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88章 翠华转关山重重 玉辇游暗恨迢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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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攸外总枢府,内预朝政,专为谄媚以道主意,竞作淫靡以荡上心。蚊虻负山,遂有燕山之祸;谗惑嘉邸,致有夺适之争,其罪胜于瑢、甫,伏惟陛下诛杀此贼,传首四方,子孙坐死,以警天下之人!”

  蔡攸实在是一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蠢材。

  国法宽容,太祖皇帝曾立下誓约“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因此,即使蔡瑢、王甫犯下大错,致使民怨滔天、北虏兵临,新帝即位以后,也只是将他们流放边陲。即使内心再恨王甫,也只能派武士前去暗杀。

  而蔡攸,年纪本来就不大,又有王甫和蔡瑢珠玉在前,他还来不及犯下什么大错。道君皇帝在禅位前又把他留在身边,让他做了主导禅位的牵头第一人,给了他从龙之功,陈东头一次上书请新帝诛杀六贼的时候,名单上甚至没有他的名字。

  他本人更是被道君带在身边南下,寸步不离,戍卫有功,一直到回銮时才分开——回銮后,皇帝也没有继续贬他,而是把他软禁在府邸之中。也许要继续贬的,但是金人都要跨过黄河了,谁还有空管他?

  可他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和嘉王合作,趁乱劫出了居于深宫的道君皇帝,向北投了正在攻打濮阳的金国元帅完颜宗望,并且颁布了废帝的诏书。

  即使皇帝很快就声明道君本人正在延福宫中养病,又请出了道君皇后郑氏,大家心里也都一清二楚,道君本人不管是心甘还是情愿,此刻早就在黄河边了!

  若真这么干,干成了,叫道君复位,他蔡攸也算是赌赢了。

  毕竟新帝即位以后,“倒蔡”盛行,金人退兵以后,说不定他真的得和父亲一样被流放,然后不明不白地死去。

  可是,这蠢材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竟然带着郭药师的儿子郭安国,跑回国来了!关键是道君、嘉王还没有跟着一起回来!

  这还了得,太学生立刻纠集数万百姓伏阙上书,要求皇帝立刻将他诛杀。

  皇帝本人没有回复,百姓们跑到宫前的广场上去请愿,你推我攘间还踩死了几个人,内侍们实在安抚不住,便拱了民间声望极高的李伯玉出来。

  李伯玉站上高台发话,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待的,一定会。

  领头的太学生大声问道:“交待是什么交待?蔡攸此人不诛杀不足以平民愤!”

  众人跟着他一起喊,声潮如雷。

  李伯玉回复道:“候陛下圣裁下来,立刻处置。”

  太学生怒道:“蔡攸、王甫、童道夫,力主联金抗辽收复燕云,蛊惑道君,今日燕云未复,反而使索虏长入,如今甚至掳掠嘉往投金,难道不是叛国?若宽容此人,国法何在?陛下必然杀他!何需用等?”

  李伯玉道:“公等既知攸死罪必定,又何故着急眼前?”

  不知道谁来了一句:“我等不怕别的,怕就怕杨玉环还在,保住了杨国忠!”

  李伯玉大惊失色:“住嘴!”

  可这话已经晚了,大家都回味过来。

  蔡攸最大的靠山,道君皇帝赵持盈,不管是在延福宫也好,还是在金营也罢,总而言之,他还没死呢!他是皇帝的亲生父亲,如果不立刻杀死蔡攸,总有一天皇帝会为了父亲释放他!就好像杨玉环如果活着……

  一时之间,“请相公杀贼”响彻在广场上空。

  太学生问他:“李公今日当断不断,是因为曾是蔡瑢的学生,又受过蔡攸的恩典吗?今日死,明日死,不都是死?陛下圣度宽仁,又正在斋宫之中,若斋戒不可杀人,岂不使此贼苟活?不能枭首于市,何消我等心头之恨?”

  李伯玉叹气道:“某以身报国,何有私心?只是蔡攸是两制重臣,某何能杀得?须请旨意来。请诸君稍等!”

  太学生又问他:“事急从权,难道李公今日不能做陈玄礼吗?还是说朝廷又有议和之心?!”

  “不能议和!”

  “对,绝不能议和!”

  “我等宁死也不愿和!请官家专主战议!”

  李伯玉来到了开封府狱。

  关押重犯的地方,反而干净,蔡攸的房间里面甚至还有砚台、笔墨、书桌以供陈词上书,可上面是空白的。

  李伯玉问他:“怎么不画押?”

  蔡攸看到李伯玉来,动也不动一下,只开口道:“我要见陛下。”

  李伯玉自己带了个小马扎,掰开来就坐下,直入主题:“太学生伏阙上书,民意沸腾,必要你死。”

  他把一杯酒放在桌上。

  蔡攸“哼”了一下:“我胁持道君北行的时候,就知道‘不成功,便成仁’,现在回来,压根没准备活着。死而已,我怕什么?”

  李伯玉皱眉提醒他:“道君在延福宫里养病。”

  蔡攸扑哧一声笑出来,晃着腿:“这话你骗骗别人得了,少把自己骗了。延福宫那个颜子货色,你敢把他叫出来我认吗?赵煊也就这点本事——”

  李伯玉看着他吊儿郎当的样子:“道君是陛下的父亲,陛下说他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蔡攸晃着的腿停了,他想李伯玉说得对。

  没有一个皇帝需要父亲。假的太上皇对赵煊来说更安全,一年后,两年后,悄悄地让太上皇病死。

  他就永远能做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更何况……持盈对他不好。

  蔡攸盯着李伯玉看半天,好像在确认什么。

  李伯玉坐在马扎上,毫不避讳地和他对视,但不说话。

  连李伯玉这样的人,也愿意接受赵煊的不孝,愿意让他将错就错,假装持盈正在延福宫吗?

  那满朝之中,还有谁愿意接受太上皇的回归呢?

  意识到这个事实以后,蔡攸的腿不晃了。

  他严肃了面容,张了几次嘴巴,找了一种柔和的语气说话,或者说乞求。

  “我愿意死,只是我有些话要对陛下说,说完我就死。”

  李伯玉还是不说话。

  蔡攸搜肠刮肚,他很多年没有体验过这种低声下气求人的感觉了。

  好像从来也没有过,蔡瑢就算有过仕途不得志的时候,但那不得志是对于蔡瑢本人来说的。在很长时间里,蔡攸作为他的独子,在家里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即使到了天下鼎贵聚集的东京城……有持盈在,他何须有求人的地方?

  因此开口也是磕磕绊绊的:“我从前帮过你,对吧?你被贬官的时候,是我救的你,你记得吗?”

  李伯玉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了太学生在宫前广场质问他的话语。

  宣和十年,李伯玉登进士第,座师就是蔡瑢。

  在蔡瑢的提拔下,他很快升官至太常少卿。

  但他很快就发现,蔡瑢此人引诱天子、舞智弄权,绝非善类,他下决心要和蔡瑢恩断义绝——很快,汴京大水,王甫联合林飞白,说太子失德,引起大水,要求太子登坛悔罪。

  李伯玉上书《论水灾事乞对奏状》,直言太子无罪,并指出蔡瑢、王甫等大臣任由大水漂浸民居,并纵容下属侵吞救济款项。札子送到皇帝处,蔡瑢说他“危言耸听、不合时宜”,将他贬去了闽南。

  这后来也成为了蔡瑢的罪状之一。

  皇帝要罢蔡瑢的相,蔡攸出力最多,他亲自为李伯玉昭雪,先提议他出知秀州,再让他回到中央,历任台谏。

  谁都清楚,蔡攸的“恩典”,不过是为了扳倒父亲顺手施为的。

  但李伯玉点了点头。

  蔡攸看见他点头,内心忽然大松一口气,语气有些急迫。

  “我知你是清正之人,我今日恃此旧恩,并非要为难你,是真有要事要见陛下。外面人要我死,我知道你难做,我并不是想活着——”

  “你可以告诉我。”李伯玉说,“若说出要情,你纵然死罪难逃,家中子孙也许还有活路。”

  原来我犯的是祸及子孙的罪。蔡攸恍惚地想,可你们怎么杀我的全家,我是皇帝的伯哥,皇帝是我的小叔,你要怎么杀我的全家?

  “我不告诉你。”于是他犹豫了一下,否决道,“我不相信你。”

  “那这事一定不利于国家。”

  蔡攸听见这句话,又回到了那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他教导李伯玉:“国家是赵家的国家,利不利于国家,赵家自己做主,你为什么要管呢?”

  李伯玉沉默片刻:“是道君的事吧?”

  这回轮到蔡攸不说话了。

  李伯玉问他,语气不重,只是有些筋疲力尽:“你们要把国家祸害成什么样子,才肯罢休呢?”

  蔡攸发现他头发有点儿白了,好像来镇江的时候就白了。

  他张了张嘴,他想说这国家是持盈的国家,现在是赵煊的国家,他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关你什么事?可他又有些心虚,金人在黄河边上虎视眈眈,他把持盈劫走,险些倾覆社稷,怎么能不是“祸害”呢?可谁能想到完颜宗望会……

  他原本只是想借宗望的兵马,让持盈重新做皇帝的!只要持盈做回皇帝,一切都可以和原来一样——

  “北顾之事,并不是出于道君的本意,不干他的事,是我们胁持他的。”

  李伯玉已经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了:“他是皇帝,叫你这样的蠢货窃弄国柄、有机可乘,就是最大的罪责了。”

  “你敢说他有罪?”

  “他是皇帝,是万民的君父!”李伯玉说,“孩子要孝顺父亲,难道父亲不需要养育孩子吗?百姓要供奉君王,难道君王不应该使百姓安居吗?做不到这两件事情,就是他的罪责了!今天的事情,不就是上天的降罪吗?他是皇帝,可皇帝的上头还有道理!天底下事,道理最大——你们快活的时候,讲过道理吗?”

  可道理是假的、死的,皇帝是真的、活的!

  “天底下无有不是的君父!若有错,错皆在我等,我祸国至此,何惧一死?你今天不就是来送我死的吗?”

  李伯玉看向他:“如果你只有道君的事要说的话。”那我就是来送你上路的。

  蔡攸盯着面前的酒很久。

  持盈没有重新做皇帝,他是必定要死的,更何况他平常没少得罪赵煊。

  他不怕死,他只怕说不出话来。

  他问李伯玉。

  “你觉得赵煊比他好吗?”

  你效忠赵煊,可你内心深处难道不了解他吗?

  “赵煊比他更独断,更专横,他在位二十年,杀过一个人吗?赵煊才做了一年皇帝,杀了多少人?他软禁生父,残杀旧臣,流放、罢黜、坐死、暗杀,若不是赵煊做事不留余地,难道你以为我真的有这么大的号召力,能把他从东京一路挟持到濮阳?”

  “你以为换了个皇帝就好了吗?

  “从我受荫封入朝的那天起,就没人看得起我,我在集贤院修书,大家都骂我懵不知学,靠投机做官,名为学士,实则草包。可那帮人,二十年前在修书,二十年后还在修书,修得头白眼花腿瘸,还走不出集贤院的门!我蠢,可他就是喜欢我!所以,到底是谁蠢?”

  李伯玉惊讶地发现,蔡攸的语气里面甚至还有一些得意。

  “谁能比我还要听话?不听话的人,即使是我爹,也被四次罢免,流黜地方。可你看我什么时候被贬过?”

  不要说贬谪了,持盈在的时候,蔡攸只有升官的份。

  蔡瑢升官他升官,蔡瑢贬官他还是升官,太子结婚他升官,嘉王结婚他也升官。

  大家风里来雨里去,他自岿然不动,皇帝不给他升官,就只有一个原因——暂时还没找到借口给他升。

  到后来,他竟然能在父子大战里面获得胜利,并且要求皇帝罢免自己的父亲。持盈退位匆匆忙忙,都记得把蔡攸留在身边,让他主导禅位,交好未来的君主。

  若不是蔡攸自找苦吃,犯下这样的泼天大罪,怎么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蔡瑢是翰林学士,未及弱冠就得了进士榜上第九名,政绩也做得几件。

  而蔡攸有什么?蔡攸,只有听话!

  蔡攸诚恳地明知故问。

  “你以为,赵煊比他父亲怎么样,你又比我父亲怎么样?”

  赵煊下手,比他父亲快得多,狠得多。

  而他又怎么和蔡瑢比呢?

  李伯玉不说话。

  “李伯玉,如果你真的觉得赵煊是你的圣明天子,你开始就不该犹豫,就该直接把酒灌到我嘴里。你说我‘误国’,你自己‘报国’,那我劝你,为了自己能多‘报国’几年,好好听话吧!听话才报得久!赵煊没有要我死,你就不要让我死;赵煊没说不见我,你就别替他做主拒绝我。”

  李伯玉把酒泼在地上,走了。

  蔡攸用鞋底一点点把地上的液体涂开,涂出一个笑脸来。

  他托着腮看,忽然自言自语道:“我好像一直蛮听你话的吧?我一直蛮听话吧?”

  我要是不听你话,你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没有人回答他,远处的狱卒疑心他疯了。

  不疯,怎么会回国来自投罗网?

  而蔡攸只盯着地上的湿痕一点点变浅。

  持盈明明比他小,可做了皇帝后,对他规划得很清楚,只要他跟着持盈走就行了。

  持盈给他赐同进士出身,然后让他去修书,他不用修,持盈找人给他修,修出来的功劳是他的,修书有了功绩,就去做学士,学士有了功绩,就去管翰林,翰林有了功绩,就去做宰相。

  持盈给他算,手指轮了两遍,如果一点意外都没有的话——

  “四十岁的时候,你就能做宰相了。”

  持盈十六岁做皇帝,他四十岁做宰相。

  皇帝的儿子是皇帝,宰相的儿子是宰相。

  酒液干涸在地上,他今年还没有四十岁。

  “就这一次没听你话……”

  持盈禅位给赵煊,车驾进京的前一天,持盈告诫他,让他在府里不要动弹,说赵煊不会拿他怎么样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可持盈猜错了,这么聪明的人,竟然猜错了!赵煊和“孝”字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他父亲死了,持盈被关在延福宫,不和赵焕合作,就只能等死了,赵煊如果心再狠一点,持盈也会无缘无故病死在深宫里。

  他和赵焕一起找到宗望。

  持盈禅位的那一刻,好像就是噩梦的开始,这一切都开始颠倒、混乱,只要宗望帮助持盈重新做回皇帝,一切都会变成原来的样子!可是,可是——

  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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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浅发个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