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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还自镇江,上出郊奉迎。太上皇乘七宝辇,戴玉并桃冠,着销金红道袍,入自兴宋门,都人皆夹道观之,无不欣喜。”
无论后人怎么记载,对于持盈来说,那一天都如同是他人生的某种开始,或者某种结束。
他离开汴梁的时候太过匆忙,只举行了一个简单的禅让仪式,都城的百姓甚至还不知道江山换了主人。而等到半年以后他再回来,便俨然是太上皇、教主道君皇帝的身份了。
大辇进入汴梁城郊以后,越走越慢,持盈在车驾的辘辘前行中昏昏然闭上了眼睛。
不知怎么过了多久,裙网上的珍珠沉默了下来,周遭寂寂,唯有一阵阵的风声。
纱帘被挑开,阳光洒了进来,持盈被照醒,迷蒙着双眼去看,朦朦胧间只看见一个颀长的人影,踩着朱漆辇踏,穿淡黄色大袖襕袍衫,戴朝天幞头,躬身向他看来。
持盈将将睡醒,眼前似乎还有一层白翳,一时之间忘了今夕是何年,只知道面前人穿着皇帝的袍服,迷迷糊糊地脱口喊道:“六哥?”
他隐隐约约记得赵佣这么大时,自己好像还是个垂髫小儿,于是就去扯他的袖子撒娇道:“我刚刚睡着啦。”
赵煊被他上扬而亲昵的话音弄得一愣,而持盈随即清醒过来,眨了眨眼睛,拉他的手也顿住了。两个人的手就都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持盈看清楚了那是赵煊。
一个崭新的赵煊。
从相貌上来讲,他并没有什么改变,仍旧是那样瘦削,甚至眉间那道竖纹都还在,只是他不再用粉膏去遮蔽它,而是大大方方地将之坦露在持盈眼前。那是一种大方与得意的姿态。
并且他很难得地在持盈面前笑了,很温顺地道:“爹爹好吗?”
持盈没想到半年不见,他开口竟然是这一句话,一时之间很感怀他的孝顺——东都还没被包围以前,赵煊时常遣人问安。每逢人来,第一句话便是“爹爹圣躬安否?”紧接着告诉他朝廷人事升迁、变动的缘由,仿佛一个如履薄冰、手无实权的天子。
事实上,持盈身在东南,根本无法影响国都,只是赵煊的问候叫他觉得熨帖。因此嘴上每每说“官家自裁决,不必问我。”又很满意他的作为。
“我好,你好吗?”他想到此节,索性手上一用力,将赵煊拉到自己的身边坐好,很爱怜地摸摸他的额头,“这些天你辛苦了。”
往常他触碰赵煊的时候,赵煊总会敏感而警惕地躲开,仿佛他手上有刺那样,但现在却难得地坐在他身边,两个人的衣袍都层层堆叠交织在一起。
持盈透过帘子看一眼外面的景象,尽是连绵的阡陌,想来车辇才行到汴京郊外:“不是说在兴宋门等,怎么跑到这么远?”
赵煊低下头,仿佛有些羞涩地道:“想见爹爹,因此早来了。”
持盈见他这个样子,仿佛是一个新郎官似的,大笑道:“我总会到的,你急什么?”
他这话不知戳中了赵煊哪一点,他闷闷地道:“臣还以为爹爹不回来了。”
持盈原本觉得他变得有些圆滑,不似从前那样老实。但这话一出,才发觉面前这儿子不过一个一十九岁的小郎君,长到成年头一回离开父亲的庇护,就得去防御外敌。
他替童道夫设想、为蔡攸考虑,怎么没想过他这个孩子呢?
于是搂着他的肩膀:“爹爹怎么会不回来呢?”
若说原本的和睦有些试探的成分,毕竟他回到东京以后就要受这个儿子辖制了,此刻却是真心实意地道:“你做得这么好,我很开心。”
赵煊被他搂在怀里,父亲身上的那股金颜、沉香混成的降真香气涌入他的鼻尖,他想起那个月夜父亲也这样搂着他,转眼间已经半年了。他做了皇帝,也已经半年了。
他为这迟来的夸奖感到痛心和悲哀,如果早一两年得到温柔、关怀的话语,他愿意为父亲而死。可是现在呢?
持盈见赵煊不说话,仿佛是很不信任的样子,搜肠刮肚,觉得自己只有一件事做的不好。
那就是东京被围的时候,他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月余不曾和赵煊通信。
便解释道:“两军交战的时候,通信多有不便。我听说东京被围困,便没有派人回信,是怕人知道行宫所在,也怕他们篡改我的书信,让你不安。”
赵煊心里想,前一条倒还有可能,毕竟你那样惜命。至于后面那条,道君书法冠绝天下,谁又能仿造?即使是从前梁师成、王甫当权的时候伪造御笔,赵煊也只要一眼就能认出真假。
毕竟,他是那样虔诚顶礼地临摹过父亲的书法啊。
只是父亲从来不会知道罢了。
于是,他模棱两可地哼出一个“嗯”音来,那声音闷在持盈的怀里,是一种沮丧又认可的语气。
持盈自觉和赵煊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是非常折节了,便当此事已经过去,开始玩笑道:“李伯玉带七宝辇来接我,将我一通好骂。”
赵煊见他这样轻挑又娇嗔的语气,好像自己很无辜似的,心里想李伯玉骂的好,骂的对,你哪里不该被骂。但是嘴上又问道:“他敢对爹爹无礼吗?”
持盈放开他的肩膀,向后靠在团龙背上,他身上穿的销金道袍和龙座上的朱漆花纹都是一个颜色,赵煊抬头看去,便觉得好像是百花丛中酿出了一点羊脂玉一样,有一种鲜明而秾艳的美丽。
他在设计此辇的时候,就曾经幻想过持盈坐上去的场景。
竟然是一模一样。
而持盈的笑弧又出现了,他很随意地道:“他为你出气呢。”辇车又缓缓前进,珍珠宝玉泠泠地响:“他和我说,金人陈兵于京郊的时候,程振劝你到西京去,你不去,为什么?”
赵煊甫一听见老师的名字出现在持盈的嘴里,眉头猛然一跳,李伯玉对他忠诚,是因为他是皇帝,代表着国家,而程振却是和他本人同忧共辱的,甚至于在过去的时光里,他比持盈更多地行使了父亲的权责。
“我……”
持盈的眼波向他轻飘飘地看来,他轻挑、随意,可多年以来的威仪仍然压人。
“我怕……”金人退兵以后,催请持盈回京都那么不容易,若是当时战事失利,他跑到西京去,恐怕大宋真的会出现两个朝廷了!他勉强固定住心神,“爹爹在镇江驻跸,离东京走水路不过是三日的距离。臣若是弃城而逃,金人若是南下惊扰爹爹,又要怎么办?”
大辇平稳地行驶着,赵煊跪靠着持盈足边的脚踏,双手放在他的膝上,仰面虔诚地望着他。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到父亲拢了拢双腿,十分不自在的样子,好像要遮住什么似的。
但他这话果然说得很漂亮,持盈见他关怀仁孝,觉得自己当初真是做得对、做得好,李伯玉说他是唐睿宗,可不尽然吗?睿宗的皇位也是继承于兄长的,睿宗退位以后也和自己的儿子处得那样和睦。
他是舍不得皇帝的尊号吗?分明是娇养放纵多年,害怕有一天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罢了。
而赵煊又那样地贴心依恋,持盈顿时就忘了他这么多年对赵煊的薄待,有意的也好,无意的也罢,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呢?他已经替赵煊原谅自己了:“你是为我才不走的?”
我是为了自己。
我若离开东京,才是真正的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若非守住了东京,我何来的权势名望与你抗衡?
但他到底也掌权日浅,说不出什么太虚假、太违背自己心意的话,于是就沉默不语。倒是持盈觉得他很诚恳,叹了口气,反省道:“我从前待你不好。”
赵煊将脸靠在他的膝盖上。
持盈感觉到他脸颊的热度,透过衣料传达给自己,他有些不太适应儿子做这么亲密的举动,更何况再往前一些就是……但他仍然颤抖着指尖去摸赵煊的脸:“你会记恨我吗?”
这样的一双手,吟弄风月,盈满暗香的一双手。
他多么不知所谓又多么盲目自大啊,好像全天下的人都该爱你似的,从前对我这么多不好、漠视、抛弃,难道想用一句话就一笔勾销掉吗?
赵煊一半的脸陷在持盈的衣料里,另一半脸被持盈搭着:“爹爹生我养我,与我一体,怎么会有记恨二字?”
他的嘴一张一合,持盈的手也随着他脸颊的起伏摇动。
恍惚间他想起李伯玉的话,“他人事道君,必有私心,唯独官家没有”,他将手下移,蹭了蹭赵煊的脖子。
这样隐秘要紧的部位,赵煊也向他坦露开来了。
他心头的一块大石放下:“好,好,好。”他轻轻地,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话语里面有一些乞求的意味:“咱们从今以后,好好做父子,好么?”
太晚了,好晚啊。
赵煊在心里悲哀地感叹,这话为什么不早一点说呢?但他又想,这话早一点说晚一点说也不妨碍什么的,从前他仰人鼻息的时候,持盈若说出这话,他必然要感激涕零,恨不能为他去死。可是现在呢?现在他是皇帝了,蔡瑢贬官南京,童道夫已经伏法,梁师成、李彦等人他已经借民怨之手除去。王甫拥护赵焕,和他结怨最深,他名义上只将他抄家,暗地里已派了武士斩草除根。蔡攸在东南掌兵,此刻随驾回銮,也是瓮中之鳖。
他执政二十年的父亲,已经是罗中之雉了。
现在求和,未免为时过晚。
可阳光又这样好,这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春天,被烽火灼烧过的东京城郊因为天子的降临重新洒水、铺土,焕发了生机。父亲坐在他亲手设计的大辇上,这样的亲和与温顺,梦里他见过这样的场景吗?见过这样一朵海棠花,颤巍巍地绽放在他的枝头吗?
他不忍心去破坏这样的场景,有一瞬间他不想听从程振的劝谏——程振叫他遣人搜索,尽退道君左右,不退者斩。严防死守,不许道君问政。
可现在他想要依从父亲的话,与他做一生一世的好父子。
持盈若要对一个人好起来,那想必是能很好的。他为蔡瑢点茶,为蔡攸酿酒,解下自己腰间的玉带赐给王甫,对赵焕、茂德也是极尽爱怜与疼惜。
这样温软而多情的目光,马上就要下顾给他了。
他几乎要答应出一个好字,可持盈又开口了。
他不知道赵煊心中的愁肠百转,只觉得二人已无芥蒂了——他向来就是这样,包括蔡瑢,一阵风一阵雨,蔡瑢在丞相之位上十多年,被他贬谪五次,每次国用不足又好言好语地把他请回来,丝毫不会觉得蔡瑢会因此记恨于他。
“我听说你提拔程振做了宰相,替了蔡瑢的位置,是吗?”
他自以为是对儿子推心置腹,要教他如何做一个皇帝了:“他从前是你的老师不错,但在朝中没有根基。如何能调燮阴阳、顺遂万物?你初登大宝,提拔他本没有错,过些日子还是将他罢免了吧。”
丞相和皇帝一样,没有根基,就只能做个傀儡。程振做了半年的宰相还不出大错,只是因为金军围城,大家没空去反对他,等到缓过劲来了,一个没有根基的皇帝,一个没有根基的丞相,两个人不是睁眼瞎了吗?
持盈难得要尽父亲的责任,去教导赵煊书上没有的道理。那是他用天生的灵敏与二十年的帝王生涯得出的经验。
然而赵煊并不领情。
赵煊觉得眼前是一片茫茫然的红,持盈道袍上的金线闪得他头痛,好像海棠的花蕊,引诱他前去,然后再把他吞噬。
父亲真是天生和他作对的角色啊,才好了一刻钟,就要开始指摘他了。
难道蔡瑢是天生有根基?难道王甫是生来有门人?天子给了谁权势,谁就是宰相,但他还是问:“那爹爹觉得,谁能为相?”
持盈的手无意识地在赵煊的脖子上游动着,赵煊觉得痒,又被他柔软的指腹捏着要害,一时之间觉得自己在水火之间难熬痛苦着。
“白时中是老成之人,吴敏也堪用。”持盈在心里搜索着名单,不知怎么着忽然笑一下,“李邦彦长得好看,可惜是个花架子,平时摆摆倒行,现在是多事之秋,还是算了。”
白时中是蔡氏的傀儡,吴敏是蔡氏的门生,李邦彦更是劝他弃城逃跑。
这就是父亲心里的宰相人选吗?
赵煊抬头去看他的脸,如同海棠花一样温柔而多情,父亲笔下的花鸟画,是真的花鸟,还是他自己的顾影自怜呢?
然而还有更过分的,如果说前面三个人赵煊勉强还能忍受的话——
“蔡攸在东南时,扈卫行宫,朝夕警惕,也是为相的人选。”持盈犹不自知赵煊心中的怒火,“蔡瑢受了你的贬谪,虽然是非常之时,情有可原。但难免他门下之人惶恐,你任用他的儿子,可以让他们安心。你做了官家,却不能做独夫,得叫下面的臣子为你尽忠竭力才好。”
这是朝廷,不是你的姘头窝!
赵煊见他的红道袍,一时之间想起蔡攸府上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想起蔡攸家里备着他的衣服,想起持盈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就和蔡攸有了眉眼来回,想起蔡行,想起那个血月夜里,陈思恭急匆匆地跑出来喊人,他有一瞬间渴望父亲喊他回去,他淋了这么久的雨,好歹会受一点关怀吧?
然而陈思恭说,蔡相公——蔡瑢和蔡攸一起回过头去,陈思恭又很抱歉地笑——小蔡相公,官家等着你呢。
他还记得蔡攸听到这话时脸上浮现出的暧昧而得意的笑。
而那笑意的源头,全是因为他父亲。
他高坐龙辇、玩弄人心,惹人生恨生厌、痛苦不堪的,恶劣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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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是不会变好的,不要报任何希望了,死心然后囚禁play吧噢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