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饺子在餐桌上占了小半边。
景新雨又仰起头叫了一声:“汐汐,汐汐,下来呀,岚岚来啦!下来包饺子玩嘛,妈妈教你。”
唐景汐闷在公主房里,脸几乎要贴上穿衣镜了。
睁大了眼睛,细细地看自己的眼睛,越看越不对劲呢。
她的眼睛本来就很大很圆,双眼皮也很深。
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双眼皮深得有点不自然了,眼皮也因为昨天的哭泣而微微有点肿。
——好丑!
——我不美了!
唐景汐捧着脸,好苦恼。
她和宋青岚现在是敌对关系,怎么能让敌方看见自己这么丑的样子,绝无可能!
“汐汐妹妹——”
大胆!
谁允许她叫汐汐妹妹!说了只能叫唐景汐的可恶!
唐大小姐震怒!
唐景汐噌地一下站得笔直,杀气腾腾地冲出房间。
去卫生间洗漱完毕,凌乱的卷发也尽力梳顺了,披散在肩头,再拿一只金黄的麦穗发卡将左边的碎发别在脑侧。
我很美!
唐景汐默念,从楼梯上款款走下来。
还未到一楼,便与宋青岚的目光隔空遥遥对上。
宋青岚两手皆是白色的面粉,左手掌心摊开一张饺子皮,皮上一坨馅料,右手修长漂亮的手指翘起来,正在捏饺子褶。
唐景汐微微昂起精巧的小下巴,微微俯视。
露出不食人间烟火的富贵花的傲娇姿态。
“过来包饺子,妈妈教你。”景新雨抬起同样沾上面粉白兮兮的手,朝她招了招。
唐景汐:“……我不学。”
小时候她也曾因为好奇包过的那么一次两次,每次都奇形怪状的好丑,她自己都不愿意吃。
只遥遥一瞥,就知道宋青岚手掌的那个饺子捏的褶子多漂亮。
唐景汐怎么可能送上门去自取其辱!
“唉你这孩子……”
唐景汐红红的小嘴一撅,手搭在楼梯栏杆边,走了下来。
然后背着手,像一个巡视的领导那般,挨个看了一圈,便回到客厅里,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电视剧的声音响起来,是她看过的,最近一部烂俗的古装片。
她爱他,他不爱她,他爱另一个她,而她却有心上人,心上人心里只装着第一个她。
哎……爱情能不能简单一点呢?
心好累。
唐景汐握着遥控器换台,换来换去也没有喜欢看的。
身后的西图澜娅餐厅时不时传出说笑声,勾得唐景汐心尖有点痒。
她悄悄用遥控器调低电视机的音量。
“岚岚,你说的那个网上交友,怎么交的啊?”
“挺简单的,待会我帮你注册一个Q-Q号,可能玩的都是年轻人,比较热情,会主动加陌生人,你和陌生人聊得来,就能当网友。无论距离远近,哪怕在国外的人,也能和我们聊天呢。”
“是嘛?听起来很不错呀,待会你给我弄一个。”
唐景汐抱着抱枕的那只手,默默收紧。
除了岑晓梅,她还有网友?!
哼,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嘛!!!
不爽的大小姐,完全忘了自己也有一个亲密称为“小爱”的网络好友呢。
满心都是对宋青岚薄情寡性的不忿。
“岚岚,你在那边和程阿姨处得怎么样啊。”
“程阿姨人挺好的,她儿子——”
唐景汐竖起耳朵,只记得那是一个很高很高的男孩子,长什么样子也忘了。
哦对!
她还记得宋青岚骗她!说他很矮!
抱住抱枕的手收得更紧了。
假如抱枕有生命,估计快要窒息而亡了。
“她儿子人也不坏,也挺好的。其实……总的都还不错,比我去之前想象得好多了。”
景新雨笑:“谁说不是呢,不瞒你说,我都担心了一阵子呢,后来听宋超讲,也看你好像过得不错,我才放下心来呢。”
唐景汐抱着抱枕,默默撅起嘴。
哼,宋青岚搬走她开心,她妈妈也开心,大家都开心,就只有自己不开心。
她不想听,又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大。
中午,家里就煮的上午包的饺子,还有一大半冻进了冰箱。
“多玩一会,我放的急冻层,俩小时就硬了。”景新雨说。
饺子煮好,装盘,热气腾腾的,新鲜的面粉香气飘在空中。
蒋阿姨笑着说:“哎呀,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闻着都比外面买的饺子皮更香呢。”
宋青岚端出餐盘到桌上:“吃起来会更香的。”
景新雨在厨房做饺子的蘸料,不像北方蘸料只有醋那么简单。
安市这边做蘸料是水煮菜和炖菜的灵魂,葱蒜香菜花椒油盐味精白砂糖一个都不能少,还有自家熬的红油。
宋青岚放下餐盘,抬起头,望向客厅里的孤独小背影。
她抿了抿唇,轻步走了过去,到了沙发边站定。
“汐汐妹妹,吃饭了。”
“叫我唐景汐。”
“……吃饭了。”
唐景汐起身,关了电视,走到西图澜娅餐厅一贯的位置坐下。
待她坐下,才意识到宋青岚也坐在往常的位置,是她的对面。
再换也来不及了。
唐景汐只好继续坐着。
这一顿饭,她吃得既有滋味,又毫无滋味。
手擀的饺子皮真的很有嚼劲,很好吃呢。
但宋青岚和蒋阿姨和妈妈聊天,都没有主动对她说话,她又不太开心。
虽然,昨天在Q-Q上,她还和小爱说自己对宋青岚的不舍和依赖。
但那隔着一根网线啊,宋青岚又不知道!
当着宋青岚的面,要她主动找宋青岚说话,比让她吃折耳根还要难。
景新雨也不是对两个孩子互相之间隐隐的怪异毫无感觉。
饭后,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岚岚,你和汐汐一起去遛一遛小黑吧,难得今天天气好。”
安市出太阳不易,冬天出太阳更是少见。
小黑一听到能出门,油亮的黑尾巴便疯狂摇了起来,还主动站到了玄关,跳起来将柜子边缘的牵引绳叼在嘴里。
想说不去的唐景汐,见此情景,也不忍心说出口了。
她不情不愿地到玄关,将牵引绳从小黑嘴里取下,给它套上。
小黑激动得狂甩尾巴,朝着宋青岚汪汪叫。
宋青岚走到玄关,换鞋,小黑立马不叫了,屁颠屁颠地在旁边等,尾巴没停过。
她从唐景汐手中接过牵引绳的一头。
一高一小两道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景新雨和蒋阿姨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张望。
“不知道能不能和好呢。”蒋阿姨说。
“应该能吧,岚岚对汐汐还是很在意的。”景新雨说:“我看吃饺子时她总看汐汐呢。”
小黑好像能感知到两位大人的情绪,背负着全唐家希望两个孩子和好的希望。
它就像一个父母离异又有复婚希望的孩子,特别开心地围着两人打转,连牵引绳被它绕得缠了宋青岚的脚踝几次。
走到别墅区大门,短短一程,牵引绳又被小黑弄得缠住了宋青岚的脚踝。
它还傻兮兮地贴在宋青岚的腿边,憨憨地吐舌头傻乐。
唐景汐觉得小黑真不争气呢。
“小黑,你今天不乖。再这样妈妈不喜欢你了。”她忍不住轻声训它。
宋青岚蹲下来,一边解开缠绕脚踝的牵引绳,一边温柔摸摸小黑的头,语气更温柔。
“小黑,想爸爸了是不是?没关系,爸爸不生气。”
唐景汐:“……”
差点忘了,宋青岚还是小黑它爸。
这次解开牵引绳,小黑还是很兴奋,但没再让绳子绕住宋青岚的脚,每当它很兴奋地绕了半圈,就会原路绕回来。
到了隔壁公园,也许是出了大太阳的缘故,又是周末,行人不少。
不是带着小孩出来晒太阳的父母,便是谈情说爱的小年轻。
唐景汐与宋青岚同行,却隔着不远不近的一米距离。
连小黑的牵引绳也不在她手中,一不小心就会走到一米之外甚至两三米的地方,好像灵魂在游离。
“汐汐妹妹。”
宋青岚叫她。
“说了叫我唐景汐。”
唐景汐扭着脸,看向公园内的人工湖。
冬日的湖面很静,像一片泛起粼粼波光的玻璃镜面。
唐景汐弯下腰,在湖边捡起一个小石子,轻轻丢进湖中,溅起一片小小的涟漪荡漾开来。
她又捡起一个小石子——
“不,我要叫你汐汐妹妹,我还是想和你好。”
唐景汐握紧小石子,呼吸似乎也跟着紧了。
她刷地偏头,望向身后的宋青岚,见她眉目深深,又不敢看,只听得自己的心砰砰砰,即将从胸腔呼之跃出。
“你……你在说什么啊。”宕机的大脑,只能挤出这句。
公园里行人众多,嘈杂声繁冗,而唐景汐却能感受到身后一步一步逐渐靠近的轻轻脚步声,与头顶忽然压下来的气息。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汐汐妹妹,你一直很聪明的。”
聪明?
唐景汐忽然被击中最柔软的一片心房,她忽然眼睛一湿。
不,她不聪明。
就算她像一个蜗牛从九考室爬进了三考室,她依然不聪明。
时至今日,依然看不透一起长大的宋青岚,不明白她的固执无情与随之而来的冷漠。
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无意之中做错了什么。
她不明白宋青岚,却很明白自己的娇气、任性、懒、矫情还有霸道。
“对不起,是我错了。”
宋青岚在道歉吗?
宋青岚也会错吗?
唐景汐惊诧回头,仰起脸,不顾自己已是满脸泪水。
宋青岚抬起没有牵绳子的那只手,轻轻触碰到唐景汐的脸,替她拭泪。
唐景汐扭着脸,避开了。
“为什么呢,你不理我是因为什么呢?”她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
宋青岚的呼吸一瞬间变得艰难。
深深看向唐景汐的目光,忽而偏开,望向重新恢复宁静与深沉的冬日湖面。
“因为……”
她说得缓慢:“因为爸爸和程阿姨结婚,我心情很不好,什么人都不想理,我很茫然,不知道怎么办……是我的心态和情绪出了问题,你没有错,都是我的错。”
这段话,是她来之前在镜中演练过数次,确保能顺畅说完才允许自己来唐家。
是说谎。
但她能将自己那些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困苦全都如实告诉唐景汐吗?
不可能的。
唐景汐过着平安顺遂且会蒸蒸日上的人生,她会被人生之外的东西吓到的。
就连被无数人认证成熟与懂事的宋青岚,不也被吓住了吗?
她很怕,怕如实告知唐景汐所有原因,换来的会是真正意义上的疏远。
再见面打个招呼都艰难的关系,自己会成为唐景汐童年时光里最难以启齿的存在。
唐景汐拧起细眉,显然不信。
“怎么可能呢,你怎么会怕成那样?如果那么害怕,为什么还要从我家搬走?”她连连发问。
“我以为我能做到,但实际上很难,我又不想和别人说……自己的痛苦。”
这话似真非真,宋青岚的表情便是如同真实的失落与黯然。
唐景汐忽然扭头,又猛地仰起脸看回来。
“我是别人吗?!你——”
她忍不住抬起手,捶了一下宋青岚的心口,反被宋青岚握住了手。
宋青岚的手与她不同,因常年打球修长而有力,唐景汐无法挣脱。
还有握住球拍时虎口磨出的薄茧,轻轻摩擦唐景汐的手指边缘,令人手掌发烫。
满分作文高手唐景汐,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青岚握着她的手,又想到那本书里的话。
【我们会因为我们的爱而在理解之情和慈善之心方面成长得更加完美。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无法让你避开世人给你带来的灾祸,他们无视你最高尚的行为,而只是在你身上挑拣腐化和罪过。】
腐化与罪过?
耗尽精力、饱受困苦与痛楚的一年,宋青岚想清楚了。
与其畏畏缩缩,不如坦坦荡荡地面对。
她要走上这条路,且不接受别人的俯视。
她要与唐景汐一起,堂堂正正地让人仰望。
作者有话说:
注:
“我们会因为我们的爱而在理解之情和慈善之心方面成长得更加完美。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无法让你避开世人给你带来的灾祸,他们无视你最高尚的行为,而只是在你身上挑拣腐化和罪过。”摘自小说《寂寞之井》,非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