。否则、否则,他一定会让何勇付出代价。”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霞回想了一下:“两三个星期之前。”
“那何勇知道这件事么?”
李霞的声音一下子轻了不少:“……我没敢告诉他。”
“你知道他的同事叫什么名字么?”
“我、我不知道。”李霞低着头,“他从来不和我提这些。”
不知道名字?这就显得十分可疑了。到底是确有其人,亦或是李霞在转移警方的视线?楚白漫不经心地在白纸上涂了几个字,邢司南开口道:“说说你在7月20、21日那两天的行程吧。”
“……什么意思?”李霞如秋风中的落叶般瑟缩了两下,颤抖着开口道,“你们、你们……是在怀疑我?”
“何勇死了,他身边的每个人都有嫌疑。”邢司南不为所动,公事公办道,“我们只是在尽自己应尽的职责,希望您能配合。”
李霞深吸一口气:“20号,我七点左右起了床,等辉辉吃完早饭以后送他去上学,然后再去上班。之后我一直在厂里待着,直到五点下班,公司班车把我送到辉辉的学校。我接了他,去菜市场买菜,回家,之后再也没有出过门。”
“21号呢?”
“和20号一样,接送孩子,上班下班……这就是我每天的生活。”李霞紧紧地抱着手臂,似乎想从这个动作中汲取一些少得可怜的安全感,“警官,我真的没有理由要杀他。他死了,对我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有人能替你证明么?”
“我的同事,我的小儿子,菜市场老板……很多人都看见我了,实在不行,你们可以去查我们工厂和学校门口的监控。”
邢司南侧过身,对楚白低声道:“让杨朔去调监控,看看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楚白低声应了,邢司南将纹身的特写照片隔着桌子推向李霞:“何勇胸口有个纹身,你知道纹身的内容是什么吗?他有没有加入什么帮派,或者说宗教、团体之类的?”
李霞强忍着恐惧,看了一眼照片:“那是他几年前纹的,图案是一只老虎的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纹这个。”
李霞看起来对何勇所知甚少。比起一对夫妻,他们更像是两个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就连何勇死了,比起伤心和悲痛,李霞更多感到的,是惊恐和无助。
虽然她在得知何勇的死讯时的震惊不似作伪,但她的嫌疑依旧不能排除。除了她口中那个曾上门闹事的男子外,她和何勇接触最多,也最有动机。
然而,李霞身高不到一米六,而何勇身高一米八,且多年从事重物装卸的体力活。两人无论是体型还是力气,都差异悬殊。
……李霞真的能杀掉何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