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59章 患不均棠棣失华 意难平父兄仇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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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煊是一个极其自律的人,或者说他的身体如同时钟,到了什么点就得做什么事情。

  因此,即使他昨天夜里和持盈胡闹到子夜时分,天蒙蒙亮时他还是会准时醒来。

  他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持盈的睡颜,然后掀开帐子下地,弄出细小的动静来,宫娥内侍便鱼贯而入,为他盥洗穿衣。

  持盈是闹得狠了,这样大的动静,都没有把他吵醒。

  赵煊穿戴整齐以后坐回床上去推他。

  持盈连眼睛都睁不开:“你给我……”

  赵煊凑近去,趴在他身上听,持盈嘟嘟囔囔:“滚回福宁殿睡觉去!”

  赵煊就着俯趴的姿势,把他搂着肩膀抱起来:“爹爹起来,太阳都升起来了。”

  持盈睁开眼睛,看外面的天色,迷迷瞪瞪地辨别了一下:“不是太阳升起来了,是月亮还没下去。”

  他搂着赵煊的肩膀躺回去:“虫飞轰轰,甘与子同梦……”

  赵煊去摸他的眼睫毛,对道:“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公鸡已经叫啦,上朝的官员都到期啦——这才不是公鸡叫,这是苍蝇嗡嗡叫闹。

  东方已经亮啦,太阳已经升起来啦——那才不是太阳升起来了呢,那是月亮还没下去!

  小虫飞啊飞,咱们一起接着睡——让那帮上朝的官员等,你我岂不招人骂?

  持盈闭着眼睛都还在笑,然而仍然不想起来:“《诗》倒是学得很好,怪不得和我请求要加课。”

  持盈给儿子们的课业并不繁重,按照进度来说,他们十五岁时才能学完四书,然而赵煊曾经上札子请求,让持盈给他加课,除了吃饭的时间,他都愿意拿来读书。赵焕对此的看法是:他也只能以勤补拙了,毕竟他嘉王千岁就算每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也能考上状元郎。

  赵煊平静地道:“臣除读书之外,别无所好。不像三哥,读完书还能陪爹爹去逛——”

  眼看着他要说起赵焕讲的那些小事,真是没完了,持盈连忙从被子里滚出来宣告自己即将起床,甚至因没睡醒腿软,踩上脚踏的时候还摔了一个趔趄。

  赵煊扶住他:“侍儿扶起娇无力——”

  持盈对赵煊怎么说他没意见,但:“官家好歹在嘴上讨点口彩吧!”

  天天闹马嵬坡,谁受得了?

  然后就闭着眼睛任穿任戴任打扮。

  洗了脸,总算清醒一点,持盈道:“官家何以起这么早?”

  赵煊道:“有常朝时,听政御殿不就是此时吗?”

  持盈道:“官家御极听政,是为了什么?”

  赵煊疑心他有什么陷阱:“为宇内澄清、天下太平。”

  持盈点了点头,很严肃地道:“官家肃清海内,难道不是为了让君父得以高枕无忧吗?现在竟然要受累君父陪你一同起床,何其不孝也!”

  赵煊疑心他不是位君父,而是位妖妃,然而仍认命地跪下来给他腰带上系玉佩,又对旁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叫他们走。

  持盈从袍子下面伸脚踢他:“干什么呢?”

  赵煊把他带到梳妆台子前面,拿篦子梳他的头发,持盈自镜子前看他,立刻识破了他的小把戏,摊开手掌道:“还给我。”

  赵煊问道:“什么还?”

  持盈道:“不问自取是为贼,官家偷了我什么东西,心里不清楚吗?”

  赵煊正色道:“朕是天下之主,天下万物都是朕的,什么叫偷?”

  持盈不转头看他,对着镜子就笑,赵煊给他梳头发扎髻,在头顶盘好,并套好发巾,从袖口掏出一只发簪来。

  持盈从镜子里面看到这根祥云发簪,正是那天他从延福宫里出来时顺手揣在袖子里的,那天他睡在福宁殿里,衣服自然被人收走,衣服里面有什么,自然也就报给赵煊了。

  “官家偷,不,拿的就是这根簪子,还给我吧。”

  赵煊问:“凭什么还你?”

  持盈转过身看他:“这是我送给我儿子的,废了好大力气才雕好,官家可怜可怜我吧?”

  赵煊心里好笑,雕了一朵祥云而已,叫什么好大力气?然而他也清楚,持盈不敢用锉刀雕多复杂的东西,恐伤了手。

  “你去告诉你儿子,这东西给官家拿走了,难道他不许?”

  持盈失笑:“他许,我不许。我不要给官家,我就要给我儿子。”

  赵煊挽不住自己的嘴角,把簪子比在持盈的脖子旁边,持盈伸手去抓,赵煊就松手,把簪子给他:“那好吧,看在你一片慈爱之心的份上。”

  持盈道:“谢主隆恩。”他倒是很肯折节。

  赵煊把手摁在他肩膀上,然而持盈刚拿到簪子,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忘恩负义地质问道:“你给这簪子泡的什么油?”

  他与合真见面时,削的就是这把簪子,然而那时候还粗糙不平,要想颜色好看均匀,触手顺滑,则需得浸油。

  赵煊随口道:“木蜡油,怎么?”

  持盈语塞:“木蜡油是拿来涂桌椅的,你拿他泡簪子?”

  泡他名贵的小叶紫檀?

  赵煊无辜道:“都是木头,又什么区别?”

  持盈咬牙道:“我看你像块木头!”

  赵煊原本差点拿吃的油给他泡簪子,临门一脚的时候想起来好像有专门泡木头的油,都以为贴心至极了,却不想持盈仍不满意,于是直接抢了簪子,不由分说地给持盈簪在头发上:“那爹爹就当戴着我吧!”

  持盈一闻那木蜡油的味道,纯天然的木头味,连一点芬芳都没有:“受官家这点孝心可真难,易折寿!”

  赵煊道:“今天自有人对爹爹尽孝心,却不是我。”

  持盈知道他又在说赵焕的事:“我说一句,你顶一句,是不是?”赵煊哼了两下,持盈把他推滚出去,让他五天以后再来。

  送赵煊出去时,他看一眼天色,那太阳也不过将将升起。他平日里要睡到辰时,醒了就吃早饭,然而赵煊过早地把他叫起来,让他的一天都极为漫长。

  空的无聊了,他就让陈思恭把前些天里,画院送来的两匣画呈上来。

  持盈平生除万几之事外,唯好丹青翰墨,诸大臣札子中有字歪丑的,都要被他点出来骂几句,内侍有得幸者如梁师成,也全靠一手好字。至于丹青,则全凝聚在宣和画院上。

  每十天,他就要收看画院学生们的进度,比看札子还认真些,画院的学生,说是真正的天子门生也不为过。

  陈思恭给他徐徐展几本不曾设色的花鸟图,持盈越看眉头越皱:“泥于绳墨,皆是凡物!没一个像样的!”

  陈思恭哄他开心:“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有您这样的伯乐,何愁没有千里马呢?”

  持盈顺杆而骂:“驽马!”

  陈思恭道:“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嘛!”其实他看不出什么好坏,然而持盈已经上手给他们改画了,有那不容易救的,直接用白色颜料涂掉,御笔命反思重画。

  如是看了几张,香都燃尽一块,陈思恭给他在博山炉里面添香料时,却听到持盈兴奋的声音:“好,好,好!”

  陈思恭被吓了一跳,凑过去看,持盈对他展示画道:“这月季花画得好!”

  陈思恭愣看不出来,持盈对他说:“月季花少有人能画好的,四时朝暮,花、蕊、叶俱不相同,他画的是春天,中午的月季花,一点儿也没有差!”他去翻这待诏的名字,又命陈思恭传令下去,与这少年赐绯,并厚赏。

  “好少年,好少年!”持盈反复看这张月季花,“传他来我这里,我要收他做学生!”

  陈思恭一惊,持盈上一个学生还是少年崩逝的王生,那幅千里江山还在太师府里挂着呢,但他提醒道:“千岁今天还要来见您呢,叫那待诏明天来吧?”

  持盈已经坐下来,为这素容的月季设色,无法分心:“噢,那就明天吧。”

  他这么一描,连午饭的晌都错过了,陈思恭喂他点心吃,他吃了两口还嫌烦,为点心渣子掉在纸头上和陈思恭吵架。

  下午时分,谭世绩从外面进来禀告:“道君,嘉王殿下来了。”

  持盈道:“叫他来就是了。”头也不抬。

  谭世绩为难道:“殿下带了人来呢,怕官家那里不好说。”

  持盈停了笔解决这件事:“他带了几个人?”

  谭世绩如实道:“带了五十人,说是为小千岁打扇遮阳捧瓶子的,半刻钟也离不开。”

  持盈想这孩子可能天生的体弱,父母护着也是应该,便道:“五十人也没什么,这孩子金贵,你给叫进来吧。别让在外头吹风。”

  谭世绩总觉得五十人也太多了,就算是宁王赵谌,眼珠子似的,也没见五十个人捧着,然而他知道持盈与赵煊和好,也懒得做这个坏人,便去通传了。

  持盈立刻又去调暗处的月季颜色,忽然一阵脚步声沉沉的响动,赵焕由好几个人护着进了蕊珠殿,剩下几十个人一字排开,站得满满当当。

  持盈的颜色还没调好,随口打趣道:“你这孩子,看阵势倒比谌儿还大些!”

  赵焕抱着一个襁褓在怀里,站在殿中遥遥地看他,父亲只簪了一根木头,没戴帽子,青碧色的广袖襕袍上沾了星点的红粉颜料,好像一支菡萏,又像个落拓的文人。

  然而眉眼间是开心兴奋的。

  他在开心什么?赵焕想,他怎么开心得起来呢?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持盈已经搁了笔,他作画时不爱有人烦,然而赵焕是他宠爱多年的孩子,他特开了例外,也不曾看出赵焕的神色不对:“将这孩子抱来我看吧。”

  陈思恭依言就要去抱,赵焕退开半步道:“不要他抱,我自己来!”

  陈思恭愣在半路里,赵焕道:“这孩子怕生,好容易哄睡了,我怕大官没轻重,吓着他。”

  持盈好笑道:“你兄弟姐妹几个,都是陈思恭抱大的。你小时候非要跟着我,最后走不动路了,还是陈思恭抱你回的你姐姐处,都忘啦?他抱孩子功夫,我看比你们谁都要长进!”

  陈思恭比持盈大了十来岁,正是个小少年时,就被安排在持盈身边,别说赵煊、赵焕等,就是持盈小时候,也是他抱的。

  陈思恭笑道:“千岁长大了,知道疼孩子,‘养儿方知父母恩’呢,他越疼孩子,不是越孝敬您吗?”

  持盈被他哄开心了,决定不和他计较点心渣子的事。

  赵焕在底下问道:“爹爹给我的大哥起名没有?”他听起来有些不满:“我听爹爹回銮的当天,就给谌儿起名字了。”

  赵谌是皇子,生下来便要册封写名字,这不能比。

  然而持盈没想到这一节,心里咯噔一下,他给忘了这件事——然而他随即在脑子里翻过几页书,便顺口道:“这孩子身体弱,起个‘奎’字吧。”

  持盈为他解释道:“你名字带火,火生土,奎又是神兽的名字,愿他生得强壮,好不好?他是你妻子的孩子,若能长大,我为他特封个恩典,不减爵了,仍封亲王。”

  赵焕是亲王,他的孩子应该封郡王,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和他的孩子,将一代一代地削减爵位,边缘化,最后和平民没有两样。

  谁还会记得呢,谁还会记得自己曾经离帝国主人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

  赵焕张嘴道:“我还以为爹爹说‘奎’,是说魁星的魁。”

  持盈笑道:“好吧,好吧,我的状元郎,也有这个意思。”

  这话亲昵得让赵焕想要落泪下来,他最得意风光的时候,正是在前年,廷试唱名,众臣皆以为他是第一,然而父亲不愿他魁于士人,将状元名号给了他人,但他才是无冕之王!

  持盈知道赵焕最在意这件事,可他写的那文章若是给状元,真是天下都要笑掉牙了,赵焕能讨人喜欢,会来事,他愿意被赵焕哄,众大臣见他愿意,也说那是状元的文章,其实赵焕那年才十七岁,《春秋》都被他找借口不学——因为持盈不喜欢这本书——怎么写得出名动天下的文章?

  然而这就是他对儿子无声的宠溺了:“好啦,把咱们的小状元抱上来我看看吧。”

  他从腰间顺手解一块玉佩下来,准备压在孩子的襁褓里。在他的三催四请之下,赵焕终于动了,他慢慢地,被人保护着,上来给持盈看孩子。

  持盈无奈道:“以后不许这样了,你们这么围着,他喘不过气来了,怎么办?”

  陈思恭要去接那小孩,赵焕也不让,看也不给看,持盈从座上站起来,骂他道:“你会不会抱孩子,你这样孩子——”

  他伸手去接那个襁褓。

  “你不能这样捂着。”持盈指导他,接过那个襁褓,只觉得轻得可怕,一点分量都没有,看来这孩子真的身体很弱。

  他一贯不愿意见体弱的小孩,恐以后伤感,然而他自觉对不住赵焕,又觉得这孩子真挚,才特此破例。

  他把那襁褓的布掀开来一角,可还没等他看清楚,赵焕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他身后来。

  持盈被他一别,整个襁褓都脱手,朝天飞了出去,他吓得魂飞魄散:“孩子!”

  他想叫赵焕去把孩子接住,可赵焕呢?

  赵焕的手横在他的脖子前面。

  手上是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

  持盈眼睁睁地看着那襁褓朝天滚在阶下,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那竟然是一只剥了皮的,血淋淋的金丝狸猫。

  二十多年前,哲宗皇帝废皇后孟氏,都知梁从政大兴冤狱,他自拱辰门出宫,恰撞见草席一卷,露出一个不瞑目的人头来。

  赵焕就知道他有这毛病,趁他头脑眩晕的时候大喊:“动手!”

  顿时那五十个人开始动作起来,迅速控制了殿内,齐齐拥着赵焕出门。

  一场有预谋的动乱。

  武士在前面给赵焕开道,赵焕将持盈连拖带拽,拉着就往外跑。

  陈思恭被吓得堪堪回过神,扑上来阻拦道:“千岁住手!”

  赵焕吼道:“滚开!”

  陈思恭要从他手里拽出持盈:“再往前走,就没有回头路了!”

  赵煊一脚把他踹远:“我哪里还可以回头?!”

  赵煊把他逼死了,赵煊要把他逼死了!赵煊派人监视他!没日没夜!

  王甫已经死了,他最大的支持者已经死了,他皇城司的差事也没了,他什么都没有了,他要靠这一点血缘,向赵煊摇尾乞怜!

  千古艰难惟一死,他怎么可能死?他想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他父亲安安分分地做一个王爷,可皇位就是从天上掉下来了,赵煊为什么不去死,不和哲宗皇帝一样早早去死?叫皇位传给他?

  上天何其不公,叫他生晚了,生在小娘的肚子里!父亲何其不公,为什么不追封他母亲做皇后,又为什么不废了无才无能的赵煊?

  陈思恭还要来拉:“千岁住手,这事咱们就当他没有发生!”

  外面的武士大喊道:“外头来人了,千岁早做裁决!”

  陈思恭拉不动持盈,扑上去来拉赵焕,赵焕被他拉的走不动路,持盈又沉甸甸地坠在他怀里,他一时之间怒极——

  怎么能当做没有发生?少在这里粉饰太平了,他能当作没有发生,陈思恭能当作没有发生,赵煊能吗?赵煊愿意放过他吗?他也不愿意放过赵煊!

  他必须要赵煊滚下皇位,自己再坐上去!除了父亲以外,没有人能给他名正言顺的诏书了!

  “滚你妈的没有发生!”

  他是天皇贵胄,从不说一个脏字,那是免冠徒跣,最无能者的做法。

  可他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办?除了和金人联合,让他们废黜赵煊,复立持盈为帝,立自己为皇太子以外,有什么办法?

  赵煊怎么不去死,赵煊为什么不去死啊?

  陈思恭劝他,劝他不要再往外走了,官家如果知道了这件事——

  赵焕反手给了他一下。

  原来匕首刺进血肉,是这样的声音。

  陈思恭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胸口的那把匕首,这个人是赵焕,他从小抱着的,持盈的第三个儿子,王若雨的孩子,赵焕。

  赵焕松开匕首,他也被吓得六神无主,持盈没了依靠,也倒下去。

  陈思恭的血和颜料一起溅在他的衣服上,好浓重的味道,他想,梁从政,你杀这么多人,我六哥知道吗?

  然而他听不见梁从政的回答,他被抱到了马上,然后是马车,辘辘远行,谁在车外高喊:“我道君皇帝之子也!皇帝赵煊听信奸人,拘囚君父,劳师边隙,人神所共诛之!我奉道君纶旨靖难,谁敢阻拦?!”

  道君是谁,赵煊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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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晚了,明天歇一天不更,我存个稿~

  金营副本开始,他俩暂时分居,我保证他(俩)不会去松花江种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