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凌晨,屋外的大雨终于有了停下的趋势。

  脚边的热水袋又换了一次水,瓷杯冷了又添,床上的女人终于眉头舒展开、沉沉睡去。

  旁边的江钟暮眼皮一塌,杵着脸的小臂也跟着一晃,而另一只还在打着圈揉的手却稳当,不曾惊扰对方半分。

  灯泡不堪重负地闪了闪,夜色越发浓郁,天地万物都被糊成一团,昏昏沉沉的意识也跟着卷入,回到难以触碰的遥远往事中。

  那年江钟暮刚满十三,从父母车祸去世后就办了休学,整日闷在房间里头,很少出门。

  阿婆那会太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还没有散去,就要承担起家里头的全部责任,民宿、田地全都压在苍老的肩头,对江钟暮虽关心却再难分出心神。

  毕竟老一辈的思想就是那样,吃饱喝好活着就行了,很难去管江钟暮精神状态如何。

  再说江镇的读书观念不强,江钟暮休学就休学了,在阿婆眼里根本不是个事。

  故而,江钟暮竟就这样在家里头待了半年多。

  来往租客中时不时就会冒出几个好事的,对这个偶尔走出房间的小女孩感到好奇。

  脾气好的人会招招手,喊她过来,问她怎么不出去玩。

  脾气不好的人就喊声喂,你这小孩帮我去买瓶酒。

  而江钟暮对他们的态度一样,表情沉郁,从不开口说话,最多就过去跑个腿,跑完就回到房间里去。

  紧接着,旁边的街坊邻居就会帮忙解释,这些人的眼神就从不解转为怜悯。

  从人人称羡的幸福家庭到需要被怜悯的可怜虫,一下子掉到深渊里头的江钟暮越发不肯出门,就算从小一块长大的江南勋来寻她,也只能隔着门板对话。

  直到……

  谢知意的出现。

  那会的谢知意还是个大学生,二十出头的年纪,性格温柔体贴又爱笑,满是年轻人的朝气。

  白日出门四处转悠,晚饭后就和阿婆一起坐在缅桂树下乘凉、消食。

  人类总是喜欢靠近对温和又爱笑的同类,更何况是当时压力极大的阿婆,能和旁人轻轻松松聊会天,已是她最大奢侈。

  所以阿婆很是亲近谢知意。

  连带着江钟暮一块。

  但江钟暮的亲近很难看出来,她性子闷又不爱说话,看起来就是个黏着阿婆的小屁孩,找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戳着地上的泥巴。

  谢知意时常会逗她,即便从街坊邻居那儿听过江钟暮悲惨往事,也不曾用一副居高临下的怜悯面孔看着她,甚至有点故意闹着她玩的感觉。

  比如江钟暮低头看蚂蚁,她就装作无意手滑,将茶水泼落在地,那几只可怜蚂蚁顿时飘在水面。

  气得小孩鼓着腮帮子,仰头瞪她。

  谢知意就笑,装出无辜的模样,一点歉意也没有地开口:“是姐姐不小心,姐姐赔你颗糖好不好?”

  她朝江钟暮摊开手,掌心放着颗早就准备好的糖果,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即便在江钟暮长大后,也不曾在江镇或是更远的县城见过。

  不过江钟暮并不接受,她从小就和普通孩子不一样,不喜甜也不爱别的小零食,看见别人拿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哄自己,气得更加不肯说话。

  直接无视了谢知意伸过来的手,转身换一个方向蹲着,没了蚂蚁就看地上影子。

  结果,谢知意直接站了起来,延长的影子将缩成一小团的江钟暮遮盖,眼前只剩下黑蒙蒙一片。

  这还看什么东西?

  江钟暮气得转身回头,眼睛瞪得和松鼠似的,还没有闷出两句话来,就被谢知意把糖塞到嘴里。

  酸甜的柠檬味在嘴里扩散开。

  站在江钟暮面前的女人得逞地笑:“小闷钟要说什么?”

  语调上挑,带着戏谑。

  这时恰好有夜风袭来,摇响了满树白花。

  江钟暮刚想说话,又被糖果堵住嘴,含糊地说不出什么。

  谢知意还在笑盈盈地看着她,连花瓣滑过脸颊都不知道。

  而旁边的阿婆半点没阻拦,就这样笑呵呵地看着自己孙女被欺负。

  可能小孩就是欠收拾,或者江钟暮就是这个破脾气,别人小心翼翼关心照顾她时,江钟暮冷着脸躲开,而对待坏心眼的谢知意,却是表面沉闷,实际日日在窗户前盼着她回来。

  阿婆怎么不懂她的小孙女是什么心思,只是笑着不戳破,越发亲近谢知意。

  直到那一日,江钟暮意外着凉、发了高烧。

  她这小孩早熟,又是个闷葫芦,强撑着身体和照顾自己的阿婆说没事,怕阿婆过分担心,结果阿婆一出门,她就发起了高烧。

  若不是谢知意被拜托着过来看一眼,也不会瞧见已经烧得神志不清的江钟暮,急忙抱着往小诊所里跑。

  等烧退的江钟暮睁眼醒来,陪伴了一下午的谢知意趴睡在床边。

  大瓶针水还在顺着管子地往下流,空旷的病房里只有她们两人,昏黄的日光顺着窗户洒落,将地上的影子拉得好长,遥远的风铃声不停响起。

  江钟暮发着愣,好一会才想起这是哪里,然后眼神落在旁边人的身上。

  半敞开的房门传来交谈声,这时的诊所鲜少有病人,每出现一个都是护士们值得讨论的谈资。

  听到自己名字的江钟暮下意识皱眉,以为又是关于自己的凄惨身世,没成想她们提到的却是谢知意。

  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城里人,竟能一个人把十几岁的少女抱到诊所里。

  说两人可能是远房亲戚等类,不然谢知意也不会那么用心,不停地替江钟暮擦汗降温,直到烧退下来才松口气。

  江钟暮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旁边的人吸引。

  那人先是眼睫颤了颤,继而好像骤然想什么一般,猛的惊醒,抬头就看向床头。

  她表情一松,整个人都柔和下来,笑盈盈地看向江钟暮:“小闷钟醒了?”

  又是这种调侃的语气。

  江钟暮刚刚泛起的感动,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板着脸、气鼓鼓地看着她。

  而对面的女人毫无愧疚,甚至抬手曲指弹了弹她的额头,笑着问道:“饿了没?小闷钟。”

  江钟暮手上还插着管子,避无可避,只能任由对方敲过来,眼神又气又无奈。

  不明白这人怎么会那么幼稚。

  “饿了没?问你话呢?”她收回手,分明是使坏那一个却问得理直气壮。

  江钟暮抿了抿嘴角,最后还是冒出一句:“不饿。”

  “真不饿?”谢知意满脸不相信。

  江钟暮重重点头,眼神坚定。

  下一秒,谢知意恍然大悟:“你想喝粥。”

  江钟暮:……

  “等着,姐姐去给你买。”

  明明是早就决定好的,却还要假装问她的意见。

  江钟暮扯了扯嘴角,实在不理解成人世界的复杂险恶,只能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旁边的吊瓶还有大半瓶,可能是体温下降的缘故,此刻能清晰感受到药水在脉络中游走。

  刚刚才有点表情的小孩又沉默了下去,怔怔看着地板。

  雨停日出,暖洋洋的晨光撒落往下,潮湿地面映出破旧小镇倒影,角落的青苔正在吐着泡泡。

  坐在床边的江钟暮睁开眼睛,复杂晦涩的情绪从眼中散去,继而便是一夜久坐的酸涩之感。

  她默默吐出一口浊气,来不及缓解身上的酸痛,又一次看向埋在被褥中沉睡的女人。

  记忆里的面容与此刻的人叠在一块,竟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好像时间真的如流水在指间滑过。

  屋外传来了鸟鸣,江钟暮起身将水又换过一遍后,才轻手轻脚走下楼去。

  ————

  等谢知意再醒起来,已是临近中午的时间,本以为是痛苦难熬的一晚,没想到意外的好眠。

  带着困意的朦胧眼眸,下意识扫过床边,只剩下一个歪斜的椅凳,不过按照脚边热水袋传来温度判断,这人并未离开多久。

  她先是躺着休息了会,等残留的睡意消散,又支撑着自个起来,半躺着靠在床头。

  虽然小腹仍就疼痛,但比起昨日确实好了许多,起码不会疼到直不起身来。

  她不知想些什么,苍白的面色闪过一丝红润,以手背覆在眼前,装鸵鸟似的逃避了一会,才缓缓下床洗漱。

  江钟暮的细心确实体现在方方面面,就连卫生间里头也准备好了热水,她连牙膏都不需要挤,直接拿起装满温水的杯子就开始洗漱。

  水声哗啦作响,清凉的薄荷味带着困倦。

  片刻之后,端着木盘的江钟暮进入房间内。

  “醒了?”她看向躺回床上的女人,虽是反问句却带着笃定的语气。

  谢知意点了点头,声音略微沙哑:“早上好。”

  “早上好,”江钟暮勾了勾嘴角,也不知道高兴什么,弯腰将木盘摆好。

  依旧是昨晚的配置,一个汤碗加两份碗勺,汤碗里头是红糖红枣龙眼粥,最适合体虚、补气血的人。

  谢知意往那边一瞥,面色莫名复杂起来。

  好像很久以前她给江钟暮买过一碗一样的?

  依稀记得江钟暮板着脸,十分不乐意地先将红糖稀饭咽下,明明是个小孩,却有着老大爷服药的既视感……

  江钟暮将盛满粥的小碗递到她面前。

  谢知意下意识接过,汤勺舀起粒粒分明的米粥,她浅浅抿了一口。

  江大厨一如既往地好,挑不出半分毛病。

  只是……

  谢知意余光落到旁边,曾经吃糖如吃药的小孩,已能面不改色地喝下之前百般嫌弃的糖粥。

  她眼眸中闪过一丝恍惚之色。

  “谢知意,”一如平日沉稳的声音响起。

  没纠结、矫正对方的称呼,谢知意抬了抬眼。

  “你以前来江镇的时候都去过什么地方?”

  “到处都转了转,”谢知意不知道她什么突然问这个,面带茫然地回答。

  “那想故地重游一下吗?”江钟暮转过头,神色自然,浅琥珀色的眼眸无波无澜。

  “如果天天闷在房间里没有作用的话,不如出去转转,”她如是建议。

  鬼使神差的,谢知意点头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