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到了,路边的树郁郁葱葱,偶尔还有蝉鸣响起。

  货车慢慢行驶在别墅区的车道上,比较旧了,开得慢也不稳,微微地晃荡。

  宋青岚坐在副驾上,驾驶座是不认识的叔叔,宋超坐在后头,和搬家的东西在一起。

  太阳太大,有些刺目。

  宋青岚微微眯起眼,她想起十年前第一次来唐家的时候了。

  那个时候,她以为这里是童话里的城堡。十年过去,她依然觉得这里美好得像城堡。

  独立的一栋栋小楼,家家有漂亮宽敞的前院和后院。

  院内各色植物和花卉,争奇斗艳。

  十分幽静,尽管坐落在安市相对繁华的地带,但外面的喧哗传不到里面。

  正如此时,她坐在货车上,耳朵里只能听见货车发动机的轰鸣,还有车轮碾过地面的轻微摩擦声。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安静的别墅区,忽然响起震耳的狗叫声。

  宋青岚忽然回头,头从车窗探出去。

  “哎不要把头伸出去啊。”驾驶座的叔叔提醒她。

  货车后面,小黑竖着黑亮的大尾巴,狂奔而来,一边奔跑一边叫。

  叫声越来越近,渐渐地,它跟上了车道上的货车,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

  贴着车窗外一点距离,看见了宋青岚后,叫得更是震天响又急迫,仿佛不这样叫下一秒宋青岚就要离去。

  “叔叔,能不能停一下车?”宋青岚回头问。

  驾驶座的男人犹豫了会,车外狗还在狂叫,也没办法。

  “行吧,快一点哈。”他说:“待会给你们搬了家,下午厂里头还有货要拉。”

  “谢谢叔叔。”

  宋青岚飞快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径直从高高的货车副驾,跳了下去。

  小黑一下扑上来,撞进她的怀里,爪子在地上疯狂地扒拉,黑黑的脑袋也直往宋青岚怀里拱。

  “小黑小黑,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宋青岚抱着它,一边避开它疯狂的舔|吻,一边安抚地拍它的背。

  好不容易,小黑终于没拱得那么厉害了,转而开始呜咽,它似乎也懂得了什么,一边用脑袋去蹭宋青岚的手掌,一边低低地呜咽。

  成年后它的叫声一直很豪气又震天响,而此时它却像刚被捡回来时那样,发出幼犬才有的弱弱哼唧声。

  宋青岚没有依据,却直觉它好像明白自己要离开了。

  她一边温柔抚|摸它宽厚的背,一边低声说:“没事的,不要怕,妈妈还在这里,她会一直陪着你。我…我也会回来看你。”

  小黑呜咽不停,宋青岚忍了多时的泪隐隐从眼角泛滥。

  “不怕……不怕……我们都不要怕……”她小声说:“会好的,会好的,啊。我们都不要怕……”

  哄了许久,小黑还是不肯走,一直往她怀里拱。

  最后还是杨叔叔过来,用牵引绳套住小黑,才没让小黑继续追着车跑。

  宋青岚早已抹了眼角的泪,站起来跟杨叔叔微笑:“麻烦你了,杨叔叔。”

  小黑胸背的牵引绳都比绷直了,它还试图往宋青岚身边冲。

  它如今力气不小,老杨费了点力气,才能拉住它。

  “该的,该的。”老杨说:“不止它,家里都舍不得你,哎。”

  其实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宋青岚要搬走,主人家都发话愿意让她一直住了。

  这落在谁头上,都是天大的好事啊。

  小黑还试图往宋青岚身上跳。

  宋青岚上前两步,摸摸它的头:“听话。”

  抬起头,看向老杨:“杨叔叔,以后如果汐汐妹妹去遛狗,麻烦你跟她一起去吧,一个女孩子还是不太安全,她也长大了。”

  老杨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再见,杨叔叔。”

  宋青岚回到车上,看向后视镜。

  镜子内,小黑又把牵引绳绷直了,疯狂朝前冲,老杨用两只手拼命往回扯才勉强将它拉住。

  慢慢地,货车在路上拐弯,疯狂前冲的小黑和拼命拉绳子的老杨都看不见了。

  宋青岚收回目光。

  没一会儿,货车终于停在别墅区的车道出口。

  保安亭的物业下来,见货车上装了这么多箱子和袋子,问他们要出门条。

  和箱子在一起的宋超探出头,懵了:“出门条?”

  物业说:“对啊,你搬这么多东西走,要业主签字的出门条,我们才能开门放行啊,是我们物业的规定,抱歉出示一下哈。”

  宋超:“……”

  他没办法,只好掏出手机,给唐信鸿打电话。

  “好,那我跑回来一趟。”挂了电话,他跳下货车,到副驾驶外跟女儿说:“你坐上面不用下来,我回去拿个条子。”

  物业要求把货车停在另一边,以免挡住其他业主开车出门的路。

  驾驶座的男人依言把货车停到不挡路的位置。

  宋青岚坐在副驾上,安安静静。

  目光无意落向窗外,恰好与晃晃悠悠出来买可乐的王子豪对上视线。

  王子豪一愣,看了看货车后装的东西,再看向宋青岚。

  乐了。

  他正好心情不畅快呢。

  家里给交高价上了安江一中后,成绩在班里垫底,老师嫌弃不说,回家还要挨批。

  尤其前阵子这个宋青岚居然考了自主招生的第一名,他妈天天在耳边念,说他还不如一个司机的女儿,把他气急了又摆笑脸,说他一定是大器晚成的类型,肯定比谁都强。

  一天天的,不是黑脸就是笑脸,烦死了!

  他刚刚才因为打游戏又跟他妈大吵一架,才跑出来买可乐解闷。

  瞧见眼前一幕,瞬间觉得十分畅快,比炎炎夏日喝了冰镇可乐还要畅快。

  王子豪装模作样绕着旧货车走了一圈。

  “呵呵,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小区有名的学霸吗,要搬走啦?”

  他到了副驾驶窗外,傲慢地抬起下巴:“你早该滚了,你就不是该住这儿的人!”

  之前在花园小学,他还怵宋青岚是大队长,能给他们班扣分,回头班主任又要训他请家长。

  现在他是安江一中的初中生了,可不怕一个小学生大队长!

  宋青岚垂下目光。

  她的目光很静,似乎很冰凉,又十分平静光亮,像一面镜子,照出他傲慢的模样。

  王子豪不喜欢她的目光,下巴昂得更高:“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你本来就不配住这儿啊。”

  宋青岚扯唇,淡淡地笑:“以前我把你想得太好了,以为你住在这么好的地方,是和唐家人一样的人,但我发现我错了,住在这里并不能决定什么,对你是,对我也是。”

  宋超喘着气,手里挥着一张纸跑回来了。

  物业放行,货车通过抬起的栏杆,汇入车流。

  王子豪在后面,看着货车远去。

  忽然心情比出门时更坏了,宋青岚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总归不是什么好话!肯定在骂他!

  -

  唐信鸿给宋超签了出门条,回到主卧。

  景新雨还坐在小沙发上,呜呜呜地哭着。

  这个年纪的人了,她也不想哭的。

  但脑海中,岚岚最后转身回头磕头的一幕,始终挥之不去,紧紧揪着她的心。

  她感觉自己不知不觉早就把岚岚当作女儿一样了,现在不就是她的女儿被人带走了吗?

  唐信鸿听了她的哭声既心疼,又头大。

  一楼的厨房里,蒋阿姨在偷偷抹泪,上楼从二楼经过,也听见女儿的房间里的哭声,回到主卧,妻子也在哭。

  家里三个女人,三个女人都在哭。

  “哎呀……”唐信鸿也舍不得,但还是劝道:“哭啥嘛?人家岚岚又不是孤儿,你也知道的,人家一直都有爸爸的。你平时对岚岚好这都没啥,也不能真把岚岚当女儿啊。”

  他坐到妻子身边,揽着她的肩,在小茶几抽来纸巾:“看看嘛,现在哭成这个样子,哎,估计汐汐也好不到哪里去。”

  景新雨呜呜呜地哭着,不一会纸巾就湿透了。

  她的哭声是细细的纤弱的,哭得唐信鸿心烦不已,甚至也想哭了。

  唉,要是岚岚在就好了。

  他想。

  -

  隔天便是六年级的毕业典礼。

  漫长的小学生涯终于结束,六年级的孩子们脸上都是开心的释放的笑容。

  “汐汐,你怎么了啊?”

  闵淇淇关心自己的好朋友,也好奇她为什么考上了安江一中那么高兴的,忽然一整天都黯然神伤的样子呢。

  唐景汐站在六年级三班的队伍中,平生第一次有了面无表情的时候。

  在家哭了一天,她累了,累到做不出别的表情,哪怕是生气。

  毕业典礼上,校长讲话了许久,又发了一些优秀的奖励,最后,轮到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

  花园小学还有比乒乓球天才少女、第一名考上安江一中的宋青岚更优秀的人吗?

  明朗的夏日光线中,宋青岚身着整洁的校服,红领巾扎得标准而漂亮。

  她没有握着稿子,普通话字正腔圆,十分标准。

  清亮坚毅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台下。

  某一瞬间,唐景汐觉得,她可能也看见她了。

  下一秒又想,怎么可能呢,台下这么多师生,密密麻麻。

  而宋青岚,却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

  “岚岚真厉害。”旁边,闵淇淇小声感慨。

  唐景汐忽然鼻头一酸,垂下眼,看着自己的鞋尖。

  她那么努力,那么拼命,终于考上安江一中,但好像是徒劳的,这一刻她又产生接到管彤彤电话时的无助和恐慌——

  总有一天,宋青岚还是会离开的。

  她是如此耀眼。

  回到家里,她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

  回来的车上,后排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宋青岚在旁边听她叽叽喳喳。

  唐景汐放下书包,慢慢地踏上台阶,上了二楼。

  这次她依然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去了。

  屋内似乎还是没怎么变,床上铺着素净的浅灰床单被罩,只是床头柜上的小闹钟不见了。

  墙壁上的一列奖状还在,只是打球时赢下的各种奖杯不见了。

  书桌上台灯笔筒都还在,只是书桌一角的英雄墨水玻璃瓶不见了。

  这一晚唐景汐在自己的房间里,辗转反侧,怎么也没睡着。

  她翻身下床,迎着清冷的月辉,踩着拖鞋出门,这次她没有带上小鱼鱼枕头,只是自己一个人,身穿单薄的睡裙,到了隔壁的房间里。

  掀开浅灰色被子,躺进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觉得里面有些余温。

  唐景汐躺在床上,翻身侧躺,望向窗外。

  窗外一片寂静,只有偶尔风吹来树枝轻轻摇晃。

  她忽然一片泪意翻涌,用被子蒙上脸,默默地无声地哭泣。

  她再也不想理宋青岚了。

  真的。

  真的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我一边写一边哭,更新出去好不容易平复,刷到一条长评,又瞬间看哭。

  我把发过的话在这里贴一下。

  “写小说真的很痛苦。

  就像每天都要把自己撕裂开,挤压出最原始的对故事的情感。

  写小说也真的很幸福。

  就像蚌壳中忍着疼痛磨出来的珍珠,有人见了眼前一亮,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说,好漂亮呀。”

  谢谢你们呀,喜欢我的珍珠。

  这本书,真的是你们和我一起创作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