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121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11

  =

  宣和是持盈的年号,宣和殿是持盈的书房。

  谁也不知道持盈为什么这么热衷于这两个字,把这个年号用了十六年还不觉厌倦,如果不是金兵遽然南下,恐怕这个年号还要继续延长下去,十七年、十八年、十九年……

  持盈是很喜欢改动的,他给一切改名字,延福宫、华阳宫中所有新造的宫殿都是他自己亲自命名的,可是到了年号上,却忽然不动弹了,显示出一种难得的长情来。

  宣和殿曾经因为和年号重名,有人提议叫做保和殿,可叫了两年后持盈仍然改不过那个口,就还是叫宣和殿。

  持盈喜欢的画撰在一起,是宣和画谱;持盈喜欢的字编到一块,是宣和书谱;持盈最好的朋友,做了十年的宣和殿大学士,而持盈自己呢,他没有字,哲宗皇帝是个言而无信的人,说好要给弟弟起一个字的,持盈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等到,他不给弟弟起,别人也不愿给皇帝起,恐惹一身臊,持盈也不强求,就自娱自乐地给自己起一个号念着玩,还是宣和,“宣和主人”。

  他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他请赵煊来到他的地盘。

  高竹翠柏、奇石峭壁,宣和殿是持盈式审美的第一个试验田,他把堂皇的宫殿变成了江浙的民居,在巍巍皇城之中开辟了一方清净天地。

  庭中有一棵荔枝树,从闽山千难万险地运过来、养活,持盈后来在延福宫、华阳宫也种了很多荔枝,但宣和殿的这一株是它们的母亲。少年时代的持盈爬梯子上去摘荔枝,蔡攸给他扶着。

  他就是在这棵荔枝树上迎接了发妻病重的消息。

  赵煊站在他的旁边,他不可自抑地想起很多年前的旧事。

  他到坤宁殿去,静和不要他了,但没办法,他们还有两个孩子,还那么小,静和得托付给他,但静和恨他,对他说,如果早知道嫁给的是你赵官家,我还不如嫁给一个农夫。

  持盈当时对她失望极了,他心里对静和冷笑,还嫁给农夫,你是王审琦的后代,要嫁给农夫,除非宋朝亡了!但静和又说起他的母亲陈氏,她要持盈记得,他们两个曾经携手去过祐陵,持盈带着她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他们拜过天地,有过誓言——看在我们曾经有过恩爱时光的份上,看在我们是结发夫妻的份上,放过我们的孩子吧。持盈在她面前百口莫辩,拂袖离去。

  四月的荔枝树绿油油的,没有果子。

  帝驾的到来使宣和殿变得辉煌、光明,持盈没有扔掉手里的那盏珠灯,他把珠灯举起来,照亮了荔枝树最底下的一层绿叶。

  经冬历春。

  赵煊从东宫出来,跑过长长、长长的宫道,在宣和殿里找到了父亲,他临摹了一份千字文给父亲看,夏天很热,他跑出了一头汗。持盈拿过他的千字文,望向窗外,荔枝累累地赘着树叶。

  持盈仰着头,对荔枝树说话:“我对不起你娘娘。”

  灯暗暗的。

  赵煊仰头看着荔枝树:“娘娘去世前,和我说……”

  持盈开口打断他,不愿意再听:“我知道。”若云跟他说过。

  赵煊有些讶异:“当时只有我在,我没有和你说,你怎么知道?”

  静和在深夜里去世,身边只留下了一个赵煊。

  当然,作为国母,坤宁殿等满了记时刻的人,他们要将国母的去世的时间无比精确地记录下来。

  小孩子对于死亡是很敏锐的,赵煊警惕地坐在母亲身边,夜很深,他没有睡着。

  静和一向不让他多说话,所以自己也很少说话。

  但那个夜晚,她罕见地开口安慰儿子:“不要怕。以后,爹爹会照顾你。”她其实把赵煊托付给了若云,但那只是场面上的话,除了上天,只有一个人能保住赵煊、照顾赵煊。

  他的亲生父亲。

  赵煊当然见过爹爹,认识爹爹,但爹爹不抱他,他也不愿意叫爹爹。

  他看到过爹爹抱着赵焕走路,赵焕长得滚圆,看起来像个大肉球,可爹爹抱着他;赵煊觉得自己很轻,很省力,可爹爹不抱他。坤宁殿离福宁殿很近,爹爹偶尔会把他叫过去,他会在张明训还有一干人等的陪同下来到福宁殿,众目睽睽之下,爹爹会碰碰他的脸,或者拉拉他的衣领子,摸摸他的头,然后离他一尺远,说两句话,就叫他走,爹爹有时候好久不见他,会有一种恍惚的语气:“大哥都这么高了!”他会用手比一比,但也离得很远。

  他想开口叫爹爹抱,但娘娘说了,要少说话,因为“君子讷于言”,君子就是赵煊要做的那种人。

  他希望爹爹读懂他的心思,可爹爹很笨,和他对视了几秒钟以后,他俩都不说话,爹爹就让他回去了。

  所以赵煊对母亲摇摇头:“他笨!”爹爹照顾不好他,爹爹是笨蛋。

  母亲笑了笑:“他笨,可我们辰君……是很聪明的。”赵煊的确觉得自己很聪明,母亲喃喃地念一段咒语,赵煊睁着眼睛记住。

  “她说,她十三岁那年进过一次宫。”

  王静和是王审琦的后代,国朝的勋贵之后。当然,经过七代稀释以后,王氏变成一个很庞大的家族,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显贵的。静和的父亲王藻在山东德州做一名荫官,不出彩,但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这一支和宰相向敏中结了亲。静和的一个远房姑姑嫁给了向敏中的儿子向宗良,向宗良有一个妹妹,在隆佑宫里当太后。

  静和跟随母亲来到皇宫之中觐见,向太后很和蔼,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关注她,把她叫到身边去问话:“静姐也是戌年生的吗?”

  静和不知道那个“也”字是什么意思,但她点点头。

  母亲说,是呀,正赶上一个狗尾巴,生在年末呢。太后又问她的八字生辰,内臣推了半天,笑道:“告知娘娘,王娘子的命格属水,正旺木呢。”

  太后就很开心,她问了张琳一句什么话,张琳悄悄告诉她,静和坐得近,听见了几个字“拱辰门”。

  那天她们出去,并没有走来时那条道,母亲很奇怪,怎么往北走了?可张琳就走了那条道,静和听母亲的话,一句不多说,一眼不多看。

  可隐隐约约的哭声和惊叫呼喊声还是传了过来,谁敢在皇宫之中哭泣?给他们带路的张琳听到这哭声以后陡然色变,竟然三两步跑过去。

  静和为那哭声的主人默默哀悼了起来。

  皇宫不太平,皇帝赵佣为了废后闹得满城风雨,都知梁从政搅弄风雨,拷打宫婢内臣企图让他们说出皇后“巫蛊”的证据,为逼供刑讯,多有肢体毁伤、割舌剜眼的,在这样的环境下,谁都怕呼吸重了被逮走,这个人还敢哭,还被张琳撞见了,要怎么办?

  鬼使神差地,她的眼神飘了过去。

  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半大少年,被一堆宫女太监围着擦眼泪摁人中,一个身穿紫袍的内臣给他整袍子:“大王怎么从这个门走?”

  张琳骂道:“大王从哪个门走,还要你的准许不成?你杀人都杀到拱辰门来了!”

  原来穿紫袍的就是都知梁从政。

  梁从政是天子亲信,张琳是太后近臣,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静和跟母亲,还有一大堆命妇远远地听着,他们围绕着这个“大王”展开辩论,梁从政说他奉官家的命令审问这些居心不良的宫婢,这些人畏罪自杀了,怎么能留在这里肮脏天子的房屋?谁知道大王要走这条路?张琳骂他屈打成招,草席里面竟然能滚出一个断肢吓到大王,现在还管起大王走哪条路了,梁从政冷笑一声正要回敬——

  那个少年说话了,他的声音颤抖,依偎在身后一位宦者怀里,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梁大官。”

  静和觉得他像家里那只被雨打湿翅膀以后还要飞翔的小燕子,他们叫他“大王”,那是哪一个大王?除了哲宗皇帝以外和已经出阁的九王以外,神宗皇帝还有四个儿子养在宫里。

  “我哥哥叫你彻查巫蛊案,并没有叫你对他们刑讯逼供,你、你这样折磨他们,以至于断手断脚,写出来的供词难道可信吗?你这样做不是毁伤我哥哥的名声吗?”

  他搬出天子来,梁从政也只能告罪,王静和心里觉得他能说会道,是个很聪明的人,知道扯虎皮做大旗,听他叫皇帝做“哥哥”这样亲昵,以为他是简王赵似。

  可后面那句话紧接着跟来了:“他们俱、俱都是爹生娘养的,和你有什么分别?你这么对他们,叫他们爹娘知道了,难道不难过吗?”

  静和被这话弄得心有点软,她飞快再瞟了这个小少年一眼,看见他满脸的泪花。

  梁从政肯定是没有听进去那个小少年的话,罪名罗织的差不多了以后,孟皇后被废了,发妻怎么样,皇后怎么样,为皇帝孕育过孩子又怎么样?她是旧党的象征,皇帝说废她就废她。

  静和坐在家里,她和母亲再一次穿上大衣服,去朝贺新皇后刘清菁,孟皇后的痕迹很快在宫殿里消除了,坤宁殿有新的主人入住。

  静和跟母亲说话:“那天在拱辰门,梁都知冲撞了简王以后,我以为他会有所收敛。可没想到……”

  母亲稀奇地看了她一眼:“简王?那不是简王,你怎么会以为他是简王?”

  静和讶异道:“我听他管官家叫‘哥哥’,梁从政亦怕他哭,以为他是官家的同胞弟弟。”

  母亲告诉静和,梁从政是听从皇帝的话,不废了皇后绝不会干休的。皇帝雷厉风行、杀伐果断,有人主之相,但并不是一个好夫君。你在拱辰门碰见的那位大王,心慈手软,又好哭、胆子小,被一截断肢吓得高烧不止……却很适合做个夫君。他对宫女、内侍都留情,对妻子肯定也不会坏。

  她告诉静和:“那不是简王赵似,是穆王赵端。”

  持盈显然不知道在张琳还有梁从政身后还缀着一群命妇队伍,也或许是孟皇后的掖庭案太过沸沸扬扬,十三岁的静和心里种下了这样一颗恐惧的种子,有一天她入主中宫了,也怕重蹈覆辙。

  静和安慰一样地告诉自己,也告诉赵煊,但她不知道赵煊能不能听得懂:“他连宫女被杀都要哭,怎么可能对你下手呢?”

  静和躺着,赵煊坐着,他们两个的眼神对视一会儿,静和忽然说:“那我是不是误会他了?”

  赵煊还是没听懂。

  母亲的脸开始发红,她的眼神也有了光彩,可赵煊很害怕,他盯着母亲,母亲说话变得很流利。

  “如果你好好活下来……”母亲说,“那就是我误会他了。我得和他道歉。但他为什么忽然不理我了?”

  持盈回避她,讨厌她,这是为什么?

  那天他来坤宁殿,埋怨自己为什么要把孩子轻易地送给向太后养育,可那有什么办法,她的父亲去世了,家里人戴孝无法进宫,赵端是新天子,每天折腾里外,她除了向太后还能倚靠谁?他们不是感情很好的母子吗?孩子给她养育有什么问题吗?但持盈显然觉得有问题,他决定自己养孩子,静和也没有不同意,可她绝想不到赵煊会被丈夫养出这么大的事故来。

  她的孩子差点就死在福宁殿里!

  她又想起皇帝崇宁的年号,绍圣的时候废了孟皇后,崇宁的时候她却没有被废,是不是因为她有一个孩子呢?持盈究竟爱不爱这个孩子,不爱的话,为什么养育他,爱的话,这孩子被他养的险些死去,他也不来坤宁殿看一眼。

  她不懂做了皇帝的丈夫,也没有机会再懂。

  赵煊还那么小,她把赵煊抱在怀里,安慰自己,告诉赵煊:“爹爹会爱你的,爹爹会爱你的……”她祈求丈夫爱他们的孩子。

  赵煊还是重复:“可他笨。”

  爹爹很笨,并不知道赵煊渴望他抱,赵煊很瘦,不胖,一点也不像个肉球,抱起来是很不累人的,爹爹为什么抱赵焕不抱他?

  “没事,没事,辰君聪明,只要辰君爱爹爹,爹爹就会来爱辰君了。”静和抱着他,“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爹,没有娘了,所以他笨,我们辰君虽然马上……但是辰君的爹爹还在,辰君比他聪明,是不是?”

  赵煊说,是的。静和祈求他,求他一定要平安长大。然后抱着他,热烘烘、暖洋洋地坐了一会儿,就不说话了。

  赵煊没有哭,也没有叫,他只是感觉到静和冷了,他就把张明训叫进来,让张娘子给他娘娘暖手,张娘子一进来就嚎啕大哭,记录的史官并没有记录皇后确切的死亡日期,捶胸顿足,赶紧商量了一个具体时间,众口一词地去福宁殿报告给皇帝。

  丧钟敲响。

  赵煊说:“所以我那会儿就来找你了,我站在柱子后面,你没感觉到我想要你抱吗?”

  持盈垂着眼,摇摇头:“没有。”

  但赵煊没有失望,赵煊住在坤宁殿为母亲守丧,他很爱招蚊子咬,夜间要点香驱蚊,张娘子听别人说最近总有风筝什么的飘到坤宁殿来以后,把他当成眼珠子一样,寸步不离开他,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坤宁殿旧的驱蚊香统统不见了,只能点新的,赵煊不太习惯这个味道,好久也没睡着。

  忽然有一阵响动,赵煊闭着眼睛,因为他的生活很规律,到了点就得睡觉,不睡觉是要被娘娘说的,娘娘刚走,他不能变坏,即使有声音他也不睁开眼睛。

  一阵很熟悉的香味扑过来,不是驱蚊香,那是前两天赵煊到福宁殿去的时候,福宁殿的味道。真奇怪,他压根没去过几次福宁殿,为什么会觉得福宁殿的香味很熟悉呢?

  暖融融的掌心贴上来,摸了摸他的脸颊和鼻子下面,赵煊没有睁开眼睛,但他知道是谁了。他在心里想,爹爹是笨蛋,为什么不抱我?怎么又只是摸两下?

  很快,香味就散去了。

  赵煊也睡过去了,福宁殿的味道让他觉得很安宁,他觉得母亲是对的,父亲会爱他的,只是他笨。

  月上中天,风摇树动,持盈喃喃地说:“你长大了!”

  他感觉到自己在静和那里清白了,赵煊长得比他还要高了,很健康,他沉冤昭雪了,静和就是误会他了。

  可是:“我对你不好,我……我失悔!”

  赵煊淡淡地回答:“你笨嘛。”

  这又没有办法,爹爹只是笨。

  可爹爹真的笨吗?他学习爹爹的瘦金书,却得到爹爹冷漠的一个眼神,那一年他十岁,恍惚间他明白,爹爹也许不是笨,他正是不爱他。

  汴京发大水的时候,他上城墙,那年他十四岁,他学过春秋,学过史记,学过诗经,学过孟子,他在东宫读书,他发现父亲不仅不爱他,还畏惧他。

  可父亲也会偶尔摸摸他的脸,问他的身体,问他的学习,和他说说话,大哥,你整天闷在东宫里不动弹,怎么像个女孩子一样?他会给他一枚铜钱压祟,给他制定浩繁的礼仪,树立他的身份,那年他十五岁,跟在父亲朱红的裙摆之后,像一个少年那样学步,那年他找人学琴,延福宫的睿谟殿里就出现了一把古琴。这把古琴让赵煊冲昏了头脑,他去找父亲说明堂大礼的事情,他请求父亲不要再继续修造宫殿了,那天父亲给他喝了一碗荔枝水。

  然后流放了杨炯。

  最后明堂大殿落成,父亲也拒绝让他参与其中。

  父亲喜欢赵焕那样活泼的孩子,自己却不活泼,很后知后觉的,赵煊发现父亲并不是全知全能的,他是个笨蛋,可赵煊已经不会顺畅地表达自己的要求了,他不满足于父亲的拥抱,他羞于启齿自己更深处的欲求。

  父亲总对他不好,但又不是彻底的坏,在他绝望的时候,又给他一个枣子,吊着他,给他一点无谓的希望。

  他总是对父亲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希望,被父亲支配自己的喜怒哀乐,到最后彻底被父亲抛在东京。

  靠父亲良心发现是不可能的,他很笨,而且很坏,很自私,靠父亲读懂他的心也是痴人说梦,只有做皇帝好,要支配父亲而不是被父亲支配。

  持盈天纵聪明,从小学什么会什么,三十年来头一次被人说笨,他忍气吞声、低眉顺眼,赵煊摸摸他的脸,就好像持盈曾经摸过他的脸那样:“原谅你了。”

  持盈轻轻地嘟囔:“没大没小,我还轮得到你原谅?”

  赵煊笑了笑,显然很习惯这种没大没小。持盈看了那棵荔枝树一会儿:“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生辰礼。”

  赵煊是太子,每年生日的时候持盈都会给他赐礼物,虽然太子是出了名的不受皇帝喜欢,但好歹是太子,持盈注意区分这个,他不在乎钱,他才不要因为一点小事情被台官骂呢。

  赵煊喜欢礼物背后蕴藏的他的特殊,但对于礼物本身很平淡,去年过生日的时候,持盈刚回到东京,被他软禁在延福宫,假模假样地给他写了一份功德疏,夸得他直逼尧舜,远迈先祖,看似歌功颂德,其实是在阴阳怪气地嘲讽他。

  赵煊问:“今年也是功德疏?”

  持盈骂他:“这么爱看功德疏,我就说你好大喜功!”

  他带着赵煊到宣和殿的藏画阁里去,持盈宝爱丹青,天底下的人为了讨好他,四处寻找名家真迹,宣和殿因此也囊括了世间珍奇。赵煊来过宣和殿很多次,但没来过藏画阁,藏画阁的常客是编撰画谱的官员,蔡瑢,还有持盈的学生王希孟,持盈为了叫他学习,特许他来这里观瞻画作。

  持盈自己所有的画也藏在这里,那幅御鹰图就在这里被找到的。

  持盈爬着梯上画架,赵煊给他把梯子:“怎么放得这样高?”

  持盈打算送他什么?放的这么高,也许很珍贵,可能是他最爱的四载图,这幅图连蔡瑢要借都被拒绝了。

  过了一会儿,持盈从卷轴和卷轴之间抽出一裱黄绫,上下两根画轴是用玉做的,外面裹着金线所绣的祥云与金龙,房间很亮,宫灯把金龙的眼睛闪出了金光。

  持盈坐在梯子上,向下看了他一眼,把卷轴递出来。

  赵煊要去接,可持盈的手微微抖了一抖,下画轴开始滚落。

  一阵风声。

  赵煊见到了画的全貌。

  他疑心自己面对的是镜子,而非是画绢。

  因为他在这卷绢布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他看了一眼持盈,持盈坐在梯子上,手提着上画轴,居高临下,得意地对他笑,他把视线向下移,看见了画上穿常服红朝袍、裹长脚幞头的自己。

  他再往上看,持盈的眼睛,再往下移,自己的眼睛。两个人一模一样的眼睛。

  “你给我……”赵煊轻轻地说话,他害怕把这张画吹跑了,“你给我……”

  持盈问他:“像不像?”

  赵煊凑近去看,连头发丝的光泽持盈都画了出来,他内衬长衫上两排珍珠的光泽都是明晰的,他再一次审视画中人的眼睛,又去看持盈的眼睛,一模一样的眼睛,不一样的神情,他摸画像的嘴唇,鼻子,还有袖口上的销金纹路,再一次确认:“你给我……”

  “我给你,”持盈说,“画了一幅画。”

  “你给我画了一幅画!”

  “我给你画了一幅画!”

  “你给我……画了一幅画!”

  “是,我给你画了一幅画。”

  “你!你给我……”

  持盈轻轻地埋怨他:“是,是!我给你画了画!画了画!画了画!要说几遍,拿着呀,我手都酸了!”

  骄横的父亲,刁蛮的父亲,刚刚还低眉顺眼地认错,可只让他多拿了一会儿画,就开始故态复荫、借题发挥起来。

  赵煊把画接过,铺陈在桌案上,持盈一看,好家伙,他忙着看画,竟然不给父亲扶梯子了,真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大大不孝子,走过去踢了踢他的袍子。

  赵煊的手游移在画上,恐怕自己手上的汗或者灰洒到上面去,他有点得意,又后知后觉,又自作聪明:“怪不得你前几天总盯着我看。”

  说得持盈多爱看他似的,做爹的天天盯着儿子看,像话吗?持盈不预备叫他太得意,可赵煊就是得寸进尺、明察秋毫:“你和宣白住到艮岳去,就是为了给我画这个?”

  持盈冷笑道:“才不是呢,我看上他了。”

  赵煊志得意满,心花怒放,才懒得和他计较:“你让他坐到院子里去画我的鱼,其实是为了看我,对不对?”

  持盈见他实在太嚣张:“没有,我是看你那几条灰鲫鱼实在平平无奇,看他能不能画出一点新意来。”

  善于观察的宣白,体察入微的宣白,和持盈一样。持盈连孔雀飞翔的时候先举左爪还是右爪都了然于胸,他连四季、晨昏的月季花都能区分明白,持盈画画,勾勒赵煊神态的时候,宣白就告诉他另一种赵煊,作为天子的赵煊。

  和持盈眼前截然不同的赵煊。

  一起组成了这幅画像。

  赵煊得陇望蜀、贪心不足、鸡蛋里面挑骨头:“怎么没有花押?”

  持盈睁大了眼睛:“这是常服御容像,我怎么给你勾押?”

  他告诉赵煊:“咱们把它挂到斋宫去。”

  斋宫供奉着宋朝皇帝的御容像,持盈选择给他画常袍而不是燕居服也是因为这个,世世代代、子子孙孙,谁也不知道,赵煊的御容像是他父亲勾画的。

  永远存在。即使宋朝坍塌了,宋朝君主的御容像也不会被销毁,而是会被下一任王朝收藏起来,比任何的行乐图都要保险。

  他又笑了笑,让赵煊仔细看:“你看珍珠。”赵煊翻找出水晶镜片,从左领子开始数,第十一颗的珍珠上,勾勒珍珠形状的黑色墨痕并不是完全的黑色,而是持盈细如蚊蝇的花押“天下一人”围成的一个圈。持盈点点画像上赵煊销金的袖口,那里竟然不是龙纹,而是跳跃的鲤鱼,和翩翩追逐的蝴蝶。

  持盈宽慰他:“有这些就行了。”

  赵煊不愿意,他不愿意这些隐隐藏藏、扣扣嗖嗖的小细节,他一定要勾押,并且理由很充分:“先祖的御容像没有勾押,因为先祖画像是画师所作,画师不敢把天子的画像当成自己的作品,可是……”

  赵煊抬头,对持盈说:“可我本来就是爹爹的,人都是爹爹的,更何况是一幅画像?”

  持盈被他说得心里一动,但又拒绝:“别人画像都没有勾押,就你有,像什么话?”

  赵煊掷地有声:“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爹爹给他们画!他们可怜!”

  持盈警告他:“再言及祖宗,我就……”但他忽然想,要是神宗皇帝给他和赵佣画像是什么样子?就隐秘地笑起来,总之他想不到这种情景。

  时光回到很多年以前,赵佣穿着红袍在御座上,画师给他勾勒容像,持盈在旁边看,看得都犯困了。

  画师的技巧的确是高超的,但持盈觉得他画得不好,缺少一种感情,但赵佣绝不可能把自己流传后世的御容像交给十几岁弟弟操笔,持盈就提也没提。

  赵煊那边已经把墨磨开,润湿了笔递给持盈,持盈拿着笔,在下方准备落笔,赵煊说:“题到正中间去,用楷书字。”

  持盈骂他:“哪有题正中间的,这是御容像!”赵煊竟然还给他提起要求来了,他就用狂草怎么样?

  赵煊有理有据:“正中间最明显,楷书看得清。”反正识字的都得看得懂,但欣赏草书就有一定门槛了,持盈真是烦他那股摇头摆尾的霸王劲道,可见十几年不惯着这厮是有道理的,不然嚣张气焰就要直冲天庭了!持盈在左侧中上方空白的地方勾了押,赵煊又让他标日期,标自己的名,申明那是谁的画像。

  持盈不堪其扰,赵煊不改其乐,持盈骂道:“写那么多字干什么,还能混了不成?”

  赵煊催促他:“爹爹快点,明天我正好去斋宫挂上。”

  新鲜的,热乎的!

  正殿是挂先祖的,侧殿是给皇帝祭祀时候换衣服、休息的,赵煊准备先挂在侧殿显摆个几年。

  持盈用笔点点他:“我还没挂上去呢,你就挂,像话吗?”真烦人透了,要知道赵煊这么得意、这么借题发挥,他就……

  “只准挂侧殿知道吗,不然你就等着被骂吧!”

  持盈怒目,赵煊就是这两年日子过得太好,台官经过持盈的操练以后觉得赵煊已经很像个人样了,暂时没怎么骂他,弄得他越来越无法无天!

  可他还是写了画名,“帝御容像”,写了落款“绍兴乙未岁四月十三日”,赵煊洋洋得意,对这三排瘦金书看了又看,又有以为不足:“是不是少了宣和殿御制?”

  持盈见他越来越不像话,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往外推他,十分的恼羞成怒:“你整个人都是我御制的,起开!”

  ----

  又没写完,明天一定能大结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