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6章 强项令直谏金殿 赵天子驾幸春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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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李伯玉,乃是赫赫有名的一位强项令。

  持盈当国十余年,早已过了气盛的时候,情知这世上还是得有这么一两位刚直的大臣的,倒不是说他要去听这些人的话,而是他要将这些人做一个堂皇的摆设供起来。朕知道了,朕晓得了,卿说的是,不过来来回回几句话,又有何难?知道了,但不改,不就成了?

  所谓刚直的大臣们也心知肚明,大家你谏你的,我纳我的,关起门来还是过日子。说完了就得了,听不听得进去,他们才不管呢。

  但李伯玉不太一样,他说完以后,还盯着持盈改。

  此人在民间又颇有声名,持盈一时半会儿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放他,便只能受他口舌的折磨。此刻听到他来了,也只能叹一口气,幽魂似的——真的没力气了,大干了一场,又被李伯玉烦的——飘出去见人。

  李伯玉在前殿的冷板凳上被晾了许久,见到皇帝虚浮着脚步,魂也似的飘来,立刻下拜:“臣——”

  持盈还没走到他跟前呢,就被这洪亮的声音吓了一跳,知道今日之事绝不会善了,他摆摆手,内侍便上去扶住李伯玉,使他不必下拜。

  “凤宾不必多礼。”持盈亲昵地喊着他的字,暗暗提醒他这是一个私下的场合,好让他不要这么古板,稍体谅下未睡醒的皇帝罢!

  李伯玉见皇帝的衣袍如流水一样在他眼前滑过,袖襟上传来一阵黄庭经香,心知这并不是福宁殿中熏的味道,想来林飞白这道士是确实已经来见过皇帝了,而皇帝显然没有任何怪罪,放他全须全尾地出了宫门,心中更是一片瓦凉。

  持盈在上方坐定,笑吟吟地看他:“今日不廷议,凤宾有何事前来吗?”

  李伯玉见他这副懒洋洋、没形状的样子,很痛惜地问道:“陛下忘了宰予之事吗?”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垢也,于予与何诛?”

  持盈没想到他这么好的态度,也换不来李伯玉一句软话。李伯玉上来不先说事,先刺了他一句,不过是白天睡了一觉,一下子他就从圣明天子沦落成朽木,沦落成粪土之墙了!持盈迅速在脑里过了一遍空缺的官位表,恨不得琼州之外还有一片大宋土地,好把李伯玉扔到那里为官,茹毛饮血去吧!

  然而他面上仍笑着,和他的祖辈一样十足十的好涵养,何况借口是现成的:“昨天夜里打雷,朕实在没睡好,所以刚才歇了会儿。凤宾说的是,今后不这样了。”

  他对台官从来这样,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从善如流但死性不改,又因为这好态度,每次一出事,大家就会觉得他只是受蔡瑢蛊惑,本质上还是能够改过的。

  而李伯玉实在是不吃他那一套,或者说曾经吃的,但他在御史台的位置上一年有余,对皇帝阴一套阳一套的两面禀性可谓了解:“陛下昨日闻雷霆之声吗?”

  持盈点头。不知他问这个什么意思。

  李伯玉又问:“那陛下可曾今早的听见马叫之声?”

  持盈不说话了,他知道李伯玉的正题要来了,立刻见招拆招:“凤宾此话何意?”

  “陛下,臣要告神霄宫林飞白,目无王法、冲撞东宫,其门下恶奴见皇太子车驾曾不敛避,马车相撞,其马嘶鸣,致使东宫睿体有损,至今未起!”

  “这……”

  “陛下,臣还听闻此人冲撞太子以后,竟然直入大内禁中,说要面见陛下请罪,而后竟完璧出宫,不见责罚。陛下忘广宁公主与杨氏之事,忘玄宗之祸了吗?”

  唐玄宗天宝十年,杨国忠与杨氏姐妹夜游,与广宁公主争道过西市门,杨氏家奴挥鞭及公主衣,驸马前去搀扶,家奴数鞭驸马。公主上告,玄宗杀杨氏奴,但也免去了驸马之职位,不允许他朝谒。

  持盈被他的比喻砸懵了,林飞白的确说过他与赵煊的车驾相撞,只是——

  “李伯玉!”持盈勃然色变,“照你的意思,朕是唐玄宗了!”

  他私下里对士大夫素来温和,毕竟他的圣君之名还得靠着这帮笔杆子,然而李伯玉说话实在太没轻重了些!

  玄宗一日杀三子,吓得肃宗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还掠夺儿媳,导致有安史之乱、西内之祸,他若是玄宗——他若是玄宗,凭当年之事,赵煊的尸骨都化成灰烬了,哪里还轮得到李伯玉在这里为他不平!

  “臣不敢!只是,当年玄宗尚且杀杨氏之奴,今日东宫是国之储君,林飞白靠道法迷惑君上,今日凌加太子,陛下竟然不管不顾,不仅不发落治罪,甚至还接见他。陛下如此为君为父,叫太子为臣为子如何自处?”李伯玉见皇帝到这种情况了,还不问一句太子的情况,而是为自己被比作唐玄宗兀自生气着,心下一阵绝望。

  倒不是他对太子有多尊敬爱戴,皇帝对太子不满,对嘉王偏爱乃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只是作为文臣,他喜爱看到“正统”之人即位得宝、政权平稳过渡,何况两龙夺嫡,国家必有祸殃。更何况——

  “官家,即使是普通人家里,儿子被人欺负了,也没有不闻不问,甚至嘉奖欺凌者的道理吧?”

  李伯玉这话说得很委婉占理,持盈于公于私的两头都被他占住道理,哑口无言,半晌才讷讷地说道:“凤宾说的是,朕受教了!”

  然而他有些时候比李伯玉这强项令还要强项,毕竟从小呼风唤雨,从皇子到皇弟再到皇帝,从来没有伏小作低的时候,白日睡觉的小事他认错也就罢了,反正下次还敢,只是这种不慈的帽子他可不想戴,于是狡辩道:“他和朕说了车驾相撞之事,道路相遇、马匹受惊,这本就非人力所能控制,也是情有可原……朕因此没有重罚他,也是度念他是方外之人。更况且,朕见林飞白无事,想来太子车驾更为周全……”

  他口中一边说着,一边看到李伯玉一张俊脸越来越青,心下一个突,便觉得有些不好。

  果然,李伯玉问道:“陛下忘了崇宁元年的宫廷之事了吗?”

  崇宁是持盈的第一个年号,哲宗皇帝于二月份驾崩,持盈登基以后便圈定了这个年号,等到次年改元。这个年号一共用了两年,和这个年号一起被确定下来的还有赵煊皇太子的身份。

  赵煊出生以后,先被他的养母向太后抱过去养了一阵子,册封做太子以后,持盈又把他抱到自己的福宁殿里来养。

  那是崇宁元年的十二月,即将过新年的日子。

  一岁半的太子赵煊在福宁殿的侧室里安睡,皇帝持盈早朝回来,心血来潮想要去看一眼儿子,十分不巧,那天负责逗赵煊睡觉的宫女正支着脑袋打瞌睡,见皇帝来了,匆匆忙忙站起来,衣袖拂到了一旁的香炉。

  咣当——

  香炉打翻在赵煊耳边,把年幼的皇太子吓得魂飞魄散,高烧三日三夜不退险些丧命,虽然后面转危为安了,但也留下了一个不能听见响声的病症。

  那一个新年谁也没过好,皇后还大着肚子,听说长子出事,当场昏倒,一醒来就立刻跑到福宁殿里,夫妻两个你来我往地吵了半个时辰,最终皇后将太子抱出了福宁殿自己养育。

  而崇宁年间最大的宫廷案也来源于此,不知道谁说那天的香炉是皇帝故意扔的,只为了杀死自己的亲儿子。这消息查来查去,源头竟跑到了坤宁殿。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愤怒,新皇帝血洗掖庭,更是欲盖弥彰地将严查的告示贴在坤宁殿的外墙上,被皇后愤怒地撕去。

  从此帝后不谐,人尽皆知。

  持盈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两马嘶鸣,马车内天翻地覆,一阵乱响——

  持盈忽然想起来,那一年赵煊在福宁殿里哇哇大哭的时候,他信手扔的是什么东西。

  也是一只香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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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已经是有历史人物原型的但还是说一下,被香炉吓死的故事版权来自于煊的侄子赵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