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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煊打开侧阁的门。
屏风后面勾勒出两弯人影来。
持盈俯趴在陈思恭怀里,仍然在嚎啕大哭。
赵煊走到他面前去,一时之间竟然很难开口说什么,说什么呢?这酒没毒,我知道了,对不住?可是他产生这样的怀疑,已经是对父亲最大、最大恶意的揣测了。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虽然是众目睽睽之下,但在座的无不是持盈的儿女、妻子,假如酒杯中当真有毒,他立时身亡,谁会来替他奔走伸冤?
连荣德都不会!
而自己的妻子,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难道还会有活下去的可能吗?王孝竭提醒他,难道不对吗?
一岁半,香炉,他多么艰难才能苟活到现在?
“大官先走吧,朕与爹爹有话讲。”他想来想去,决定让陈思恭走。
陈思恭方要告退,持盈却牢牢抓着陈思恭的袖子,他好容易从人家怀里抬起头来,哭得整张脸都红了,好像海棠花浇了晨露那样。
即使这样狼狈的时刻,也那么漂亮。
“别走!”
持盈哭得都抽了。陈思恭看看他,又看看持盈,最后跪在地上不敢走。
持盈索性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仍抱着他,好像尾生抱柱一样。
赵煊见他两个相依偎,哪怕陈思恭是个内官,也颇觉刺眼,竟出口威胁道:“爹爹确定要他在这里吗?”
持盈听他语气里的含义,整个人都快疯了,指着赵煊的鼻子——陈思恭拼命去摁他的手臂——说道:“官家非要侮辱我至此,又有什么办法?陈思恭在不在这里,于我有何分别?”
陈思恭内心大呼救命,谁要看你们两个乱搞?可持盈是他从小看得长大,又趴在他怀里哀哀地哭:“官家,道君醉了,叫他先回宫去吧!”
赵煊不愿意下这个台阶:“我记得爹爹从前和人宴饮的时候,千杯不醉。”
他如何见过持盈喝酒的样子?他不愿意参加这样的场合。
但他听说过。
在酒宴上,王甫曾经扮作优伶小丑的样子,逗持盈开心;蔡攸在曲宴上和他对对子,对“公相相公子”对“人主主人翁”,然而不管对什么最后都是持盈喝酒,喝得玉山倾倒,靠在蔡攸怀里人事不知;持盈七次——光明面上七次——驾临蔡瑢的太师府,喝得酩酊大醉、起身不能,连卫士都无法请动移驾。
持盈素来不羁,没想到临了会被儿子用这样暧昧的语气说出自己的风流往事来,但这关赵煊什么事?何以有这副撞破奸情的语气?
老子干什么,要向儿子报备吗?
他就算是心甘情愿、自轻自贱送上去给人睡,怎么样呢?
他是皇帝,想睡谁就睡谁,想被谁睡就被谁睡,怎么样呢?哪里轮得到别人指摘,尤其是赵煊还是他的儿子!
他猛然后悔起来,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滑坡的?他刚回到东京的时候,赵煊尚且对他保持着面上的孝敬,即使后来被关在延福宫时,他一说出重话,赵煊也会惶惶然,为他请来林飞白。
事情的滑坡就是和儿子有了这样混乱的关系开始的,就是和他长出这一套畸形的器官开始的,他是不是应该早下罪己诏?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才惹来上天的降罪?可是——那也不是儿子欺辱他的缘由。
他对百姓有亏,他对官员用完就丢,但对于赵煊,他连皇位都给出去了,赵煊还不足什么?
他疑心是自己为赵煊遮蔽、掩盖甚至态度还良好,让这畜生以为他是表子一流,故而轻贱了他。
他为祖宗基业忍气吞声,赵煊却以为他是什么?
赵煊到底想看到什么?他一头撞死?他含泪上吊?像一个贞洁烈女一样?他是多么金贵的一个人,他就算不是皇帝了也是皇帝的父亲,什么道德能够约束他?刑连大夫都不上,何况是天子?
他的命何其的宝贵,连一整个国家都比不上!
因而咬牙道:“我从前怎么样,干官家什么事?”
他极少露出这样的狠厉的神色来,他对赵煊再苛刻的时候,也不过是脸上显出了一些冷漠,但那个时候他是高高在上的,而现在——赵煊看他只有四个字:色厉内荏。
然而他也扪心自问:关我什么事呢?
持盈有后妃成群,子嗣更是藩多,朝堂上的姘头也有一掌之数,但古来帝王谁不这样?他从前告诉自己,这是痛恨,父亲的荒淫让他羞耻,让他面上无光,然而他真的希望有一位圣明的君主父亲吗?
他只恨父亲不曾荒淫到自己头上来。
父亲可以轻飘飘地和这个玩笑,和那个戏耍,但这样雅丽端华的颜色,如同灯照的海棠,雨沁的芙蓉,料峭春风里的细流……那么美,为什么不曾施舍他半分?他们是父子不是吗,近水楼台,向阳花木,他是太子,他当班的时候,离持盈站得最近。
也最远。
他好嫉妒,他原本要嫉妒一辈子了。
他可以安慰自己,没事的,只要我还是太子,我就是未来的皇帝,只要我是皇帝,他的庙号,他的陵寝,他一切的功过都是我来定性的,我可以把他描摹成任何一个样子——虽然那已经是死去的父亲了。
可是现在,月亮却自己掉进了他的怀里。
由爱生妒,由爱生怖,然而他还是忍不住恐吓,因为爱上父亲是羞耻的,他必须要沾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才能顺理成章地,欺辱父亲。
不是我的低劣,而是你的不检点——
“从前是不关朕的事,可是往后……”
他的话语还未毕,王孝竭便在外面通禀道:“官家,官家!道君皇后请见!”
赵煊将眼神投向父亲,持盈的头发都给哭乱了,并没有任何表示。
然而郑后并不等同意,直接推了门进来。
直接看到了这样荒诞的景象。
“娘娘来做什么?”赵煊生硬地问。
赵煊和她虽然不大亲近,但究竟郑氏统领后宫一十五年,待人平和公允,他也有尊敬的意思。更何况,他的妹妹合真,也是郑氏养得大。
郑若云走到持盈身边,持盈在妻子面前,还要一些脸面,抽搭了两下,由陈思恭搀着坐到椅子上,垂着头不说话。
郑若云问责赵煊:“官家何以这样对道君?”
赵煊垂下眼睛,持盈众目睽睽之下对他敬酒,他却不喝,究竟是一场误会,这问题他答不出来。
郑若云又问道:“道君同我自镇江回銮以后,便被官家隔离开来,官家不让我们夫妻相见,是为什么?”
赵煊回答道:“宁德宫修葺未毕,臣恐惊扰君父,是以如此。”
郑若云不听他的官样文章:“那请官家容老妇去延福宫陪伴道君。”
赵煊拒绝得很快:“不行。”
郑若云话赶话地问他:“为什么?天底下无有让夫妻分离的道理。哪怕山陵崩塌,我和道君也是埋在一起的,连死别都不行,更何况生离?”
赵煊在她面前一直落入下风,然而这只是口舌之上的,持盈都握在了他的手里,郑氏又算得了什么?郑氏说他们二人是夫妻,好啊,那他的娘娘呢?
他是皇帝,是长子,是继承人,继母和父亲怎么埋,不是凭他的意思吗?
持盈也觉得妻子这话有些逼人,不欲令她彻底得罪赵煊,他到底是赵煊的亲生父亲,而郑氏要怎么办:“姐姐!”
郑若云昂着头,她原本身量就高挑,更是戴着一个高耸的花冠,面上极其的庄严,持盈喊她,她圈着椅子抱了持盈一下,将手搁在持盈的肩头,然后直视赵煊,忽然道:“有一件事,道君亦不知,今日老妇愿告知官家。”
赵煊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连持盈也懵了:“姐姐?”
郑若云缓缓说出了一件二十年前的旧事:“元符三年腊月底,那时官家才出生七个月,算上在娘胎里的日子,也才一岁半,道君却封官家做了储君,官家知道为什么吗?”
赵煊立刻答道:“我出自元嫡,敕封太子,本就是秉承祖宗家法。”
持盈立他,乃是立嫡立长,而非立爱,这是显而易见之事。
郑若云笑了一下:“神宗皇帝也是英宗与宣仁皇后的嫡长子,却也是十五岁才入主东宫的。难道宣仁与英宗之间的感情,不比显恭娘娘与道君来得深厚吗?”
赵煊平生最恨的,便是别人说起他娘娘遭父亲厌恶的事,然而他又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这个事实:不管舅舅向他描述过多少遍,说曾经父母有过恩爱情好的时候,但这些描述都太远了。
他的记忆里,母亲是哀愁的,父亲是冷漠的,合真不在坤宁殿养育,偶尔被昭仪——后来是贵妃,最后是皇后的郑氏带来。
如何能和高太后与英宗皇帝相比?
持盈已经知道妻子要说什么了,但这件事情他不仅知情,还参与了,她为什么说他不知道?
郑若云有一些怜悯地对赵煊笑一下:“因为官家的太子之位,并不是经由道君敕封的,而是钦圣娘娘下旨的。”
赵煊还以为她要说什么,这事他早就知道了,父亲不立他,那又怎么样?
做官家的不还是他?
“这事老臣皆知,朕亦听说了。钦圣娘娘封朕做太子,又有何不当之处?”
她轻轻抚了一下持盈的肩膀,好像在拍平他衣服上的褶皱那样,说出了多年前的旧事:“哲宗皇帝元符三年,道君登基,愿绍继神宗之志,崇熙宁新法,因此改元‘崇宁’。然而钦圣娘娘,是最不同意新法的。”
神宗皇帝任用王相,变革官制法度,甚至说出了“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言论来,遭到母亲高太后的驳斥,而神宗的皇后、持盈的养母向氏,原本就是高太后亲自挑选的,旧党宰相的孙女。
一脉传承,两对怨偶,看来他娘娘王氏作为向太后亲自挑选的旧党之后,也因此遭到了持盈的厌恶。
持盈满目狐疑地看向妻子,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而郑若云恰巧转头向他看来:“那时候妾还是钦圣宫中的侍女,哥哥病了,我奉钦圣娘娘的旨意来看……”
那是很柔情的一个笑容,持盈却升腾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