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26章 宋道君和合阴阳 金郎主弃掷乾坤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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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敏在正厅之中胆战心惊地等了许久。

  他从汴梁来镇江之前,赵煊便连续两日找他密谈,希望他作为中间人——新帝即位的倡导者和道君皇帝的旧臣——来转圜父子之情。他临走前,皇帝连连拉着他的手掉眼泪:“道君自外,朕寝食不安,愿早归来以天下奉。”

  这声泪俱下的样子,若不是吴敏知道持盈从前对这儿子多有薄待,都要被蒙骗过去了。

  难不成这世上真能有无缘无故、不求回报、被人打了左脸还把右脸递过去的忠臣孝子?听说这位新天子在东宫时不是读书就是看鱼,难不成真是读书读傻了?

  可若这天子当真如此孝顺,道君的做法,便显得更不堪为人父了。

  抛下嗣君逃往东南,当然这无可厚非,毕竟狡兔三窟,总不能叫人一锅端了吧,自己总是更金贵要紧些的,可是到了东南,又叫身带重兵的童道夫南下保护自己,这一下把南巡的事弄得人尽皆知,东京城人心涣散,家家户户都往城外逃跑,这摆明了是要在南方另立个朝廷的意思。

  难不成真的要这么抛弃自己的亲生儿子吗?

  而正当他叹息间,持盈已从内宅中转了出来。

  吴敏抬眼望去,只见这一月未见的宣和天子,穿着一身天水碧色的燕居道袍,由两位侍从扶持着走了出来,面容清减,竟是大病一场的虚弱样子。道君再不堪为人父,但对他却是恩遇有加,甚至让他做了倡导新帝登基的第一人,在这新旧罔替的节骨眼上加官进爵……

  由是趋步上前关怀道:“官家?”话一出口,竟然还是旧时的习惯。

  持盈由人扶着坐定,吴敏不知怎么着,竟然觉得这从来鹤步徐行的道君走姿有些奇怪,仿佛不想触及到什么地方似的。

  持盈摆了摆手:“我萧然老寂之人,元中何必再叫官家?”

  吴敏忽然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变革感,改口道:“道君。”

  持盈便受了,他靠在玫瑰椅上:“你既从东京来,可是带来了官家谕旨?”他饶有兴致地问:“方才听内侍唱名,他封你做了少宰么?”

  少宰领吏部,乃是天官,对于吴敏来说显然是高升了。但持盈显然觉得赵煊礼遇他的旧臣是理所应当的:“他是年轻人,不知事。治理朝廷,自然要多多地托付你们。”

  他敢说这话,吴敏却不敢托大,刚要叩恩,持盈便挥手免了。虽然吴敏是带了赵煊的旨意来,但比起儿子,持盈更关心朝中的人事调动,于是问道:“我记得官家同李伯玉要好,如今封了他做什么官?”

  当年汴京发大水,林飞白和王甫认为是太子失德,逼太子登城门作法,只有李伯玉坚称是因为言路闭塞才导致这场灾难,与太子无关。后来持盈因他总要进谏,贬他去外地做官时,赵煊还给他写了诗,说他是“秋来一凤向南飞”,持盈听了牙都给酸倒了——他还没给蔡瑢写过这么黏糊糊的东西呢!

  果然吴敏回道:“官家提拔他做了枢相。”

  持盈倒不以为意,只是挑了挑眉毛:“噢,替了王将明?也好,他是个不中用的东西,官家将他黜去了何地?”

  他提拔王甫和蔡瑢作对,王甫为了聚集党羽,和赵煊素来不对付,若赵煊即位了还要将王甫放在枢相的位置上,那才是傻了呢。更何况他原本就打算提拔蔡攸替代王甫,只是他这么随口一问,吴敏却犹豫了。

  “他……”

  持盈生了疑问,王甫虽然不像样,但到底曾经做过宰相,国朝礼重文人,顶多致仕罢了:“你直说便是,我不过是随便听听,难不成还为了他同官家生气吗?”

  吴敏一咬牙一闭眼便道:“官家将他家抄了,发配到崇信军里。”

  果不其然,他刚说出这话,原本笑吟吟的持盈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吴敏担心他要问蔡瑢,但持盈并没有:“官家的老师程振,现做什么官呢?”

  吴敏心里顿时一个突。

  因为程振做了蔡瑢的官。

  他若是这么回答了,持盈必然要问蔡瑢去了哪里,而新天子虽然对蔡氏宽厚,并没有抄家流放,但蔡瑢、蔡攸这二人同道君关系如此紧密……

  正当他准备措辞的时候,持盈却已经猜出来了:“是不是替了他蔡元长的官?”

  吴敏默认。

  持盈见此状,唯有一阵悲凉,并不是因为蔡瑢受贬,而是因为赵煊。

  蔡瑢骗他,童道夫瞒他,蔡攸不知道是什么心肠,而一贯对他顺从的儿子,竟然一朝做了皇帝之后立刻将老臣罢黜——这是罢黜蔡瑢吗?这不是打自己父亲的脸吗?三年不改父道,哪家皇帝一上位就挨个驱逐自己父亲的旧臣?

  他轻轻叹了一声,吴敏见他方才进来时脸上的那些笑意也没了,竟然成了哀哀凄清的可怜模样,好似被谁狠狠苛待欺负了似的:“实在是前几日里生了彗星袭月的异象,群臣上书,物议斐然,官家不得已才如此的。”

  他还没说赵煊自己斋戒了三天进太庙告罪的事呢,按理来说那时候他才做了一个月皇帝不到,有什么好罪的?

  而持盈竟然是半点不听,蔡瑢王甫等人欺瞒他他都可以过往不究,对赵煊却是很苛刻,更何况吴敏说到了彗星袭月,他更是愤懑,彗星何止袭月,彗星甚至都袭他了,弄得他现在两头烂账:“彗星袭月?是天宁节那天罢。”

  他对此也只有冷笑道:“我的生日出现这样的异象,他不如将我治罪好了。”

  吴敏安能听此话,只能从椅子上滑下来:“官家息怒!”

  他一惶恐,嘴巴里面又顺出旧时候的称呼来,持盈正在生气,瞥过眼去:“谁是你官家!”

  他一气急,竟然呛咳起来,内侍连忙递水拍背,吴敏跪在地上,持盈也不去管,只道:“那个才是你官家呢!咱们的新官家有何谕旨,要赐教给我这老朽之人?”

  吴敏悄悄抬头去看他,只见他面色都因生气飞出霞光韵采来,眉眼间即使是嗔怒也似含情,哪像什么老朽?心下觉得有些好笑,但他觉得赵煊托他带的那些话也是情深意切,想必持盈能息怒,便道:“官家是道君的儿子,在您面前怎么敢称谕旨?官家只托臣带话,说‘爹爹在外,我寝不安,愿爹爹归来,以天下养。’”

  他想起自己去福宁殿里时,内侍鱼贯出入,将持盈数十年的珍藏原封不动地挪到延福宫去,而从东宫抬过来的只有厚厚的书籍,哪怕前线战况如此胶着,皇帝也没动父亲的一分钱,宁可自己缩那点衣食,是够意思了。

  而持盈仍不满意,并没有开颜,反而指摘起赵煊的话来:“‘我寝不安’是什么意思?太祖皇帝说,‘侧卧之塌,岂容他人酣睡。’看来是我在东南碍官家眼了。”

  吴敏傻了,他没想到这句话也能让持盈挑出刺来,那太祖皇帝是对别人说的,又不是对自己亲儿子亲爹说的:“道君明鉴,官家绝无此心!”

  不知怎么的,持盈自己刻薄完儿子,紧接着就委屈上了,吴敏看他眼睫抖动,以袖掩面,天水碧逶迤在那一方乌木桌案上。他本来就是多情风流的长相,又摆出泫然欲泣的姿态,好像是真的被人辜负了一片痴心似的。

  “当初你们逼我退位,才许我来东南,蔡瑢、王甫多有劝我的,我并不听,想着官家是我亲生,怎么会对我不好?可我前脚刚到东南,官家就将我从前用的人全部罢黜,又逼我回去,这是何故?”

  吴敏见这道君皇帝倒打一耙的功夫如此精妙,心想哪里有逼你,又哪里对你不好了?可见他的样子竟然是十分委屈,一时之间深觉伴君如同伴虎,不知蔡瑢这许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原本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板起脸来?

  又见他实在是消瘦可怜,眉间似蹙非蹙,好像被儿子伤的很深似的,也是怜惜,只开解道:“官家事道君,圣孝升闻,实在是迫于物议。”

  他现在都不敢让持盈知道梁师成几个被杀的事了,那还不得翻天了吗:“至于回銮之事,官家身为人子,只是觉得东南小地,究竟不比汴梁,道君在外多有不便,并不是、并不是旁的意思……”

  持盈难道不知道汴梁好?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想过离开汴梁,可是这不是危急时刻吗?现在来催他有什么用?有这个空,不如让金人退兵吧!

  只是他前脚被蔡瑢摆了一道,后脚身体又生了异样,在东南这一带连医生也不敢看,蔡攸又不知是什么心肠,一时之间悲痛交加,赵煊又撞上来不顾他安危,防着他、管着他,要他回去,撞到了枪口上。

  可他一时之间又想起来兵祸是谁引起的,就算再怎么胡搅蛮缠,他今天身在东南也和赵煊没关系,于是只能有些理亏地不说话。

  而正当吴敏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外边又来通禀,说陈思恭奉皇帝命前来。

  持盈允见。

  但方才和吴敏聊天,对赵煊已有微词,陈思恭进来对他问安,他开口便埋怨赵煊的催逼:“郎君才派了元中,怎么又叫你过来?”

  吴敏是朝臣,他便喊赵煊做官家尽朝礼,陈思恭却是他从小的玩伴、家臣,便用家礼,叫赵煊做郎君少主。

  陈思恭连忙道:“老奴比吴相公晚了三日出发呢,只是走水路快一些。家里的东西,郎君已盯着收拾好了,又说您南下仓促,怕身边没有惯用的人,因此叫老奴来服侍,还带了家信。”

  持盈皱眉道:“家里搬东西,他盯着作什么?”

  陈思恭道:“郎君说,您的收藏之中,不乏商、周的古玩,也有不少前人的字画,唯恐宫人们笨手笨脚地伤了东西,您知道以后难过,因此盯着我们。”

  吴敏悄悄抬眼去看,持盈的面色果然稍霁,只是嘴上道:“他万乘之主,何必做这些小事!东西坏了,我还能说他不成?”

  陈思恭陪笑道:“郎君何惧您说?只是怕您伤心罢了!”

  他果然是持盈这么多年的心腹太监,持盈被他一哄,想到自己福宁殿里的收藏,坏了也真是可惜,赵煊若肯盯着,也算是有孝心了,但一想吴敏的话,便道:“郎君派你过来,也是我早些回家的吗?”

  没想到陈思恭讶然不似作假:“郎君并无此意,老奴出来时,郎君还对老奴说,‘如今金人陈兵于外,爹爹若此时南还,恐受惊扰。还是等退敌之后,再动身回家不迟。’”

  听到这话,持盈再也不好意思去挑剔赵煊了,甚至还罕见地生出一些小小的愧疚来,他的确不应该用蔡瑢和王甫的态度来揣测儿子,到底是自己亲生的,怎么能比呢?于是问陈思恭要来赵煊的家书,也不假手他人,自己将火漆印拆开。

  他原以为赵煊要写什么又臭又长的之乎者也,却没想到里头只有一句诗: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穆王啊穆王,你有这样神骏的宝马,为何还不来见我呢?

  持盈登基前正是穆王。他想到赵煊以西王母自比,思念但又恐他受惊的模样,面上不由得带了笑意,想来这孩子总是好的,是他的血脉,和蔡瑢、王甫他们这样的臣子总是不同的。

  他将这封信收进袖中,对吴敏道:“官家的意思我知道了,请元中替我带话吧。”

  “请陛下勿要牵挂,待贼虏退兵,我其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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