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发白,红日从山峦中挣脱而出,流淌不止的溪河被白雾笼罩,泛着寒气的小镇寂静无声。

  房门被小幅度推开,老旧木轴发出刺耳声响。

  江钟暮披着昨日的校服外套,白色短袖的领口越发松垮,平直的一字锁骨扬起,眼角还残留着几分倦意,如同一只没睡够的夜猫,没骨头似的倚靠着门槛。

  她先是站在原地缓了会,才又搭着扶手,轻手轻脚地往楼下走。

  楼下的人早已苏醒,转身看向楼梯口,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小声说道:“钟钟醒了?”

  “醒了,”还在犯困的江钟暮语速迟缓,拖拉着尾音。

  下一秒又道:“不是让你多睡会吗?怎么就起来了。”

  “醒了好一会了,实在躺不得咯,”阿婆无奈笑着回了句,手中拿着干竹捆成的长扫把。

  江钟暮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老人觉浅,翻来覆去睡不了多久,天不亮就起身下床,江钟暮只能劝她老人家能休息就休息,早餐午饭由自己负责,不用操心那么多,但阿婆实在睡不着也没办法,总不能逼着老人家在床上一直躺着。

  “今天想吃什么?我去买,”她上前一步,拿过对方手里的扫把,自然而然地往屋外小院走。

  “豆花?”老人家笑呵呵跟着后头,清晨的日光洒落而下,满头银丝覆上金纱。

  “今天想吃豆花?”江钟暮走到缅桂树下,随意问了句。

  乡镇小地方,每家每户都有个小院种树养花,平日看起来漂亮清新,实际天天都要掉下不少枯枝落叶,若不清扫干净,便显得邋遢落魄。

  她脊背微曲,两手一前一后拽住扫把,稍用力扫过青砖地面,细长的花瓣与绿叶搅和成一摊,往泥地里去,清雅的香味伴寒雾,倒显得有几分清冷。

  “知意以前不是最喜欢吃豆花了吗?昨天太晚没来得,你今天早些去,别又卖完了,”老人家嘱咐道。

  听到熟悉的名字,江钟暮停顿了下,扫把挥起的力度不如之前,树叶从凌乱细枝中逃脱。

  阿婆平日也想着谢知意,连小小的偏好也记得牢。

  “对咯,你不是也记得人家吗?怎么昨天都不和知意姐姐说说话,去一趟学校就成哑巴了?”阿婆没别的心思,只是随意一提,却直接将江钟暮心里头的那点事给挑出来。

  老人家没什么别的心思,想到对方就念叨几句,可没有人迎合也提不了几次,而江钟暮在她提到对方时,总会比平常多说几句话,于是阿婆经常会说到谢知意。

  江钟暮一怔,下意识慌张仰头看向三楼,看见那窗口依旧紧闭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对着阿婆抱怨道:“您乱说些什么呢?”

  阿婆不懂她的小心思,还觉得莫名其妙,直接道:“怎么就乱说了?!”

  “你发高烧那会,我忙着下地,还是知意姐姐留在家里照顾你,你后面可粘她了,天天跟着人家后头当跟屁虫。”

  提起往事,江钟暮紧紧拽住竹节,眼眸闪过几分晦涩复杂的情绪,闷闷回一句:“怎么就粘她了?”

  “也不知道是谁天天守在门口,等人家回来,”阿婆毫不留情。

  江钟暮扯了扯嘴角,最后草草把落叶一挥,匆匆说了声,便逃似的往门口跑。

  ————

  等谢知意下楼时,已是中午。

  白雾散去,夏日的闷热涌来,小院外的缅桂低垂着枝叶,连邻居家的大黄狗也不嚷嚷了,趴在阴凉处吐着舌头。

  空旷的一楼安静无声,不知主人家去了何处。

  她站在楼梯口,露出几分犹豫、为难之色,前些日子一直郁结于心,连着半个月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昨天又疲于路程,陷入柔软床铺后就彻底没了意识,连定好的闹钟都没听见,一觉醒来便彻底错过了饭点。

  总不能再麻烦人家折腾一次,她叹了口气,正打算出门找个饭店随便应付两口,便听见咿呀一声,穿着薄衫的人出现在门口。

  及肩的黑发梳成小辫、扎在脑后,略长的刘海覆着层石灰,白色短袖依旧松松垮垮。

  看见谢知意,她先是一愣,而后才冒出句:“你醒了?”

  谢知意抿了抿唇,栗色卷发随着低头而垂落。

  情商堪忧的某人才反应过来,挠了挠脑袋,顺势挪开视线看向别处。

  许是天气炎热的缘故,谢知意换了身清凉长裙,款式简单且修身,牛油果绿的绸缎料子,将不堪一握的细腰勾勒,裙尾至小腿一半,露出白净纤细脚踝,分明半点未露,却透着偏远小镇不曾拥有过的柔媚。

  江钟暮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日光从浓密树叶穿梭落下,斑驳树影落在浓睫上。

  难言的气氛未维持太久,略低哑的嗓音响起:“你等会……”

  说完话的江钟暮未看向对方,而是直接大步跨向旁边,把水龙头一开,双手截断哗啦的水流,再往灰扑扑的脑袋上泼。

  没城里人的讲究,最多拿过旁边的肥皂往脸上抹了把,带着厚茧的指节、掌心滑过脸旁,硬是把小麦色的肤色搓出几分红。

  还没有等谢知意开口,她便自顾自关水,继而往侧边厨房走,同时解释道:“阿婆睡觉浅,一大早就会醒起来,中午吃过饭又要午睡,所以我们家早点午饭都吃得早些。”

  谢知意下意识跟在她身后。

  “早上阿婆记得你爱吃豆花,特地买了些,你先吃着垫垫肚子,”江钟暮拿起柜子上的小碗,往后头一递。

  谢知意抬手接过。

  一块块乳白的豆花在瓷碗中摇晃,葱花与辣椒油点缀其间,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小碗豆花,却是闷热夏日里最开胃的小食。

  “巷尾那家的?”她端着豆花往旁边餐桌走,随意问了句。

  这江镇做豆花的人家不少,可最好吃的还属巷尾那一家,据说是家里头的井水好,豆花入口时竟会有淡淡回甜,不过她家每日只做一桶,所以每日一大早就有人在店门口排队,若是起晚了,便只能看着空荡荡的铁桶无可奈何。

  谢知意这几年也尝过不少其他地方的豆花,可要是放到一块评个高低,还得是江镇的这一碗。

  昨晚定闹钟时,还想着早起去尝一口,没成想睡到人家关门闭店。

  江钟暮嗯了声,紧接着又问道:“中午的菜给你留了一半,不过现在都冷了……给你炒个蛋炒饭?”

  “没事,我吃碗豆花就够了,”排队买豆花就够麻烦了,谢知意并不想再麻烦她。

  “要加火腿肠吗?”可年轻人颇为固执,直接将她的回答无视,利索地起锅烧火。

  “不用再炒饭了……”

  话音刚落,江钟暮便舀了勺猪油往热锅里丢,买的是没吃过饲料的土猪肉,阿婆有一手练油的好手艺,这油才化开,便有香气涌上来。

  谢知意顿时没了声音。

  家里大人去世的早,阿婆又忙,故而江钟暮老早就学会做饭。

  单手将鸡蛋往小碗里一打,木筷将蛋液打散,等油冒起小泡,就往锅里绕着圈一撒,看似简单的动作,却最是讲究,恰到好处的力度才能将蛋液泼得不薄不厚,又刚刚好全覆在油水中。

  谢知意的目光从浸透的布料上滑过,瘦削挺直的肩颈,随着动作而开合的肩胛骨,处处都透着年轻人的利落干净。

  大火舔舐着漆黑锅底,隔夜的冷饭被倒入其中,江钟暮一手颠锅,一手翻炒,绷紧的小臂肌肉微鼓,金黄的蛋液均匀裹上米粒。

  撒葱、丢入调料、装盘,浓郁的香气在狭小的厨房扩散开。

  随着关火声,江钟暮端着盘子转过身,看向还未动过的豆花,满脸困惑道:“你怎么不吃?”

  蛋炒饭被放到木桌上,她顺势坐下来,误以为谢知意是不好意思,自以为是地宽慰:“一个蛋炒饭罢了,废不了多少功夫。”

  确实废不了什么功夫,从头到尾都是大火颠锅,也不知道是和哪个烧烤摊学的手艺。

  谢知意没问出口,只是说了声谢谢。

  江钟暮薄唇平直抿起,又成了闷葫芦,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听见,正对着门口不说话。

  勺碗碰撞,熟悉的生硬气氛再一次席卷而来。

  其实最尴尬的就是这种情况,若是完全的陌生人,谢知意还能扯着名字、年龄聊几句,若是更熟悉些,便是学习、志愿、想考什么地方。

  可她们偏偏就卡在半熟不熟的边缘。

  谢知意张了张嘴,却咽下了滑嫩的豆花。

  她那会年轻,出来旅游自然是东一处西一处的溜达,恨不得把周围的山头都跑遍。

  而江钟暮只是个休学在家的初中生,天天闷在房间里头,偶然见一次面也不开口说话,发丝遮住眉眼,整个人都透着股死气沉沉的感觉,让人难以亲近起来,谢知意搭了两回的话便彻底放弃。

  若不是后头江钟暮意外发烧,她被阿婆拜托、帮忙照顾对方,两人甚至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而阿婆所说的粘人,也不过是谢知意游玩回来后、江钟暮跟着她身后,两人随意简短的几句对话,随着谢知意回到房间而停止。

  “我下午还有事,你吃完就放在桌上,等我回来收拾,”江钟暮闷闷说了句,下一秒就起身离开。

  留在厨房里头的谢知意不知在想什么,停顿了一会,才继续拿起汤匙。

  明亮日光散落,白色帆布鞋将光斑踩得稀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