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31章 有情人赠有情扇 无端人生无端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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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盈顿住了脚步,和他遥遥相看。

  父亲是美丽的,赵煊无数次认识到这个事实。

  他罩着一件青烟似的罗衣袍,在夜里任风吹着,那几缕头发犹如柳丝一样垂下。赵煊蓦地想起司马温公的那首词来——宝髻匆匆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相见不如不见,多情更似无情。

  他和持盈是相见不如不见,持盈对别人,是多情更似无情。

  今天下午,他收到这把青蓖扇的时候,竟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内心终于得到了安慰:看吧,他是不可能安分的,我先手一步将他软禁在延福宫,并不是错的。如果我不这么干,他迟早有一天会复辟的。

  他永远都是这样,用得着你了就对你好言好语,用不着了就弃若敝屣,在东南的时候他截粮纲止勤王,果然是要我死在东京。

  然而这缕青烟飘到了他身边,持盈隔着桌和他坐下。

  赵煊不知怎么着,忽然感觉到很美好,很宁静。

  而竟然还是持盈先开的口,没有斥责,没有谩骂,说话的语调竟然很平稳。

  “冷元子好,不过有些寒凉,官家还是少吃些吧。”持盈没有提赵煊手上那把扇子,他正在寻找和儿子相处的方式,他得见林飞白去治好身上的病,而见林飞白只能赵煊点头。

  巧言令色鲜矣仁,他最会口蜜腹剑,这样的好都是虚妄的。赵煊想。

  赵煊捏了捏那把扇子:“这是我拿来献给爹爹的。爹爹今天下午的时候,不是想吃吗?”

  持盈凝视着这碗冷元子,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吃过了。

  赵煊不过是示威罢了,他就是要堂而皇之地告诉持盈:我知道你干的所有事,你被我掌握着。

  “官家是来请我吃元子,还是来告诉我——”他将视线流连到赵煊身上,“要我安分守己?”

  赵煊当即反问道:“不应该吗?”

  持盈从前做皇帝时就不懂这个儿子,现在更不懂了,他下意识地看满堂的宫人,看他们的头低垂,没有人看见。可他仿佛是当众被赵煊狠狠打了一巴掌似的。

  他出生就是皇子,长大了是皇帝,三十多年来,未尝见过别人的脸色,就算是养母对他生气,也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临到如此,竟然要被儿子指摘!

  他一下子就忘了对赵煊好言好语的初衷。

  “官家要我在延福宫里安养魂魄,一个月来,我何曾出去过半步?难道官家还不安心吗?”他反问,“我老了,我不懂官家的心,但求官家明示,怎样才算够安分?哪怕是要我死,也请说个明白吧!”

  他猛然说出一个死字,赵煊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

  到底是积威深重,更何况赵煊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把持盈软禁在延福宫都寝食难安,更何况持盈当他的面说了一个死字。逼死父亲,他难道是禽兽吗?

  当即站起来谢罪:“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持盈问,“官家早已是真天子,我一老朽之人,还能奈何?今天我不过是给了别人一把扇子,官家竟这样催逼,是为何故?”

  “他的师傅是邓详,邓详的师傅是陈思恭。爹爹从来不和延福宫里的人多说一句话,连更衣沐浴都不叫他们近身,却怎么和这个人说了那么久的话,还赏他一把扇子?”

  持盈发现自己在赵煊身上永远百口莫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林飞白的预言,说太子和官家的命格有些妨碍,永远是这样,从他一岁半那个香炉就开始了。

  他是疯了才会去记得清楚陈思恭有多少徒弟,徒弟又有多少徒弟!

  他立刻否认道:“我不知道这件事。”

  赵煊听见他的否认,内心只想冷笑,陈思恭做内侍省押班十几年,掌管内廷,一手遮天,他不知道挑了多少时日,才挑出这么一屋子清清白白,和此人没有关系的宫人。

  然而持盈从来不和他们说话,连日常服侍都不肯叫他们近身,好像就是堂而皇之地打他的脸,告诉他:你派来的人,我看一眼都嫌恶心。

  今天他忽然想起来那头白鹿,随手指派了一个宫人前去,没想到持盈竟就开了笑脸,和那小内官聊起天来,还送他扇子。

  一查,此人果然和陈思恭有所关联。

  赵煊看向持盈的头发,披在身上,像乌云,像瀑布,像春天恼人的风絮,一下一下搔着脸。

  “既然爹爹不知道他是陈思恭的人,又为什么和他说这么久的话?”

  持盈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官家连我同谁说话都要管?我同他说话,难道不是官家逼的吗?这里谁敢和我说话?”

  他指着满堂的宫人:“他们不是哑巴,却不敢和我说话,难道不是官家授意的吗?官家问我为什么要见陈思恭,我倒是想问官家,陈思恭从潜邸开始在我身边服侍多年,未曾有一日远离,官家隔离我和他做什么?难道我是唐玄宗,他是高力士?”

  他将脸从头发里面剥出来,仰头看站立的赵煊,儿子已经比他高了,他陡然生出一种被儿子阴影笼罩的恐惧来:“还是官家已经以肃宗自居了?”

  持盈站起来,去拉赵煊的手:“劳烦官家给我指一指,李辅国是哪一个?”

  李辅国阻拦着肃宗玄宗和好,苛待玄宗,逼他至死。

  他一说这话,宫人们只有把头埋得更低。

  持盈云烟一样的衣袖拂过他的手,这话说的是实在急切又可怜,仿佛赵煊不择手段地欺负他、把他逼得无路可投了似的。

  赵煊有一百种办法驳斥他,陈思恭阴通王甫,设术士在大相国寺说他乃是亡国之君,有身死国夷的下场,劝他传位给赵焕。

  持盈在这个节骨眼上赏赐他的门人,难道不令人多想吗?

  可是持盈看起来实在太可怜,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纯然的无辜样子,好像赵煊声音一大,他就要簌簌地落下泪来似的。

  赵煊不由自主地软了声气:“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而持盈不愧是打蛇随棍上,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第一流人物,赵煊一将声音软下,他就问:“那官家要我回京时说的话,是不是骗我的?”

  赵煊甚至都没有思考,就回答道:“不是。”

  他去拽持盈的袖子,好像去抓一缕风,一只蝴蝶,从前他不敢这么做,这似乎有些调笑的成分了。持盈和别人亲昵,对他却严肃,他从来不敢触碰父亲。

  可他现在是皇帝了。

  他膜拜过他,孺慕过他,怨恨过他,可到现在,也只是想要抓住他的一方袖子罢了。

  “我是真心想要奉养爹爹,真心希望爹爹好。”

  “那你打算把我关在这里多久?”

  “爹爹就在此地修道不好吗?”

  持盈叹气,那一声气幽幽的,他好像忽然变得可怜起来:“我不出去,可这里没有人同我说话,我想找人陪我说话。”

  好正当的要求,好可怜的语气,照他说的,他并不是故意要和陈思恭的门人说话的,只是他太寂寞了,这一切寂寞的源头都要怪赵煊不许宫人和他说话。

  上天可鉴,赵煊只是不许他问政,只不过这些人问弦歌而知雅意,更进一步罢了。

  可持盈是一个多活泼的人,平地没事都要折腾一些事出来,怎么能容忍这样的寂寞?

  赵煊忽然有些不忍起来:“爹爹要见谁?”

  持盈深谙要开窗就得先提开门的道理:“蔡攸何在?”

  赵煊原来以为他不会提这么过分的要求,却没想到他一开头就提了蔡攸。

  先不说蔡攸和赵焕结拜动摇东宫,他恨不得将之正法。单说他前脚贬谪蔡瑢,后脚就让蔡攸入宫,局势要怎么好?

  “金人犯顺,天下都以为是蔡氏之祸,我本欲杀他,念在他护送爹爹回銮有功,不欲追究,命他在家中思过。”赵煊沉着声音,“爹爹说了半天,原来是要见他?”

  他一下就觉得持盈眼里的波光是假的,甚至生出一些不明的嫉妒来:“金人来犯时,东京百姓对蔡氏愤怒不已,李邦彦作为蔡氏门人,上街都尚且被人殴打,现如今金军方退,爹爹就叫蔡攸进见,怕是不好吧?”

  岂料持盈接受得很快,他原本就不抱见到蔡攸的希望,知道他还活着就行了,这世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又河西,贬两次算得了什么:“陈思恭、萧琮等,都是我平日里梳头系裹之人,官家叫他们回来吧。”

  赵煊的眉头又跳一跳:“我为爹爹挑选的人不好吗?爹爹何以不要他们侍奉?反而自己操劳?”

  他鬼使神差地去摸持盈的头发,瀑布一样,绸缎一样,放在半年前,他怎么敢?而持盈竟然也并不觉得冒犯,好像他那一头青丝,已经被人抚摸过一千遍,一万遍似的。

  他把持盈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心跳忽然就好像打雷一样炸了起来,持盈的脸露出半边,他的眉好像远山——可赵煊还想拿黛笔往上描那么几下。

  真是疯了。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而持盈甚至还将头向左偏了偏,叫他别的更顺手一些,这事蔡瑢做过,蔡攸也经常干,他并不觉得这有多么轻狎,毕竟他有时候会直接从床上跳起来,给自己的不知道哪一幅图画描一笔,头发有时候沾到颜料上,就要叫人给他别起来。

  不来就不来吧,现在也不是相见的时候,他对这些宫人毫无意见,只是担心自己身体被人发现。等林飞白来了,自然也不怕这些人近身了。

  “去年天宁节的时候,天生异象,我受了惊吓。”持盈慢吞吞地图穷匕见,“我要见林飞白,请他为我上告天帝、祈福驱邪。”

  这是他向赵煊提出的第三个要求,没道理三个都被驳回吧。

  事实上赵煊完全可以驳回,持盈如今有什么面子在他跟前讨价还价?

  他甚至疑心持盈的最终目的就是见林飞白,前面的那些只是垫脚石,因此并不想答应。

  但他凝目去看持盈,觉得他好像是真很落寞的神态,好似要变成一缕青烟飘然离去:“爹爹受惊,何不叫医生?”

  但他随即就从这青烟中醒悟过来。

  他对父亲的秉性,实在是有所了解的。

  他杀了梁师成、李彦,持盈连问责都不曾;王甫蒙持盈超品提拔,现在死于非命,持盈也只字不提。因为这些人都曾拥立赵焕,触及他的霉头,为了防止他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持盈就装得这些人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世界上一样。

  若说持盈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眷顾,也全都给了蔡氏一族。

  至于林飞白,他乃是王甫一党,更是公然宣称赵焕是青华大帝君转世,多次动摇东宫。持盈为何当着他的面提起林飞白,又为什么不惜用蔡攸来做开路的垫背?

  这样的时候,他不见宰执大臣,向他们哭诉皇帝软禁君父,为什么选择见这个妖道?

  “这事涉及神鬼,医生如何看得?”

  “若是涉及神鬼,道宫之中多的是高士,爹爹又何必要他来看?”

  “他当年算出我身骑青牛上天的旧事,想来是有些本领的。”持盈又问,“官家方说要对我好,怎么连人也不许我见?”

  那语气竟然是有些委屈的,又好像在撒娇一样。

  赵煊忽然有一些想笑,他从前觉得君父是九天上的月亮,皎皎明明,遥不可及。却发现他只是一株凌霄花,攀附在皇权的藤条上,才有了俯瞰众生的权力。

  他对父亲好,父亲就为了林飞白逼他病愈,为了逃命把他扔在东京守城,甚至还在这期间止勤王、截粮纲,还把数万精兵留在东南保护自己,好不容易回来了,还不知趣地、施施然地为这个求情,命那个为相。

  可是他只要露出一些凶狠的面目,露出一点獠牙,父亲就像鸟似的把自己缩回羽毛里面去,再颤颤巍巍地探出来一点头,温言软语、委屈撒娇,甚至连脸色都不敢稍变,泰然处之了自己被软禁的事实,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和他讨价还价

  是这样的……知情识趣。

  这样的人怎么做皇帝呢?他要做就得做待诏的翰林,做山崖间的黄冠,做被人娇养的宠儿。

  命运怎么会让这样的人做皇帝呢?

  他第一次俯视君父。

  就好像套上脚环的鸟,飞也飞不高,走也走不远。

  他不用猜持盈在想什么,只要把林飞白放入延福宫,他就会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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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日子即将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