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环流【完结】>第7章

  这种沉默一直维持到一个小时后他们到达目的地。邢司南率先开门从车上下来——他大概是在狭闷的空间里憋屈了太久,一落地,便神色不耐地转动着手腕与肩胛骨。

  楚白被最后几段小路一上一下颠簸的头晕,扶着车干呕了两声。小李走过来,歉意地递给他一瓶矿泉水:“楚警官,您先喝点水吧,我们这路确实不好走。”

  楚白摆摆手:“没事,走吧,先去所里面。”

  “好嘞!您跟着我这边走,小心台阶……”

  楚白起身,脚步虚浮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邢司南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似乎是在看着他的方向,神情晦涩不明。

  天已经完全黑了,风过竹海,传来微弱的沙沙声,扑棱蛾子在发黄的玻璃灯罩里胡乱地撞来撞去。楚白朝他虚弱一笑:“我就跟你说我晕车吧。”

  “……”邢司南朝他走过来,握着他的胳膊不甚明显地皱了皱眉,然后把他往上提了提。

  “好好走路。”他低声呵斥了一句,“不然我就抱你进去。”

  有了支点,楚白放松地靠在邢司南身上:“这算哪门子的威胁?”

  “年纪轻轻的……怎么连路都走不稳?”

  “劳驾,我奔四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边没头没脑地斗嘴,边一起进了齐贤派出所的大门。小李和另一个身穿淡蓝色短袖警服的中年男子共同站在派出所大厅里,望着门口翘首以盼。

  邢司南一迈进大门,中年男子便迎了上来,朝他伸出手:“邢队好,我是齐贤派出所的所长林魏。”

  “林所好。”邢司南同他握了握手,目光扫过四周,“陆队应该已经重新跟您说过我们的来意了吧?这次要麻烦您了。”

  林魏尴尬地干笑了一声:“陆队真是……”

  邢司南淡淡道:“吴昌平是一名在逃多时的通缉犯,同时也是一起大型贩毒案件的关键性人物。我们的时间非常紧迫,多拖一秒,都会增加他的上线意识到并且逃脱的风险。”

  林魏点头如捣蒜:“邢队说的是,我们一定全力配合调查。”

  “目前吴昌平的地址缩小到哪一块区域了?”

  “这……”林魏看了眼不远处的小李,“小李?小李!李海洋!你给我过来!”

  ……原来他叫李海洋。楚白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抱着几瓶矿泉水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小李,心想这孩子应该没少出外勤,不然不能晒出这么均匀又健康的小麦色。

  他不知不觉又有点走神,直到邢司南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咳咳!”

  楚白回过神,林魏把李海洋推到他们面前,笑容可掬:“二位同志,是这样,当时陆队联系的是小李,所以你们这起案件的案情我也不是非常的熟悉。不如就让小李跟着你们,你们有什么需要找他就是。”

  “也行。”邢司南转向李海洋,“你知道吴昌平的地址在哪么?”

  “陆队给我发过案件的有关资料,显示吴昌平居住地点应该在上六村附近。那一块没装监控摄像,”小李咽了口口水,眼睛里写满了对邢司南承诺的“二百个摄像头”的渴望,“所以我们没办法继续缩小范围了。”

  邢司南皱了皱眉:“村长呢?驻村书记呢?他们也不清楚情况吗?”

  小李苦笑了一下:“上六村的常住人口还不到二十个,其中绝大部分是老人和小孩。村长今年都七十八了,村委书记年轻一些,但他平时也不在村子里,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回去。”

  空村,乃至于空镇的情况,在粤西其实并不少见。大部分年轻人不甘居于深山之中,纷纷选择外出到繁华的城市中打工,导致许多村庄十室九空,走访排查的难度也大大增加。邢司南沉吟片刻:“你们所里应该有上六村的人口统计数据吧?”

  “有是有,不过只登记了常住人口,并且我们将上六村常住人口和吴昌平的信息进行了交叉对比,没有任何发现。”

  “吴昌平不会坐以待毙,一定很早就把他的户口迁离了上六村。”邢司南道,“我们去一趟上六村看看。”

  哎?怎么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走了?

  眼看着领导说完就走,劳碌命的李海洋和楚白只得一路小跑着跟上。楚白听见李海洋在自己身边小声道:“……邢队一直都是这个风格吗?”

  楚白沉痛地点了点头。

  小李闻言,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同情地看着楚白。

  “磨磨唧唧什么呢?”邢司南转过身朝着楚白招了招手,“过来。”

  楚白现在看到小金杯就犯头晕,他叹了口气,走过去:“领导有何吩咐?”

  没想到邢司南看着他,竟然破天荒地迟疑了:“你身体不舒服?”

  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微微皱着眉,但侧脸随着动作自然而然地绷出一道非常利落漂亮的弧线,看起来赏心悦目。于是楚白忍不住先笑了:“我没那么娇气,上车吧。”

  上六村距离齐贤派出所不算远,光看距离顶多车程半个小时。然而这里路况复杂,山路崎岖,动不动就九拐十八弯。再加之深山中灯光稀少,可见度极低,全靠小金杯的两个车灯撑着,李海洋不敢分心,全神贯注地把着方向盘。

  小金杯在路上一晃一晃,楚白被晃的昏昏欲睡,靠在邢司南肩膀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邢司南凝视了片刻他的脸,把外套递给他:“休息一会吧。”

  晚上九点,他们终于到达了上六村。村庄里的人习惯早睡早起,因而整座村庄与远处连绵的群山一同氤氲在雾中,只余下一个黑沉沉的轮廓。偶然有几盏星星点点的灯亮着,并且伴随着几声零碎的鸡鸣狗叫。

  楚白坐起来,将身上的外套还给邢司南,而后推开车门。山里夜晚风大,他被带着寒意的冷风兜头兜脑地一吹,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小李解释道:“陆队将吴昌平的人像录入影像采集大数据库对比,发现吴昌平曾多次在这里出现。但是整个村子只有村口处安装了一个监控,所以我们只能推测他有极大可能住在这里,没办法将他的地址精确到户。”

  邢司南听完,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那就只能挨家挨户上门去问了。”

  “我建议您直接找那些有灯光的房子。”小李显然有丰富的基层走访经验,“这个时间点,村子的年轻人都不在这里。您别看这儿房子这么多,其实大部分是空的。”

  闻言,楚白走到离他们最近的一栋房子前。这房子修的挺气派,欧式小洋房的风格,足足有三层楼高,表墙上还贴了簇新的瓷砖。可惜门廊处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和灰,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住过了。

  邢司南点点头:“那就找有灯光的。我们分头行动,尽快确定吴昌平家的具体位置。”

  十分钟后,楚白打着手电筒站在一户人家面前,敲了敲大门。

  里面传来一个口音浓重的声音:“边个啊——”

  楚白:“……”

  要命。

  他只好又“笃笃笃”地敲了敲门,门内传来啪嗒啪嗒的蹒跚脚步声。几秒后,大门打开一条缝,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探出身,仰起头打量着门外的楚白。

  “您好。”楚白朝她笑了笑,将手里的警官证展示给她,“我是警察,来这里向您打听一些事情。”

  “你讲乜啊。”老奶奶摇了摇头,指指耳朵,“听唔懂。”

  楚白想了想,拿出手机,直接将吴昌平的照片展示给她看:“您认识这个人吗?”

  老奶奶看看照片,又看着楚白。两个人在门口僵持了一会儿,楚白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安静地站在门外。或许是楚白温和的态度和那张太过于具有欺骗性的脸,老奶奶想了想,回过头,朝屋里喊了一声:“僆仔,过嚟一下!”

  屋子里有个清脆的少年音应了一声,随后,一个大约十来岁左右的小男孩抱着手机跑了出来。

  “发生乜事了啊嫲嫲?”小男孩跑到门口才看到站在门外的楚白,他换了普通话,警惕道,“你找谁?”

  “我是警察。”楚白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和小男孩保持齐平,“你认识照片上的这个人吗?”

  小男孩看了眼楚白手机上的照片,歪着脑袋思考许久:“好像是有点眼熟……等等,我帮你问问我嫲嫲。”

  他转过身,和老奶奶用晦涩难懂的方言说了半晌,而后对着楚白道:“我嫲嫲说,照片上这个人好像是吴奶奶家的二儿子。他很多年以前就不在我们这住了,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回来。”

  “就系佢,就系佢。”老奶奶肯定地点了点头,“错唔了,我睇住佢长大嘅,佢依家有出息了,年年搵大钱……”

  “我奶奶还说,她看着这个人长大的,这个人现在有出息了,年年赚大钱。”小男孩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也想起来了!过年的时候,村子的大门口停了辆特霸气的大车,从车上下来的,就是这个人!”

  楚白收回手机:“那你知道他结婚了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每次见到他,他都是一个人。”小男孩好奇道,“你们找他干什么?是要把他抓走吗?我可以跟着一起去吗?”

  “……”楚白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好读书。”

  小男孩拉长了声音,颇为不屑地“切”了一声,楚白又问道:“你知道他家在哪吗?”

  小男孩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巷:“喏,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底,再左拐,左手边第一栋房子就是他家。你去了就知道了,他家修的特别大,跟个城堡似的。”

  楚白道了谢,转过身朝小男孩所指的方向走去。他打开手机,给“未知联系人”发了条消息:问到了,在村子最里面,据说修的像个城堡似的……我直接去那等你。

  今夜星光黯淡,重重叠叠的院落背后,是绵延数十里的苍青色群山。楚白抬起头,在比群山更远的地方,一轮皎洁的明月正高高悬挂在靛青色的夜空中,散发出清冷的光。

  他数着步子,又往巷子的尽头走了几步,小男孩口中所形容的“城堡似的”建筑完全展露在了他眼前。那建筑最起码比别家的要足足高了两层楼,塔楼、拱门、廊柱一应俱全,也难怪小男孩会说它是座城堡。楚白走到门口,抬起手正打算敲门,眉头倏地一皱。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右边第二个房间的灯在两分钟之前还是亮着的。

  巧合么……这家人刚好熄灯休息了?

  楚白放弃了敲门的打算。他闪到门与窗之间的视线死角,轻轻地推了推门。

  门竟然没锁。

  这里的风气远没有到可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更何况是像吴昌平家这样目标极大的建筑。

  警方想要利用家人让吴昌平开口,自然也会有人想要利用家人让吴昌平闭嘴。看来吴昌平的上线已经意识到出了事,并且派人先他们一步到达了这里,挟持了吴昌平的家人。

  绝对不能让他们带走吴昌平的家人。来不及做过多的思考,楚白当机立断,推开门走了进去。该房屋的构成极为复杂,最西面是一架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而一楼除了客厅之外,至少还有三个房间,都紧紧地关着门。

  客厅里的家具东倒西歪,招待客人用的瓜果四处洒落,显然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地毯上有一大片深色的湿痕,以及被拖曳过的痕迹。

  八仙木桌上放着几个一次性纸杯,和一只透明的水晶烟灰缸。楚白正想凑近了仔细看看,身后忽然有一阵劲风袭来。

  他反应很快,躲过后顺势抄起一旁的木凳,狠狠地砸在了那人头上。木凳被砸的四分五裂,那人向后踉跄了两步,闷哼一声,摇摇晃晃地坐倒在了地上。

  楚白一个箭步上前,单手拎起他的衣领,冷冷道:“谁让你来的?”

  那人戴着黑色面罩,死死地瞪着他,双手双脚在空中不自然地踢蹬,似是极力想挣脱楚白的禁锢。借着月光,楚白看清了他手上的武器——那是一把菜刀。

  楚白将他扔在客厅的空地上,踩住他的胸口,居高临下道:“谁派你来的?!”

  那人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楚白丢开他手上的武器,正想弯下腰去揭开他脸上的面罩,身侧忽然传来了极其细微的动静。

  嫌犯有两个人!

  凛冽的风自上而下,楚白来不及起身,避无可避,只能伸出左臂硬生生挡了这一下。他的手臂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滚烫的鲜血在瞬间喷射而出。楚白深吸一口气,借力滚到一边,避开了同伙的第二次攻击。

  太大意了。楚白捂住受伤的手臂,冷冷地看着对面的人。

  “条子追过来的可真够快的。”男人扶起自己的同伙,恨恨地咒骂了一句,“跟条狗似的,咬住就不放。”

  同伙目光阴鸷地盯着楚白:“快点解决他,然后赶紧离开这里。”

  楚白侧身躲过刀锋,而后一个直拳重重砸在男人下巴上,将男人掀翻在地。他的格斗技巧杂糅了多种格斗术,横扫侧踢得心应手恰到好处,动作行云流水无比灵活,即使受了伤,一个人对战两个成年男人也不落下风。

  嫌犯目露凶光,使了个眼色,一左一右对楚白进行了包抄。水果刀和菜刀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夹击而来,楚白干脆利落地往后下腰,整个人几乎弯成了一张弓。

  这时候大门被人一脚踢开,邢司南和小李举着手电筒闯了进来。两人见状不妙,果断放弃了和楚白的缠斗,直直撞向窗户,撞碎了玻璃后一前一后地跳了出去。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楚白起身,捂住受伤的左臂,强行追了两步,随即因为失血过多而跪倒在了地上。恍惚之间,他看见邢司南冲了过来,脱下他的外套用力地摁在自己的伤口处:“别动!”

  那道伤口几乎贯穿了他的大半个小臂,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尤其触目惊心。大概是划到了动脉血管,伤口处有大量鲜血不断涌出,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最后从指尖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

  窗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楚白听见了,咬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想继续追,被邢司南一把按住了:“你他妈给我老实呆着!”

  楚白被他骂的一愣,有些不知所措。他正以一个非常尴尬、或者说暧昧的姿势躺在邢司南的怀里,如果不是他手臂上的那道口子,就算他们接下来接个吻,他也不会太意外。

  楚白朝邢司南眨眨眼睛。他想说什么,但失血过多带来的后遗症正在逐渐显现,他开始头晕目眩,眼皮发沉,大脑一片混沌,逐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邢司南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声音有些沙哑:“……你先休息一下,这里交给我。”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两声枪响,以及巨大的碰撞声。片刻后,一个人影从门外溜溜达达地走进来,含笑道:“不是我说邢司南,你这回欠我的人情可欠大了。”

  “闭嘴!”邢司南看着自己快被鲜血浸透的外套,脸色难看,“快去楼上给我找根绳子皮筋之类的过来,他需要立即止血。”

  陆昭看了一眼:“……我觉得他更需要立即去医院。”

  小李拿着医药箱跑进来。在对伤口做了简单处理后,邢司南抄着楚白的腿弯把他打横抱起,大步向外走去:“开车。”

  越野疾驰在山路上,邢司南看着窗外,面色阴沉。

  陆昭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他认识邢司南十一年,还是第一次见邢司南这个样子,简直抓心挠肺地好奇:“这是谁啊邢司南?你新收的小弟?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楚白。”

  “哦,楚白啊……等等,”陆昭震惊了,“什么??楚白???”

  他看起来很想直接从驾驶座爬到后排来问个明白,但碍于交通法,只得悻悻作罢。陆昭把着方向盘,大声道:“不是,你什么时候跟姓楚的搞上了?你大学那会儿不是最讨厌他了吗?”

  “……我什么时候讨厌他了?”

  “你还不讨厌他?”陆昭身为他大学时期的室友兼好友,数落起邢司南来头头是道,“每回听到他的名字都皱眉的人不是你?在走廊上遇到他当做没看见的人不是你?在格斗课上和他打起来差点惊动院领导的人也不是你?难不成我是记忆错乱了吗?”

  邢司南垂下眼,看着楚白昏睡的侧脸,沉默良久:“……我只是跟他不熟。”

  “拉倒吧,你大二的时候这种情况更严重了,活像得了‘楚白过敏症’,但凡有人敢在你面前提一下楚白这个名字你都赏人家眼刀——你看,你看,就是你现在这个眼神。”

  “……”邢司南无话可说,只好骂道,“陆昭,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因为失血,楚白脸上最后一点颜色也消失殆尽了,整个人素白的像是宣纸上勾勒出来的工笔画。他于半昏迷半清醒之间皱起眉,蜷缩在越野车宽大的后座上,侧脸紧紧贴着邢司南的腰腹,像是饥寒交迫的流浪者在汲取一点少得可怜的温度。

  邢司南别过脸,没来由地烦躁的不行:“你他妈能不能开快点?”

  “有没有搞错?”陆昭没好气道,“邢司南,我这是越野车,不是直升飞机,想快点,我建议你直接抱着他从山上跳下去。”

  大概是因为失血,楚白身上的热量在快速流失。邢司南有心想找点东西给他盖一盖,但是他一动,楚白的血就很不给面子地从伤口汩汩流出。邢司南没办法,只好将轻手轻脚地将楚白往自己怀里收了收。

  陆昭看着邢司南这小心翼翼的样儿,嗤笑道:“至于吗?都是大男人,挨一刀怎么了?别说挨刀,老子当了这么多年警察,都快拿枪子当糖豆吃了。”

  邢司南紧抿着唇不说话,陆昭讨了个没趣,又道:“不过真看不出来,这长得跟个小白脸似的人竟然这么能打,看来在格斗课上,他还是对你手下留情了……”

  听见这句话,邢司南忽然回想起他在踢开门的瞬间瞥见的一幕——楚白稳稳朝后下腰,锋利的刀刃贴着他的发梢和侧脸擦过去。

  他忽然发现,他对楚白可以说的上是……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