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很静，外面阵阵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雨棚上。窗帘紧紧把剩下那一点光亮也盖住，只留下我独自睁眼躺在黑暗之中。
在这高层公寓的双人床上，我难得地失眠了。
明明除了雨声和一片黑暗以外我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可脑子里还是忍不住幻想起走廊对面房间里的场景。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已经睡着了吧？我哥应该把他抱在怀里，两人一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哪怕我顶着易司为弟弟的头衔，在这个房子里也只是外人。
不过，我早就很熟悉这种感觉了。
我妈早早离了婚，对我们兄弟两个人的关心在繁忙的工作之中聊胜于无，但她始终更爱我哥。毕竟从小学到高中易司为都顶着“别人家的孩子”的光环一路碾压别人，最后在我十三岁那年拿着奖学金去了国外的大学读书。
他不需要任何人为他操心也能达成这样的丰功伟绩，自然而然成为邻里之间的吹捧对象和我妈的表扬对象。而这种压力嫁接到还算年幼的我身上。
我作为他的弟弟易司映从小就免不得被拿来和易司为还有周围的人比较。从过于相像的名字开始就已经不能让我否认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只能躲在这名为易司为的阴影之下，苦苦追逐他的脚步。
我们关系一直都不是那么亲，除去兄弟这层关系或许只能勉强算得上感情一般的朋友。不仅仅是因为年龄差距，或许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我与他会存在在不同的世界。
易司为不在的家直接变了一个样子。
在空了一个人的餐桌上，我和我妈一人坐一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我低头接受着我妈的说教，木然点头，答应她我下次一定会更努力，好好向我哥学习。
可那不是努力就能达到的高度，我妈好像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昧地觉得是我的错。在她眼里只要不是易司为——特别是我——就任何优点都没有吧。
我早就知道，怎样我都无法超越易司为成为她理想中的那个儿子。不管她对我有着什么样的期望，任何压力都无法再让我更进一步。
我仍尽心尽力扮演着她想要的听话的儿子，她也继续自己爱儿子的严母角色。只是我妈不清楚那些所谓的鼓励和说教在一点点让我的理智支离破碎。
倾尽所有努力能达到的最好也只是不够好。
成年之前我时常在想到底我们之中的谁会让这用纸糊在一起的家庭彻底粉碎。我妈、我哥或者是我，我们之中迟早会有人忍不住戳穿这假象。
只是没想到高渃会成为那导火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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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到高渃名字时他和我哥还不是那种关系。
易司为从前就是很洁身自好的人，大学之前几乎都是学校家里两点一线的跑。虽然我觉得这样的生活肯定是无趣的。他不仅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还是个会折磨他人到崩溃的完美主义者，坐在他旁边做作业都能感受到他自带的压迫感。有事情做得不合他心意或者不够完美就会受到他的指正。
他交的朋友全都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坐在一张桌子上都会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像几只高傲的孔雀在一起开会。比起血缘上的关系，可能他和他那些朋友更能称得上是兄弟。
有次暑假他从国外回来不得不带着我和他那群同城的大学朋友吃饭聚会，他们二人的名字就频繁地并排在一起，像咒语一样袭击我的耳膜。
易司为和高渃。
所以在听到高渃名字的那一刻，我模糊地用以前的经验构筑出另外一只高傲的孔雀。和我哥关系好的人只能是这样的人。
我想我一定不会太喜欢这个叫高渃的。
也就是从那场聚会开始我总是从我哥周围的人身边听到高渃这个名字然而却一直没有见过他。很长一段时间里高渃只是一团没有脸的模糊云雾。
比起我，我妈更早见到高渃这个人。
我哥出去留学不久，她嘴上就念叨着想去国外旅游。
去了几个星期以后回来她硬要拉着我说话。在易司为不在的日子里我不得已充当起她的倾诉对象，可我不像我哥总是很乐意听她讲话，只能敷衍。
我妈见他朋友的时候都是抱着调查户口的心，年龄身高家住哪里她都问了个清清楚楚，回家了一个个复述过来。
那个谁谁谁，什么专业的，家是哪里的，长得挺斯文的。
名单有点太长，不得不佩服中年妇女在这种情况下的记忆力。她喋喋不休的嘴巴不停降低我少得可怜的注意力，连时钟里走动的指针在此时都显得那么美妙动人。
她并不在乎我有什么反应，我只是一个人形机器，只需要聆听她那满肚子没处放的废话。
聊着天我也能听出我妈挺喜欢高渃的，总是来来回回地夸高渃这人是个乖孩子，跟我哥一样。
我不走心地哦了声。
上次成绩出来我排到全校前三十名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夸过我。仿佛一切事物只要被施加名为易司为的魔法就能让她夸赞起来。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理智会彻底断掉，想重重地关上家门飞奔到大街上大叫出声。
但那只是幻想。
我还坐在沙发上。
在漫长的折磨后我也只记下来高渃的一点信息，谁叫这名字我最熟。
高渃比我哥矮了几公分，小了两岁，用我妈的话说是个长得细皮嫩肉的小伙子，又白还带着眼镜，和我哥同专业在一个社团里。
我脑子里没有具象的云雾终于多了一点细节。
再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哥发了一张他们社团聚餐的照片。这回我倒是轻易看出照片里谁是高渃。倒不是我妈那些描述真的那么具体，只是那个人站在我哥旁边勾着他的肩膀，大合影没有盯着镜头却偏偏歪着脸看着他。
我盯了那照片好几秒，用两根指头把画面放大了一些。
冬去春来，我在十七岁的夏天终于正式见到了高渃这个人。
我哥亲自带他回的家，受到了我妈的热烈欢迎。
事先我不知道他要带人回家，妈在厨房里差遣我去开门，我一开门就看见两个男人。右边那个是我哥，往左一看是个陌生的男人。我愣了一下，可脸我分明见过的。脑中浮现那张照片。
是高渃。
他一只手提着礼物，先跟我妈打了招呼聊了会儿天，才主动过来找我。
我看得出他其实不怎么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进门之前一半的身子都躲在我哥的后面，但进门以后还是笑起来和我们打趣开玩笑，连当时处在叛逆期的我都没办法无视掉他主动的讨好。
“你好，你就是司为的弟弟吧。我是高渃，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了。”高渃拘谨地伸出手朝我挥了挥。
我哥站在他背后不咸不淡地盯着我，我迫不得己开始寒暄。
有必要这么拼命地特地去讨好自己朋友的弟弟吗？
他的声音清爽中带着点沙哑，跟他那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脸极为不和谐。总觉得这张脸配更加柔软的声音会更适合。聊了几句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与他说话就像在海边吹风一样的温暖与舒适。
二十岁的高渃站在我身旁跟我差不多高，脸甚至比那张照片里的更加年轻，穿上制服跟我一起出去说他自己十七岁也不会有人怀疑。
不得不说高渃的性格与我想象的迥然不同，他的气场好相处得简直不适合站在我哥身边。我哥那种隐隐的压迫感完全没有蔓延到高渃身上。我妈对他的形容这次真的一点都没错，光是从气质上就能看出高渃和我哥是完全不同种类的人。真不知道为什么我妈说他俩感觉一样。2③﹔0〃6〘92﹀③﹕96〃日﹔更〃
我并不讨厌高渃。
午餐饭桌上的饭菜是我妈问过高渃喜欢吃些什么才准备的。我看了看饭桌上摆着的菜式，心里暗暗嘀咕这些不都是我哥喜欢吃的东西吗。
我们四个人坐在桌子面前，我沉默地夹菜吃饭，反倒是他们三个像是一家人一样聊天。所有话题围绕着易司为和高渃二人展开。
高渃倒是真的看起来挺喜欢吃那些菜的样子，一直夸我妈的手艺。
我不想加入他们，他们也没有企图把我拉进话题里，反倒是让我觉得更加轻松。我对自己说这样温馨的情景只会让我感到格格不入。
一张餐桌被分割成两半。
我妈和我哥没有往我这里看过一次，反正他们习惯性地总是对我这样。不，应该说他们觉得我就是这样的。高渃倒是敏感地注意到我的沉默，转头看见其他二人一切如常，也没敢尝试什么。
吃完饭过后高渃又主动过来和我搭话。他找不出什么话，好像只是觉得应该和我多说两句，硬跟我聊了聊高中生活。
没跟他说几句我哥就凑过来把高渃拉走，他的脸上从那种不自然的假笑变成真实到眼睛都充满雀跃的微笑。跟我说话也不是那么折磨人的事情吧？
他们和我妈打了声招呼又出了门。
“我都想让小渃当我第三个儿子了。”我妈惋惜的眼神不自觉飘到我身上，我假装没看见她的视线，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
这时候倒是记得我的存在了，我看怕不是想让高渃把我替代掉吧。
那句话或许是暗示，或许是明示。或许高渃极力装出讨好模样的时候我就应该注意到些什么。
我哥和高渃没过多久就开始谈恋爱了。
听见这个消息的我不知该怎么反应，只是僵硬地回了个不错。
“小渃很难让人讨厌起来。”他谈起高渃眼角克制不住笑意，难得和我多说几句话还都是关于高渃的。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么温柔的表情。
比起和男人的那部分，我更在意他居然会谈恋爱这件事。我从他口中没听过任何感情有关的话题。怎么想他都不是会在学校里谈恋爱的人，还是这么高调的公开恋爱。
看起来无所不能、一脸认真的易司为在我心里有着某种类似父亲程度的威严。至少他是不会对我露出那种温柔表情的，一直都是纵容和管教之间反复摇摆的态度。
我想象不出来他恋爱的样子。
之前我对于学校里谁和谁谈恋爱的无聊八卦都充耳不闻，在好奇心被勾起来以后我就开始不自觉地注意学校里的小情侣。
有时我坐在操场边看一对男女躲在角落接吻，另外的时候在走廊上发现女生偷偷摸摸地去够男生的手，还能读坐在后面的人传给前面的人精心抄写好的情书。
我把他们的脸都换成易司为和高渃的脸，却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那些情侣的甜蜜期通常并不持久，随之而来的是戏剧般地分离或咒骂。两个前几个月还拉着双手许愿在一起一辈子的人眼红地瞪着对方决定老死不相往来。甜蜜的情书被愤怒的手撕了个粉碎。
怀着某种恶劣的心情，我心想他们或许不到几个月就会变成这个模样。
我哥会不会因为另外一个人把他那温柔而完美的外表通通抛弃掉？
我当然是无法体会这中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感情变化。可能爱情这种事情只靠旁观是永远无法得出结论的。
凭着自己还算优越的外貌，我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女朋友。我的恋爱当然不可能像我哥一样，我跟她只在学校和约好的地点见面。
她说想要牵手我就拉着她的手绕着公园走。她说想要看电影我就买好电影票靠在一起看无聊的恐怖片。
恋爱就是这样的吗？
我第一次和她接吻是在湖边的柳树下。我脑中回想着以前看过的场景，心中却没有任何应有的心动。她的脸红了个通透，抬起下巴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我，腰间顿时多出一双温热的手。女孩子温软的嘴唇与她发间淡淡的清香都没能勾起我一丝冲动。
我知道她和我内心中感受到的情感完全不同，即使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我也能想象个七七八八。
不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