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环流>第10章

  机场二层出口处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拖着行李仓促赶赴下一个目的地。悲欢离合时时刻刻在这里轮番上演,频繁大量的人员流动也使得这里成为了出租车司机们招徕顾客的绝佳之地。

  出租车在指定上车点停下,师傅降下车窗,热情招呼道:“帅哥,要打车吗?”

  他降下窗才注意到那是两个穿着考究且相貌英俊的年轻男人,其中一个身量极高,五官深邃锐利,举手投足间气势夺人;另外一个懒洋洋地靠坐在路边的石墩上,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刷手机。

  两个人一站一坐,倒有种微妙的和谐与融洽。

  坐在石墩上的那个抬起头,朝师傅笑了笑,对着另外一个说了什么。另外一个看了眼手表,点点头。于是坐着的那位走过来,率先拉开车门上了车。

  师傅一打表:“两位,去哪儿呀?”

  高个的那个冷冷开口道:“玖号公馆。”

  师傅心里一惊,忍不住又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一遍他们。“玖号公馆”可是他们这出了名的娱乐会所,看这俩大小伙子的长相跟明星似的,难不成他们是“玖号公馆”里提供服务的牛郎?

  他不由在心里感叹了一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好好的大小伙子四肢健全,去干什么不好,非要去做那种职业。师傅是个热心人,不忍心看着他们往火坑里跳,于是委婉开口劝道:“这世上的工作有很多,有些工作虽然看上去辛苦了些,但好歹是自己踏踏实实赚来的钱,花着也安心,您说是不是?”

  高个的没说话,另外一个笑着接道:“您说的是。”

  师傅又道:“您二位是第一次到赣南来吗?”

  “是啊,来办点事。”

  “办事?”师傅把着方向盘,表情一言难尽道,“去‘玖号公馆’办事?”

  年轻男人有一瞬的讶然,随即解释道:“您误会了,我们不是……”

  师傅还想说什么,高个的突然抬眼,淡淡地扫了一眼两人。男人立刻噤声,有些抱歉地朝师傅笑了笑。

  师傅也不再开口说话,转而专心致志地开车。等他开到“玖号公馆”门口才发现,往日里纸醉金迷奢华无比的会所早已换了个模样——门口拉起数十米长的明黄色警戒线,执枪特警神情肃穆地站在警戒线前。十几辆警车横亘在门前的空地上,红蓝色的警灯闪得围观群众脸上表情异彩纷呈。

  年轻男人下了车,一前一后朝警戒线走去。司机师傅一拍脑门,心说自己这一天天的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他一踩刹车,一溜烟跑了。

  邢司南掀开警戒线,弯着腰钻了进去。不远处一名站岗的警察赶紧跑过来阻止道:“哎哎哎,干什么的?”

  邢司南把警官证递给他:“过来联合调查。”

  “刑队好!”警察冲他敬了个礼,把警官证还给他,“请进。”

  “哎。”等警察走远了,楚白拿胳膊撞撞邢司南,憋笑道,“刚刚那司机师傅是不是以为你是……来这里找工作的啊?”

  “笑什么?”邢司南将一次性手套递给他,“他不也以为你是么?”

  “我这小身板,哪能呢。”楚白逗他,“明显是你比较像。”

  邢司南笑了一下:“审美不同,说不定有人就喜欢你这种。”

  楚白挑了挑眉:“什么叫我这种?我是哪种?”

  邢司南停下脚步,以解剖般的审视眼光将他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然后精准评价道:“瘦,干,白,虚。”

  楚白:“……”

  他就不该来自取其辱。

  “你真是……”楚白无奈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两人走到“玖号公馆”虚掩的大门前,邢司南戴上手套:“好了,别贫了。”

  他推开门,里头是金碧辉煌的大厅。大厅的装修是典型的欧式风格——高大的穹顶上吊着华丽的巨型水晶玻璃吊灯,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羊毛手工地毯,各式家具摆件上的雕花无不精美繁复,尽头处,左右各有一排旋转楼梯螺旋上升至二楼。

  楚白:“……哇哦。”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在李宏宇辉煌的时候,这里该是如何的人来人往,衣香鬓影,空气中漂浮着昂贵的香水味,光亮的大理石地砖倒映出迎宾小姐线条优美的小腿和脚踝。

  齐桓从楼梯上下来,跟他们打了个招呼:“邢队。”

  邢司南点点头:“搜的怎么样了?”

  “这是‘玖号公馆’的平面图。”齐桓递给他一张复印纸,“‘玖号公馆’一共五层,总面积超过一万平米。从构造上看,它主要分为三个部分,一个是最重要的娱乐区域,一个是最顶层的办公区域,另一个是位于东北角的宿舍区域。”

  “娱乐区域面积最大,构成也最为复杂,不仅有KTV房、台球室、SPA、按摩房……”齐桓说起这个就头疼,“还有浴池、桑拿以及专供客人过夜的小房间,加起来零零散散数百个房间,我们才搜查了一半。”

  “办公区域主要是李宏宇及中高层人员的办公室,里面有大量文件,不过截止目前,还没发现什么重要线索。”

  楚白刚想凑过去,邢司南仿佛后背长了眼睛似的,先他一步侧过身,头也不抬:“小心你的手。”

  楚白:“……”

  齐桓有点尴尬,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宿舍区域居住的主要是在这里工作的员工,目前已全部带回警局接受询问调查。此外,为了保护客人隐私,这里的监控分布很少,且每过一个星期左右会进行统一销毁,因此,能从监控里获得的信息也极其有限。”

  “嗯。”邢司南看完,将地图递给楚白,“有想法没有?”

  “还有个细节。”齐桓又道,“其实在此之前,赣南警方已经追查李宏宇多年,他们怀疑李宏宇与多起暴力催收、打架斗殴的案件都有关联,还有人曾举报李宏宇在‘玖号公馆’内强迫卖淫。”

  “但是每次快要查到李宏宇头上的时候,不是线索突然断掉,就是有人主动招供顶罪。如果不是这次吴昌平反水,他们依旧找不到任何足以直接证明李宏宇和毒品交易之间存在联系的证据。”

  他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们现在搜查了整个‘玖号公馆’,但是依旧没搜出什么证据,仅凭吴昌平一人的口供,很难将其定罪。”

  楚白皱着眉,扫了两眼地图。诚如齐桓所言,整个“玖号公馆”的一到四层都是娱乐区域,而五层则是单独的办公区域。员工宿舍在最偏僻最不起眼的东北角,占了上下两层共八个房间。

  “光看地图也看不出什么。”邢司南沉吟片刻,“先进去看看再说。”

  “行。”齐桓带着他们两个上楼,楼梯末端是一架风格浮夸的全透明玻璃电梯,按钮上镶满了亮闪闪的人工水钻,在灯光下折射出耀眼夺目的光。

  楚白简直叹为观止:“有钱人玩的真花。”

  邢司南不置可否:“先去二楼吧。”

  电梯缓慢向上爬行,停稳后玻璃门打开,他们到现在为止才算是真正踏进了“玖号公馆”——这座表面光鲜亮丽的销金窟,同时也是赣南市最大的罪恶之源。

  楚白走出电梯,二楼是和一楼迥然不同的风格。深红色的大片丝绒墙纸,厚重古朴的红木家具。灯光昏暗,墙壁上挂着大幅大幅的油画,内容似乎是西方的某个神话故事。

  他扫过那些油画,脚步微微一顿。

  不知为何,眼前的场景似乎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就好像他曾经来过这里一样。

  “伊卡洛斯是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的儿子。在使用蜡和羽毛造的翅膀逃离克里特岛时,他因飞得太高,翅膀上的蜡遭到太阳融化,羽毛散开,最终跌落水中丧生。”

  “有趣的是,在他坠落之时,太阳的照耀一如往日,而人们对他正在遭受的苦难和悲剧淡然处之,从容地转过身去,依然专注于自己手上未完成之事。”

  “或许正是这种与己无关的冷漠,苦难才愈发显得可怕,不是吗?”

  “——《伊卡洛斯的坠落》。当然,原版还好好地躺在布鲁塞尔的美术馆里,这是以那幅画为灵感重新创作的油画组画。”

  楚白茫然地环顾四周,那一刻他的的确确地听见了某个低沉的、带着笑的声音,可是他身边明明没有人。

  “怎么了?”

  邢司南站在几步开外,看样子像是在等他。楚白跟上去:“……没怎么。”

  “看呆了吧。第一次上来的时候,我也被震惊了。”齐桓道,“听这里的员工说,一楼大厅是大概三四年前重新装修过的,所以一楼和二楼差距才这么大。”

  邢司南垂下眼,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楚白的脸上:“是么?”

  “是啊,有点惊讶。”楚白迅速转移话题,“对了,这里这么多房间,是做什么用的?”

  齐桓随手推开一个门,里面空间比普通的会所包厢要略大上一些,足以同时容纳下十到二十人。中间是一张巨大的环形真皮沙发,两边零零散散地放着高脚凳、立式话筒,及一个摆满了酒水饮料的小吧台。

  “这里看起来太正常了,什么都没有。”齐桓有些无奈道,“光从表面看,它就是一个规模较大的娱乐会所而已。”

  楚白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我想去员工宿舍看看。”

  “员工宿舍?”齐桓怔了怔,“‘玖号公馆’的员工都被带回去配合调查了,现在整个员工宿舍是空的。早些时候我们已经搜过一遍,里面除了一些员工个人随身物品外,的确没有什么东西了。”

  “这里的员工,他们看起来怎么样?”楚白顿了顿,“我是指外貌,精神状态之类的……”

  齐桓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说实话,他们看起来各方面都很正常,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和虐待痕迹。同时,他们还否认了‘玖号公馆’里存在违法性交易。”

  “否认了?”邢司南皱了皱眉,“有没有考虑过串供的可能性?”

  “为了避免串供,我们单独审讯的每一个人。”齐桓摁了摁眉心,“他们看起来真的对此毫不知情,我现在甚至开始倾向于……是吴昌平撒谎了。”

  “吴昌平没有撒谎的理由。”邢司南否定道,“李宏宇一定隐瞒了什么。”

  “假设吴昌平的所有指控都是真的,这里很有可能存在密室或者暗间之类的地方。”楚白指着地图道,“一到四层可以直接排除,五层是办公层,人多眼杂。而员工宿舍,既不可能有外来人员的进入,而且位置隐蔽偏僻,很适合用来建造密室。”

  齐桓征求地看了一眼邢司南。

  邢司南沉吟片刻:“那就去看看。”

  员工宿舍位于最远的东北角,和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几乎成了一个对角线。回廊曲折,光线黯淡,邢司南头疼道:“这些路怎么看起来都长得一模一样。”

  齐桓苦笑了一下:“大概是为了避免外来的客人乱闯,才特意设计成这样吧。要不是有地图在,我指定也得迷路。”

  楚白全程一言不发,心事重重地低着头走路。感谢齐桓分散了一点邢司南的注意力,才使得他成功蒙混过关。

  他还在回想刚刚那股毫无来由又莫名其妙的熟悉感,齐桓说这里曾经重新装修过,这倒也能解释为什么他对一楼毫无反应,而到了二楼却觉得似曾相识。

  所以说在过去的十年里,他曾经和一个人一起来过这里。那个人指着墙壁上的油画,给他讲述了一个故事。

  ……那个人是谁?他们为了什么而来?

  而自己在整个事件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一阵寒意陡然从他的脊椎蹿上后背,那些目光宛如阴魂不散的附骨之疽,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楚白神思恍惚,走过一个拐角,差点撞上邢司南的后背。

  “我说,”邢司南没好气道,“你到底什么时候能看着点路?”

  “……”楚白干巴巴地辩解了一句,“那不是赖你突然停下来么……”

  邢司南额头的青筋跳了跳。他把楚白拎过来,指着不远处的标识牌:“不停下来,难道像你一样愣头愣脑地撞上去?”

  楚白词穷了。他绕过标着“员工住宿,外人莫入”的标示牌,里面是两扇一模一样的木门,推开门,一股久未透风的腐朽霉旧气息混着潮气扑面而来。

  他挥了挥,皱着眉走进了屋子里。这是一间大通铺,构造类似于学生时代多人寝室,十几张两层铁皮床紧紧相连在一起。床头床尾零散胡乱地放着几件换洗衣服、双肩包、尼龙袋等,靠墙还摆了一张堆满各种廉价化妆品的化妆桌。

  设计者将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压榨利用到了极致——屋子里难以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唯一能够穿过整间屋子的方法,是从大通铺上爬过去。

  邢司南低声道:“……真难想象人要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外界奉为圭臬的隐私权和人格尊严权在这里宛如一张废纸,这栋奇诡的五层建筑展示着同一座城市里最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一面灿烂至极,一面满地狼藉。

  “我们在调查中发现,并不是所有‘玖号公馆’的员工都住在这里。”齐桓道,“‘玖号公馆’一般两天一休,工作时间从前一天晚上六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因此住在这里的大多是来不及回家的员工,和一些刚来赣南市没有落脚处的人。”

  楚白忽然皱了皱眉。

  一般而言,这种建筑的房间大小是固定的,而“玖号公馆”走的是大气奢侈的风格,包厢和房间设计的甚至比寻常的还要大上一些。

  即使按照正常房间面积来看,就算这间屋子里摆满了床,也不至于逼仄到这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楚白转向齐桓:“你们测量过这个房间的长宽么?”

  兢兢业业的老妈子齐桓:“……还没来得及。”

  “这里的确有问题。”邢司南走到朝南的墙面前,“我对数字比一般人敏感一些,第一次开门进去的那间包厢,长在10米,宽在6米左右,而这个房间,宽最多只有4米。”

  他敲了敲墙面,转过头吩咐齐桓:“找人过来把床移开,这里面是空的。”

  楚白钻到通铺里面,尝试着向外推了推铁板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邢司南:“……你竟然让我我堂堂刑侦支队队长在这里跟你一起推床。”

  “队长怎么了?队长也是为人民服务的。”楚白捋起袖子,“快点,别叫人了,这房间这么小,你叫了人能进的来么?”

  邢司南认命地关了手机,和齐桓一起走过去。他们两个负责拉,一个负责推,花了足足半小时,才将墙面附近的五张铁板床一一移到了外面。

  床被移出后,房间显得空旷了不少。角落里结了厚厚一层蛛网,散落着几个空香烟壳和被踩扁的烟头。楚白捂住眼睛不忍直视:“不好了,我洁癖要犯了。”

  邢司南修长的手指抚过墙面,不出意外地摸到了一处凸起的地方。他摁下开关,墙面缓缓左移,露出一道严丝合缝的合金门。

  “锁是面部识别的。”这回邢司南是真没辙了,“问问杨朔,有没有办法把门搞开。”

  楚白依言给杨朔拨了电话,电话很快接通,杨朔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嘿我的老伙计!真高兴看到你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楚白冲他笑了一下,刚想说话,邢司南在一旁凉凉道:“跳过寒暄的部分,杨朔,人脸识别的门锁怎么开?”

  “邢司南,你当我是哆啦A梦啊。”杨朔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句,“拍过来看看。”

  楚白调转镜头,杨朔看了一会儿:“这个好开,只要有管理员权限,再写个程序覆盖里面原来的,就算前面站条狗都能把门打开。”

  邢司南无视了他后半句:“要多久?”

  “给我一分钟。”

  “权限开放为ALL……行了,站过去吧你。”

  邢司南站到电子门锁前,门锁感应到热量,自动开始进行人脸扫描。

  “嘀嘀嘀”的电子提示音过后,绿光亮起,合金门轰然打开。在门开的瞬间,房间内飘来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血腥味、食物腐败的臭气,混杂着排泄物的恶臭,在一个密闭空间内发酵了许久。

  楚白脸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