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69章 东门逐兔不可得 华亭鹤唳恨难收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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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的婚礼过后,皇帝开始着手罢免蔡瑢。

  他重新起用了元祐旧党的党人张康国为枢密使,命他暗中搜集蔡瑢的罪行。然而此人却在一日退朝以后,突然口吐白沫、浑身颤抖,至漏夜时医治无效身亡。

  君臣图穷匕见。台官奉皇帝之命上书“瑢睥睨社稷,内怀不道,视祖宗如无物,玩陛下如婴儿,专以绍述之说为自谋之计。其不孝挟持人主,谤讪诋诬天下,颠倒纪纲,恣意妄作,自古人臣之奸,未有如瑢今日之甚者。”

  皇帝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罢免了蔡瑢,并勒令他不许在东京居住。

  可蔡瑢却在此时生出一场病来,病到连他宛如仇人的儿子蔡攸都登上了太师府的门,他坐在蔡瑢床前:“他说,你死了,他给你用楠木的棺材。”

  只有皇帝、皇后、皇太子去世时,才能用楠木做棺材入殓。

  蔡瑢不知道有没有听见,然而蔡攸扔下这句话以后,就转身去了太一龙德宫。

  普天大醮里,皇帝身披鹤氅,正在焚烧青词,用以问告上天,占求吉凶。

  朱笔,青萝纸,火焰烧没了最后一个字。

  蔡攸没有看见这张纸上写了什么,但他猜出来了。皇帝在问蔡瑢的病。

  飘渺的香火里,真的有神仙吗?长生大帝君转世的传说,又是否属实呢?

  然而林飞白只颤抖着——据说那是神明上身的反应——给了皇帝答复:“陛下离九霄而应天命,凡所有奏,无有不准!”

  皇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时候他才看见了蔡攸。

  蔡攸问:“你是在问他吗?”

  持盈的眉眼动一动:“密奏之事,不可外道。”

  蔡攸说:“他刚刚说你的请求得到了天帝的允许,你在求什么?”

  想他死,还是想他不死?

  皇帝的嘴唇动了动,他的眉眼有一种怅然和无助,他喃喃:“我不知道。”

  蔡瑢的病仍然没有好,他原本就不再年轻了,蔡攸已经开始给他准备后事了,他再恨,那也是他的父亲。

  持盈再次走向了这条密道,干燥、生灰,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走过了。有的时候午夜梦回,他也会惊讶自己少年时候的疯狂,梦如巫山,爱若湘江……可还是遭到了辜负。蔡瑢当时心里怎么想他的?他不知道。

  他在蔡瑢床前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清醒,他等得无聊了,就慢慢翻看蔡瑢寝居里面的东西,暗格子后面全是他们这些年来唱和的诗词,持盈又翻了翻图画,俱都齐全,只少了一幅《千里江山》。

  这幅画去哪了?他想问,可那时候蔡瑢醒了,比他先开启话题。

  “陛下……为什么要用元祐党人呢?”

  “异论相搅,是祖宗做法。”持盈冷漠地回复他,他站在床前,俯视着年少时的爱人。

  真宗年间,王、窦两位大臣不合,却先后被真宗命为宰相,世人不解,真宗皇帝说:异论相搅,则各自不敢为非。

  起用敌对、不合的大臣,互相牵制,天子才能被众星拱之。真宗这么做,神宗也这么做,到了他,他也这么做,世世代代,没有改变。

  “陛下是真天子也。”良久,蔡瑢回复了这么一句。

  他说一句话,气息就要不稳很久,可是他宁可慢吞吞地说,也不要结巴,也不要露出垂老垂死的姿态,他害怕在持盈面前显出老态,“陛下为何不再容臣几年呢?陛下对臣的恩遇,臣尚未报也……”

  而皇帝的声音甚至生恨,他以为自己眼睛是死的,嘴角是木的,可是那种遗憾、痛苦,简直快要随着他眼底的波澜满溢出来了。

  “我召张康国奏对,他问我,在我心中,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康国已经死了,皇帝命令他搜集蔡瑢的罪状,然后他离奇地死了。

  蔡瑢回答他一阵急促的喘息。

  “我对他说‘使瑢能正心术,纵古之贤相何如也?’”

  蔡瑢不说话,他很长很久地不说话,他的耳朵听见一阵来回的脚步声,他想自己是不是昏迷了很久,持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总是这样,活泼、好动,片刻也不肯歇下来。

  “臣蒙陛下恩遇,陨首杀身,不足以报。”他仰天看着床帐,他们拥有过这样多绮丽的瞬间,可他永远做不到像蔡攸那样,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候,持盈依偎在他怀里,像一只乳燕,他亦叫他官家。

  皇帝说,我爹爹早弃天下,六哥亦久病,我裹幞头时,无人为我起字……

  后来他重新议礼,太子赵煊的成年礼是皇室首重,余下诸子亦浩大。可他自己那时候呢?那时候哲宗的病如阴云,笼罩在所有人的上空,哲宗艾灸完,面色苍白,给他裹好了幞头,就匆匆离开了。

  可蔡瑢还是很惶恐,自古君臣如夫妻,弥子瑕为晋灵公分桃子,喜欢你时,说你吃到什么好吃的都愿意分给我一口;不喜欢你时,说你竟然敢给我吃剩下的东西。皇帝现在还小,才多大呢?十年后、二十年后,会怎么样呢?

  皇帝的声音在他怀里传来:“咱们起一个,偷偷叫,好不好?”

  他还是没有起,他说,官家若要起字,还是得找宗族的长辈。

  但最后也没听说过皇帝有什么字。

  他的嚣张只有那一次。皇帝在他家里看昙花,被他儿子撞了个正着,三个人坐在榻上,皇帝最后在他怀里睡过去了,那是他唯一一次在有别人的情况下没有恪守君臣的礼节——甚至还变本加厉地投过去了得意的光芒。

  “陛下为臣设普天大醮,密奏青词,祷告上苍,臣想问……”

  他转过头去,可卧室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原来那一阵响动,是离去的足音。

  他想问,即使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也愿为我祈祷吗?

  也许是怕蔡瑢死在去杭州的路上,皇帝收回成命,他同意蔡瑢在汴梁休养。

  那时候蔡瑢的恶名遍播天下。方十三为花石纲起义,将他的山庄推平、祖坟挖掘。

  有人恨他不死,便立刻有友人安慰他:“死不得,死不得,乱作不过旦暮矣,天使蔡瑢不死,病势复苏,欲使其身受祸也!此贼败坏国家,由他牗下安乐而死,备极哀荣,天道何在?”

  那是宣和十五年的年初,皇帝命王甫为相,征收免夫钱。

  财政上的匮乏未曾停止,年底,皇帝第五次任命蔡瑢为相。

  玉殿五回命相,彤庭数度宣麻,他将宰相做到了宣和十六年的秋天。

  金虏兵临,马踏黄河。

  宣和天子紧急将传皇位传给太子赵煊,自己则以去亳州烧香的名义,带领宠臣南下。

  蔡攸以给族兄蔡修贺寿的名义,先运送了二十里的财宝,过汴河南下,比他和持盈早到一步。

  他正在家中看清单,一边看一边随口道:“前几年于阗送的那块玉在哪里,放进去吧,给他刻着玩儿。”家人应是,便要去找,然而却被冲进来的蔡行撞了个正着。

  “爹爹!”蔡行喊他,“翁翁叫我去他家里,说、说——”

  “说什么?”

  “说他不走了,我亦不走,留在东京!”

  蔡攸烦道:“这时候不走,他有病是不是?自己要死带上你干嘛,别理他,回院子里去,明天就走,你照旧跟着我。”

  蔡行慌张道:“可是、可是翁翁的人已来了!”

  蔡攸把单子一扔,哗啦啦飞出好几页来,他让蔡行跟着他,和蔡瑢去分说个明白,下人拿盏盏灯笼给他们开道,太师府宁静得可怕,一点要远行的动静也没有。

  蔡行忽然开口道:“爹爹,咱们真要走吗?太子要是知道咱们走,自己却得留在东京……”

  蔡攸无所谓道:“你管他呢。”东京城能不能守住都难说,这太子登基当了皇帝,能当多久?东京城一破他就得自动退位。

  蔡行嗫嚅着:“他纳妃时,我曾忘了避他母家的讳,可官家并没有罚我,他要是因此恨上咱们家了,可怎么好?”

  蔡攸心想,他就是真恨咱们家,又能干什么?持盈是退位了,又不是死了,太子成了皇帝,那也只不过是一尊泥菩萨。

  “事情已经做下了,你还怕什么?”

  蔡行委屈道:“可本来底下人是给我备了要避讳的字条子,让我写时对照着看的。可那天陈大官上门来,和我讲已经帮我做好了单子,只要我誊抄便是。分明是他忘了避讳,这事却怪到了我头上,这不是平白的吗,怎么不叫太子恨他去?”

  国朝重避讳,持盈又改了个双字名,还都是常用字,光为了他一人,就得避讳近一百个同音字,更有各先帝、远祖的名号、庙号、谥号,孔子、孟子、庄子的名字,圣、王、天、龙等诸多字眼,各类官场私讳公讳,持盈有时候还不让人提狗字——因为他属狗——这么一垒下来,不能正常使用的字约有五六百个,不做成条子,谁记得住?

  然而陈思恭跟在持盈身边多年,自小跟着他长大,心思缜密、过目不忘,就算忘了,忘了谁的名字都好说,却怎么会忘了持盈岳父的名字?还是在给东宫纳妃的礼单上,忘了东宫亲外公的讳?

  蔡攸铁青着脸道:“你从前怎么不和我说?!”

  蔡行被他吓得一惊,冤枉道:“你从前不是和我说这不是大事吗!”

  他从小在持盈跟前长大,持盈直接叫他“小郎”,封他官职也只不过是为了进宫方便,他年少时候尝试着做事,喂死过持盈珍爱的白鹰,还弄丢过持盈御用的球杆,皇帝都未曾降罪,这些事情可比太子那个虚无缥缈的外公的名讳来得重要得多!

  别人不清楚这个太子是什么,他还不知道吗?太子的亲外公,休说死了,就是没死,他冒犯了又怎么样?难道皇帝还会因此怎么他不成?

  可现在太子登基了!

  蔡攸被哽了一下:“不是大事你就不说了?”

  蔡行从小在宫里长大,觉得持盈比蔡攸好得多,看蔡攸板下脸,他自己就一溜烟跑走了,蔡攸没有去追他,只是忽然想到,陈思恭是向太后派给持盈的内侍,在随龙升天以前,就和赵焕的生母王若雨关系很好。

  关系好到,王若雨铸成大错,陈思恭冒死求情——王若雨被软禁而死,大家都要忘了这件事了,可蔡攸没忘。

  他闯进花厅,去问蔡瑢这件事。

  蔡瑢老神在在:“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蔡行辞官?陈思恭偏帮嘉王,设计让你得罪东宫,而你却只知道和我作对,逞一时之快,以至于今日之祸!”

  蔡攸因儿子与东宫生怨以后,与嘉王走得更近,众人皆以为是皇帝的意思,毕竟蔡攸本人是皇帝一人之臣子,为皇帝连父亲都撕破了脸。

  可东宫却在这样的时刻登基了。

  蔡攸冷笑道:“你以为叫蔡行辞官,让赵煊的婚典破格,他就会感激你?好叫你知道,他恨咱们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既知道已经得罪透了他,就该趁势废了他,而非去亡羊补牢!”

  羊丢了还补什么洞?既然得罪了赵煊,就该一口气让持盈彻底废掉他!现在弄成这个样子,让他登基做了皇帝,大家谁能有好日子过?

  赵焕虽然利用他,可赵焕名不正言不顺地登基,先天弱势,要执掌朝政不还得靠他家?

  “官家根本不会废掉他!”蔡瑢见他实在愚蠢,“唐高宗庸懦,都曾有废后之心,可这么多年了,你几曾见官家真的对太子动过手?他若真想废太子,怎么会放任他长大!太子五岁的时候就一个人住在庆宁宫,你以为只有王氏一个人要杀他?可他还是长到了现在!”

  “中宫至今无所出,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他要是有心立嘉王,自然追封王氏做皇后,可你看他做了吗?”

  “王若雨得罪了他……”

  “王氏得罪的是太子,她要杀太子!何况人已经死了,封一个虚衔能怎么样?”

  蔡攸咬牙道:“更易储位之事,我也问过他,他说他不知道!”难道持盈会骗他,然后把实话说给蔡瑢听?

  蔡瑢却忽然不生气了,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看他的儿子,蔡攸认得这个眼神,一种胜利者的眼神,怜悯的眼神。

  “他当然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

  但是我比他,还要洞明他的内心。

  他绝不会去杀死自己的儿子。

  换作十数年前,蔡攸必然要为这眼神怒火中烧,然而现在他只有一种快意:“大人自以为聪明,知道太子必立又怎么样?我懵然不知、拥立嘉王,我不如你,又怎么样?他早就给我想好了退路!”

  “他要禅位,只和我说,叫我来赚这拥立太子的从龙之功,凭这份功劳,赵煊还能对我动手不成?”

  蔡攸不说禅位之事还好,一说蔡瑢就骂道:“使我在官家之侧,绝不要他退位,他在一日,就有我家一日,他若退位,咱们一家俱死!”

  蔡攸诛心道:“‘使我在官家之侧’!好,那他为什么叫我,不叫你?”

  蔡瑢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蔡攸好心好意地为父亲解答:“因为我听他的话,我比你强。”

  “咱们家今天富贵泼天,门童得官,媵婢封诰,这一切都是他给的,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你若听他的话,怎么会有今天?他今日是退位,又不是驾崩,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危言耸听,说什么‘一家俱死’的话!”

  你不听他的话,不然怎么会有我?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你既然不听他的话,不爱他,又为什么欺瞒他,哄骗他,凌驾他?叫我陷入这种痛苦的,和父亲相争的漩涡里面去?

  蔡瑢看向他的儿子,正值盛年的儿子,那种嫉妒心又卷土重来了,他对持盈说自己嫉妒儿子,持盈只有哈哈大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去嫉妒蔡攸。

  可他难道不嫉妒吗?

  “倘使我和你一样愚蠢无知!”蔡瑢说。

  今日富贵纵然是皇帝赠与的,可他能给就能收回去,难道要把身家性命仰赖在他的身上吗?走到了今天,持盈恨他,又怎么样?匮乏财政、受到掣肘的时候,不还是得把他请回来吗?

  蔡攸还是那句话。

  “我愚蠢,我无知,可我不会辜负他,你聪明,你怎么样?”

  蔡瑢忽然有一个念头,他想,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如果。

  他五十多岁,放在宰辅的年纪上,其实还不算老,可他最害怕的,就是在持盈面前露出老态来。

  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灵药能让时光倒流,能让一缕青烟再次回到他的怀抱。

  他最后只能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禅位之事已经布告中外,你在这里和我争吵陈年旧事,也没有用。”

  蔡攸别过脸去:“你以为我想来见你?是你非要叫蔡行过来!”

  蔡瑢不和他牵扯这些,直接道:“我不叫他,你岂会来?听着,我只和你说一件事,明日你随驾南下,不可再让官家返回东京。”

  蔡攸失色:“这是他的家!他怎么可能不回来?”

  蔡瑢见他仍不明白:“汴梁是他家,难道不是咱们的家?但这家已经换了主人,新天子已经登基了。我虽然留在东京,但你和官家若在南方,太子投鼠忌器,不会对我怎么样;一旦回銮,让太子无所忌讳,我们一家死也无地!哪怕为你自己,也不许回来!”

  蔡攸发怒,怒中又有一丝心虚:“禅让之事,是我力主而成!在东宫时,你也对他多番保全,他妹妹还嫁到我家,他怎么对我家恩将仇报?”

  蔡瑢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官家春秋正盛,少说还有二十年可活,太子不把我们杀干净了,怎么做天子?”

  蔡攸重重地后退两步,坐到了蔡瑢下首的椅子上,他扶住椅子上的把手。

  他喃喃地道:“我不叫他回,他就不回了吗?他、他不愿做怎么办?”

  蔡瑢强硬地道:“他不愿做也得做!我自有办法叫你拦住他!”

  “你这样做岂不是叫赵煊恨他吗?”

  “那你当初就不该纵容他轻易说出禅让两个字!”

  蔡攸仍不说话。

  “他再如何对太子,也是太子的生身父亲,他不会出事的。你先保住自家吧!”

  这是一种背叛!蔡攸不要背叛:“我不做这事,你要做,自己怎么不去!你留在东京干什么?”

  蔡瑢只有一声冷笑:“我岂不想去?是太子不许我去!我若能去,岂会在这里嘱咐你?”

  即使是赵煊也知道,蔡瑢一旦跟着乘舆南下,皇帝受他的游说,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回京了。

  蔡攸有些茫然,他很久才回味过来,在赵煊的眼里,自己根本无法劝动皇帝。

  可持盈主意大,又是皇帝,他为什么要劝?

  他听持盈的话,永远听,他没办法去违背持盈的意志。

  而父亲的话已经从头顶扔来,那是一句很轻,很遗憾的话:“使我年轻二十岁……”

  蔡攸夺门而出,一路上夜风袭来,走出太师府的时候,他看见门框上也挂着一个红灯笼。

  他堪堪停下,质问门房:“谁叫挂上去的?”

  门房躬身道:“大郎君,是官家昨日里来过,叫挂的。”

  红色的灯笼,金黄的月亮,持盈昨天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景色吗?我父亲背叛了他,难道要我也背叛他,不听他的话吗?

  蔡攸跑也似的回到自己家里,底下人还在疯狂地搬运金玉财宝,这些东西将在今夜打包好,沿着水路一流而至镇江去。

  要我拦住持盈,我怎么拦住他?我根本说服不了他,我怎么拦住他?

  我比你好,我比你听话,他才爱我,他比爱你更爱我——你怎么可以叫我不去听他的话?

  然而蔡瑢就是蔡瑢,即使坐困东京,也自有法门。他假传持盈的意旨,暗示童道夫带领禁军南下,又麇聚民怨,杀死了童道夫。

  持盈把兵权交给他的时候,他才知道,蔡瑢为什么说自己能够阻拦得了他。

  蔡修是镇江的知府,他又操控着禁军,持盈在他的身边,那是太上皇,皇帝的父亲!

  他对持盈说,军队断粮,如果问百姓征收,恐怕会引起民怨,可是如果让他饿肚子,必然会导致哗变,要怎么办呢?

  持盈想了一会儿,开御笔要来了北上运往汴梁的补给。

  做出这件事情的时候蔡攸都在发抖,他想赵煊肯定要恨死持盈了……越这样多做几次,他就越不会回去了。

  可持盈还是要回去,持盈拢着大氅登楼远眺,隔着一道江看向北方,那时候冬天喧闹的阳光洒下来,可他是寂寞的,惶恐的,天给了他一道绝不应出现在男子身上的器官,他要回去,谁也拦不住他——

  皇位是持盈主动禅让的,赵煊从前有再多的不平,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他又开始后悔了,自己为什么要听蔡瑢的话?蔡瑢在危言耸听些什么?

  七宝辇隆隆地踏过镇江城,他跟着持盈回到汴京,然而蔡瑢已经受贬去了南京。

  持盈安慰他说:“舆论哗然,大哥也是没有办法,你稍作忍耐,有我在一日,难道还会叫你没有下场吗?”

  人活在这世上,总有相逢的时候。

  可蔡攸心里有些害怕。持盈没有离开过汴梁,难道他与父亲分离过吗?蔡瑢为官的时候,去哪里都带着他,怎么临了却要分开了呢?

  那时候车过大江,江心波澜如雪、东奔而去,持盈坐辇坐累了,和他骑马在长江边上,持盈忽然喃喃地念一首诗,人情翻覆似波澜……

  蔡攸问他在想什么,持盈拿手指数,忽然笑了。

  “你知道我曾花一万贯,买过他的一把扇子,可你知道那时候我年俸多少吗?”

  蔡攸心想,亲王俸禄八千贯。一万贯,那是他一年的俸禄还要多。

  “我那时候刚刚就第不久,娘娘哥哥俱给我钱,手上还很宽裕,就随手花出去了,后来才发现钱不够了。”

  马蹄轻答答地响。

  “我就进宫里问六哥打抽丰,他给我钱,却说了我一顿。转头过年来,他要我进宫去参加春宴,我就托病不去……”

  赵佣把他叫到宣和殿的西阁,问他生了什么病,好了吗,怎么春宴也不来。持盈说,春宴那天头痛,起不来,就不来了。

  赵佣半真半假地说,去年你说你喜欢蔡瑢的字,我特地开春宴,把你和他都叫上,想引你见见他,可惜你生病了,这不是有缘无份吗?

  啊?——那、那诗呢?他总写了侍制诗吧?

  我忘了。

  你想一想吧,六哥,你好好想一想!

  梁从政记了,你叫他背给你听吧。

  大王可听好了啊,官家讲了,臣只能给你背一次——

  大江奔涌,浪淘沙尽。

  持盈歪了歪头,想了一下:“我记得上下两句有说集英班的。”

  蔡攸凝视着他,不说话。

  “牙牌晓奏集英班,日照云龙下九关……红蜡青烟寒食后,翠花黄屋太行间。三天奏乐三春曲,万岁声连万岁山。”

  好俗的一首侍制诗。

  “欲知君臣同乐意,天威咫尺不违颜。”

  持盈背完了,他抬头往北方看,轮指一数:“距今二十年了。”

  又是一个春天。

  然而没有第二个了。

  八月,蔡攸收到了父亲的死讯。

  他问持盈:“赵煊对外声称他是失尽人心,饥饿而死的,你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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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长的回忆杀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