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52章 玉带钩方乱紫阙 铁浮屠又渡黄河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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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思恭在箱子前翻箱倒柜,汗落如雨。

  他把箱匣里的所有钥匙都翻了出来,一把把在持盈腕上试验。

  眼看着最后一把钥匙也捅不开锁,持盈的眉心顿时跳了跳。

  那种因为急迫而疯狂的羞赧,也渐渐漫上了他的心头,他为什么想去拿那个手铐,他发什么疯呢?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他又想起前几天赵煊和他叠在榻上的时候,赵煊说不许他走,他们俩要连在一起,那时候赵煊心里在想什么呢?和他一样吗?就像抱住海底的孤舟那样?

  赵煊当时在想什么,持盈并不知道。

  但他现在在想些什么,简直是昭然若揭:“人到了五十岁果然就不行了,净弄这些旁门左道,魅惑君上。”

  “谁到了五十岁都这样,你有些风度吧!”

  反正赵煊还没有五十岁:“他敢把这东西用在你身上……”

  持盈告饶:“我没用,我怎么可能让人碰我的手!”

  他的手素来金贵,怎么能随便上铐?这话倒是可信,赵煊哼了一下。

  持盈拉着赵煊回去,拒绝赵煊再看见这个箱子里的任何东西。他俩没办法各坐一张椅子,就挨挨挤挤地蹭在榻上,持盈把手抬起来,抬得很高,于是链子把赵煊的手也扯了起来,持盈的广袖在空中飘啊飘。

  持盈捻了捻手铐上的那条细链子,本也不是正经拿来捆人的,流苏似的一条,他叫陈思恭拿把剪刀来绞掉,先把他和赵煊分开,至于手上的环就再说。这样勾连着,连衣服也不好脱。

  陈思恭只能告罪,去找了一把剪刀,凑近他俩,在链子的中段又剪又绞。

  然而链子却始终没有断。

  陈思恭面上起了苦色,有些难为地道:“告知道君、官家,这好像不是黄金。”

  持盈摸了摸链子上陈思恭绞过的地方,摸到了一手的金箔。

  “——这是黄铜。”

  “……”

  赵煊咬牙道:“他受禄至此,连金子也舍不得给你用?”

  持盈艰难地开口:“黄金性软……”

  赵煊道:“所以是真的不想让你挣脱。”

  持盈无言以对。黄金性软,黄铜却坚硬,总不能拿火拿钻头来打开,也不好拿刀割,只能连夜让陈思恭去传匠人开锁,夜半宫门落钥,赵煊还给他特批了条子。

  赵煊一时半会儿受这连累,压根走不出延福宫,而他身旁的持盈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赵煊,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一起笑了。

  赵煊问他笑什么,持盈动了动手腕,说:“我傻了!”

  赵煊没说话,然而也笑,他不想要持盈看见自己笑,就把持盈抱进怀里,闷着他。那种一旦和父亲呆在一起的时候,活泼、快乐而静好的氛围又出现了。

  持盈在他怀里闷闷地笑:“‘一旦归为臣虏’,官家连吴王词都会背呢?”

  赵煊刚刚都快和他生离死别了,然而这种悲哀的气氛竟然奇妙地给代替了,他抚摸持盈的背,背后的两根骨头好像蝴蝶:“我在东宫,不读书还能干什么?”

  持盈被他摸得痒,换了一个躺着的姿势:“照官家看,我之词工,较吴王如何?”

  赵煊仰头,不去看他的眼睛:“爹爹文采风流,胜吴王百倍。”

  持盈不满:“我说词工。”

  赵煊委婉地道:“非诗之能穷人也,殆穷而后工。吴王如何比得爹爹富贵?”意思就是不如了。

  持盈挽他的脖子:“我难道没有一首好诗?”

  赵煊不说话,低头和他对视。

  持盈笑开来,眼睛一弯一弯:“官家喜欢哪首?”好像笃定赵煊都看过似的。

  赵煊摸一摸他的眼睛,漆黑的眼睛,持盈用生漆给鸟画眼睛,鸟眼便灵动如生,可生漆怎么生得出这样盈盈的秋波来?

  他最喜欢哪一首,他最喜欢哪一首呢?

  他忽然想起来五年前的上元次夕,他那时候是十五岁还是十六岁,持盈在延福宫赐宴群臣,他原本不想去的,然而程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消息,和他说这场宴会非常、非常地重要,一定要去。

  他又想起昨天的上元节。皇帝叫人围着,在宣德楼上观赏灯会,天下万姓如同拱月亮似的仰望他,赵煊就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但没有得到回顾。皇帝和所有人说话,语调和缓而温柔,好像吹在大地上的第一缕春风。也许是很开心,皇帝看到他的时候也微微笑,然而夸不出什么,就说大哥又高了些,是不是?

  众人说是是是。

  但赵煊没量过。

  于是在程振的三催四请之下,他决定不再拒绝这一次的宴会,走之前,程振和他说,殿下切勿饮酒,见机行事。

  他说,究竟是什么事?程振讲,他也不知道,但王甫近几日颇有异动,殿下不可不防。

  王甫是皇帝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面选出来的货色,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考上进士的,除了一张好脸以外一无是处,言辞上更是谄媚不堪,这样一个人竟然获得了皇帝的青睐,由通议大夫超升八品直接做了宰相,皇帝还曾经把腰间的玉带解下来给他,甚至给他的府邸题字。

  更可恶的是,这个王甫一上来,就和赵焕过从甚密,赵焕的母亲王若雨去世,他作为宰相亲写诔文,还说赵焕和皇帝在书画一道上乃是“父尧子舜”,夸赞赵焕“诸王谁似嘉王贤”,二人公开往来,而皇帝曾不拦阻。

  赵煊一边恨王甫,恨不得他死,一边又怨望自己的父亲,又害怕哪一天废太子的诏书和毒酒会降临东宫。

  他来到了宴会上,又是沉默的,他本来坐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上,然而过不久,赵焕就噔噔蹬地跑过来,不要脸地靠在皇帝身边说话,皇帝怕他累,找了把凳子给他坐着,台官要进谏,说这不合礼制。

  皇帝又开始和稀泥,好啦,好啦,是家宴。

  谁家家宴赐群臣,谁家家宴让小儿子坐身边?赵煊心下气愤又委屈,他想把嘴角狠狠下撇,这样的话父亲只要一转头就可以看见他的脸色,然后就知道这样做不好了!

  然而皇帝没有看见。

  赵焕和他说笑话,皇帝被他逗乐了好几次。大晟乐缓缓奏响,忽然一阵云气漂浮而来,赵焕站起来,竟然敢去捂皇帝的眼睛。

  而皇帝竟然不生气,还问他怎么了。

  鹤唳响彻。

  众人只看见仙鹤乘云自迎端门而来,最后竟然久久盘旋在宣德楼上不肯散去,其中两只站在了鸱吻之上。

  赵焕把手放了下来。

  皇帝被面前的景象所震惊了,他站起来,披着猩红的氅衣,在正月十六,汴梁的雪里面呼出兴奋的冷气,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他兴奋,他快乐,他由衷地微笑。

  他说陈思恭,他喊,他说,拿笔,拿笔!

  谁都忘记了宴饮,大晟乐仍在演奏,冰天雪地里,皇帝拿襻膊挽自己的袖口,露出霜雪一样的腕,被冻得通红,好像雪上点了片片梅花。

  仙鹤在他头顶长长地唳叫,好像在为他献舞。

  到底谁是仙鹤?赵煊有些想要动,他想要拉住父亲的袖口,他害怕,乘风归去、琼楼玉宇,父亲会不会也飞走?他会不会回到天上去?神女——他那天梦见的是什么?

  然而赵焕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了皇帝身边,为他铺纸,为他磨墨,好像有无数次的默契那样。

  仙鹤散去以后,皇帝意犹未尽地收起了他勾线的草稿,赵煊发现他的鼻子尖被冻红了,然而还是很兴奋。

  赵焕说:“这些仙鹤是从迎端门过来的,一定是爹爹治下,升平大同,天帝派来向爹爹告瑞的!”谁不知道呢,谁不知道皇帝从前的名字叫赵端?

  “臣闻,‘夫黄河清而圣人生,里社鸣而圣人出。’爹爹治下,黄河五清,老有所依,幼有所养,今日还有仙鹤告瑞——臣请给爹爹上徽号,以慰天下臣民之心!请爹爹安受!”

  王甫也越众而出,紧接着,所有人都跪伏下去,赵煊孤零零地站着,这时候持盈看见他了,他们两厢对视,赵煊想,我要不要也跪?

  原来他们这些天在折腾这个。然而他刚想要跪下去,持盈就托了一把他的胳膊,赵煊还没来得及反应,持盈就像风一样,带着冰雪的气息回到了主位上。

  他说:“徽号还是免了吧,仙鹤飞归西北,想来是天帝告诫,我朝还有燕云未复。何日燕云收回,再上不迟。”

  然而他的神采是灵动的,开心的,那天他又喝醉了,赵煊就静静地看着他。

  赵煊不想喝酒,也不想吃饭,他在座位上苦思冥想,想王甫真是阿谀奉承、不择手段,想赵焕和王甫勾结成奸——

  他想,为什么我没想到呢?如果,如果,如果——如果他是为我而醉,如果为他构造这样一场幻梦的人是我……

  那幅图很快就被皇帝画了出来,赵煊也看见了,他再一次,被皇帝笔下的世界所震惊了。他们看见的,是一样的东西吗?

  如云似雾的仙鸟,石青染霞的天空,他忽然一阵的心悸,猛然抬头看向皇帝,他在不在,他会不会消失,会不会不见,就好像飞归北方的仙鹤?

  为什么仙鹤会飞向北边,而不是去水泽温暖的南方?

  赵煊把持盈搂在怀里,搂紧了,持盈问他怎么了,和他开玩笑:“官家不会是一首都不喜欢吧?”

  “清晓觚稜拂彩霓,仙禽告瑞忽来仪。飘飘元是三山侣,两两还呈千岁姿……”

  赵煊一寸寸摸过他的肌肤,这个人是实实在在的,这个人在他怀里,甚至和他被一副镣铐连在一起,他们手连着手,肩并着肩,他拥有这个人。拥有!他不会走!

  “似拟碧鸾栖宝阁,岂同赤雁集天池。徘徊嘹唳当丹阙,故使憧憧……庶俗知。”

  持盈没想到他真的说出了一首,可为什么是这一首?他用眼神疑问赵煊,他的眼睛会说话,眨了一眨,赵煊就读懂了。

  他说:“当时爹爹在宣德楼前画仙鹤的时候,我很害怕。”

  “害怕?”

  “我怕爹爹和那些仙鹤一样飞走了。”他有些喃喃地讲,“我怕他们带你走。”

  持盈被他逗笑了:“那是他们弄来哄我开心的,又不是真的神迹,怎么可能把我带走?谁家的仙鹤会在冰天雪地里飞向北方,要冻死不成吗?”

  持盈忽然想起来赵煊拆了他的华阳宫,将仙鹤刨得只剩下两只,刚要计较什么,赵煊忽然开口道:“当时我在想,我已没了娘娘,爹爹再走,我不就是孤儿了?”

  持盈一时被他这话震惊了,他企图开玩笑道:“我要是当时便走了,你做官家,岂不好?”

  “那你当时要是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持盈乐了:“我都化鹤归去了,还回来做什么?”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穆王啊穆王,你有八匹这样的神骏,为什么,为什么不再次来见我?

  持盈仍然是躺在他的怀里:“我在南边时,官家就和我说这个,官家是西王母不成?”

  他的语调是上扬的,赵煊抱他在怀里,嘴巴里飘出来一句:“不管我是谁,爹爹是我的仙鹤。”

  他是庶俗,他是仰望,仰望在天青色的霞光里的三山之使。

  “啊?”仙鹤在他怀里滚了一个圈,扯动了手链,他甚至有些不满地道,“你送李伯玉外放的时候,讲什么‘秋来一凤向南飞’,他是凤凰,我怎么就是仙鹤了?”

  赵煊正要说几句,然而说曹操,曹操就到,王孝竭微弱的声音自门扉外传来,持盈吓得半坐起来,潦倒着衣冠半靠在赵煊的怀里,赵煊把他的肩膀扶住,看他冶丽的裙摆垂到榻下,他想把持盈的裙子踢上来——

  “启告官家,李相公的船已经截住,现宣押于其府之中,官家可要召见?”

  赵煊和持盈齐齐对视一眼,持盈惊讶道:“你把李伯玉都给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