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林。
这里依旧瘴气弥漫,深山密林中古木参天,走在这里面颇有些遮天蔽日之感,潮湿、雾重。
“阴森森的。”赵正堂裹紧大氅,皱着眉往里走。
元问渠抬眸向远处望去,除了这里,其他地方瘴气依旧浓重,完全不像是孟瑶青说的那般,这些毒障会在两日后散尽。
但元问渠也知道,孟瑶青既然这样说了,那这毒障早晚有一天会没有。
元问渠扫了眼地上的积雪,拍了拍戚风,提醒道:“戚风,注意脚下。”
戚风背着元问渠疑惑地“嗯”了声,还没出口问怎么了,那边赵正堂便痛呼出声。
“哎——!”
咚——
赵正堂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一下滑倒在地,摔得不轻。
戚风一下闭嘴了,看着地上被雪掩着的苔藓,心有余悸,他摔了没问题,若是把主子摔了……
孟瑶青听到动静,转身将赵正堂拉起来,道:“大公子,注意脚下。”
赵正堂艰难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脏污,叹了口气,说:“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走吧走吧。”
元问渠动了动脚,似乎那种疲软的感觉轻了不少,他出声问:“还有多久?”
孟瑶青停下脚步,说:“到了,就在前面。”
元问渠眉心微动。
只见前面一处陡峭的山坡下,杂草丛生,甚至堆满了落叶。
孟瑶青拨开这些落叶,一口山洞赫然出现在眼前。
孟瑶青看向还在戚风背上的元问渠,道:“陛下这个时候应当已经可以走了,随我进来吧。”
戚风小心翼翼地将元问渠放下来,问:“主子,可感觉好些?”
元问渠动了动腿,点头道:“没事,走吧。”
眼看着三人都进去了,赵正堂站在外面没动。
孟瑶青看向赵正堂,道:“大公子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了,何不一起进去?”
赵正堂顿了一下,干笑两声道:“国师大人既然已经带先生到这里了,我也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就不打扰了,毕竟我只是奉我爹的命令来这里送您而已,如今我的活也干完了,就不留了,告辞!”
说完,也不等孟瑶青点头,赵正堂转身就跑!
废话,看这情景,他们要说的话就不是他能听的,好奇心害死猫,他只想好好活着赚钱,不想掺和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元问渠看着赵正堂离开,好似后面有恶鬼在捉他一般,他道:“你怎么不拦着他了?”
孟瑶青笑了笑:“反正他也逃不出去了。”
元问渠神情一顿,看着孟瑶青没说话。
孟瑶青也不在意,只道:“四四和净悬就在里面,若是陛下想见他们,随我来便是。”
说完,孟瑶青也不再看元问渠,径直往里走。
戚风有些无措,他心里有些不安,劝到:“主子,我们现在……属下总觉有诈。”
元问渠当然知道,只是想要摸清孟瑶青做这一切的目的,这一趟,他是非走不可了。
元问渠看向戚风,道:“你出去,若是一个时辰后我还没有出来,那便不要再等,去找小霜。”
戚风皱眉,不愿道:“主子,我和你一起。”
元问渠摇摇头没答应:“听话,你在外面等着,若是情况不对,便立刻去找小霜。”
戚风知道元问渠注意已经拿定,他便只有听话的份,点点头往外走。
然而就在这时,周围忽然晃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似乎像是要坍塌下来。
元问渠心道不好,一把扯住戚风将他往外推。
果然,洞门不知什么时候一道石门缓缓降下来,眼看着就要彻底合上。
“出去!”
戚风一边拼命往外跑,一边回头看,眼含焦急:“主子!”
元问渠被周围跟着飞扬的尘土石屑呛了下,他硬生生忍住,喊:“去找小霜!”
戚风在石门落下的最后一刻,俯身向下一滚,出了洞口。
石门轰然落下。
元问渠眼前一黑,石壁上挂着油灯明明暗暗,像是已经燃了许久,将要油尽灯枯。
元问渠咳嗽了一阵,抬脚缓缓向山洞深处走去。
这里暗的厉害,四周寂静非常,只有元问渠自己的脚步声。
元问渠抬手掐了掐眉心,眼睛有些酸,这山洞曲折又长,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有亮光出现。
与此同时,洞内的另一道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晰。
元问渠神情警惕,尽量放轻脚下的声音,贴着墙壁缓慢往前走。
直到那亮光越来越近,元问渠找准时机,一把朝着转折处来人的脖子处掐去。
“唔!”
纸灯笼一下摔在地上,烛光摇曳了几下,元问渠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周围便瞬间暗了下去。
“咳……先生,是我……”
元问渠一愣,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他忙松开掐着这人脖子的手,不确定道:“净悬?”
“是我,先生,咳咳……”净悬捂着脖子深呼吸。
元问渠凑近打量了一下净悬,还真是他,道:“净悬,你怎么在这里?”
净悬将掉在地上的灯笼捡起来,重新点燃灯笼,道:“是国师让我来接您的。”
灯笼重新亮起来,元问渠闭了闭眼,待适应后观察起周围来。
只见净悬一身素衣,身上还算白净,应当是没受什么苦。
“孟瑶青?”
净悬点点头,轻声道:“国师将我和四四带来这里之后,每隔几日便会来这里,他并没有限制我们的行动,不过除了这山洞内,其实也不能出去。”
“这次是国师让我来接您的。”净悬道,“先生……您怎么自己一个人来这里了?霜霜呢?”
元问渠没回,他问道:“四四呢?”
“四四……”净悬沉默了一瞬,抬眸看向元问渠,道,“四四在里面,就是……他似乎心情不好,已经好几天没有说过话了。”
元问渠看看看想净悬,微微蹙眉:“怎么回事?”
净悬摇摇头,道:“我也不甚清楚。”
随后净悬将他们被元成青绑架之后的事情一一说给元问渠听。
两人慢慢往里走着,净悬道:“先生,我们被国师带到这里之后,有一日四四看起来脸色似乎不太好,他单独去找了孟瑶青,出来之后,他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了。”
元问渠皱眉,转了转手腕的佛珠,刚想说什么,在山洞里转了一个弯之后,眼前忽而豁然开朗。
眼前视线开阔,在山洞内开辟的房屋灯火通明,样式布局同外面房屋无异,看起来还要更干净整洁些,虽然在山洞内,但却并不憋闷。
元问渠抬头向上望去,才发现头顶宛如巨大的天裂般,月光自上而下地投射进来。
净悬带元问渠来到一间门前,抬手敲了敲,道:“四四,我们能进来吗?先生来了。”
一阵沉默。
元问渠看向净悬,无声问:“怎么了?”
净悬摇了摇头,还想再喊,就见房门从里面被打开。
孟瑶青神情阴郁,淡淡扫了眼净悬,随后转身道:“进来吧。”
净悬心里一紧,下意识往元问渠身边靠了靠。
元问渠眼睛眯了眯,看着孟瑶青的背影微不可查地皱起眉头,随后拉着净悬和他一起进去。
然而刚踏进门,一个花瓶就砸了过来。
是朝着孟瑶青去的。
元问渠停住脚步,护着净悬往后退了一步。
“滚!让他们回去!”一道声音愤怒地传来。
是元四四的声音。
花瓶砰一下碎在孟瑶青脚边,迸起的碎瓷片有些划到他的手背,转瞬又愈合。
元四四依旧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只是神情似乎有些不对。
元问渠蹙眉,只见元四四坐在罗汉床上,下身盖着毯子一动不动,手上却还不断拿着旁边的茶杯往孟瑶青这边砸。
孟瑶青看起来似乎也不在意,抬脚直接踢走这些碎瓷片,走近将元四四手里的东西给拿走。
元四四怒目而视。
元问渠眉头皱得更紧,出声道:“四四。”
“你腿怎么了?”
元四四一愣,似乎这才看到元问渠,他眼神带着不可置信,死死盯着元问渠看了一阵,脸色一时间难看极了,他身体发抖,怒视着孟瑶青。
孟瑶青冷着脸握住元四四的手,道:“看到他过来,你不开心吗?四四。”
“走开……”元四四眼中一下流出泪来,他喊道,“走……快走,元问渠,快走!不要在这里!”
孟瑶青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他道:“闭嘴,四四,你觉得他们现在还能逃到哪里去?”
“元问渠,快走啊,他是想杀了你!”元四四撑着扶手挣扎地想要起来,却一把被孟瑶青按下去。
净悬面上闪过害怕,他抬头看向元问渠,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先生,四四……”
元问渠握紧净悬的手,看向孟瑶青:“你把四四的腿怎么了?”
孟瑶青将元四四手里的茶杯夺过来一个个放回原位,道:“只是让他不要乱跑罢了,毕竟如果四四非要闹着出去,我也没有办法。”
元问渠沉着脸没说话。
孟瑶青笑了声,道:“陛下不是想要知道我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孟瑶青慢慢将袖子折上去,一道疤痕就这样映在在场所有人的眼中。
元问渠眸光微闪。
孟瑶青:“知道为什么时重霜和戚月窥的血能压制招魂吗?是因为他们身上流的都是我的血啊。”
“雪族。”元问渠低声道,“你是千雪国的人。”
“啊。”孟瑶青随意应了一声,道,“曾经是,不过现在,我应当和四四是一类人。”
元问渠眼皮一跳,看向孟瑶青,道:“……系统?”
元四四冷笑:“被驱逐出去又钻漏洞的系统,算什么?”
孟瑶青并不生气,轻声叹息道:“四四啊,你现在同我又有什么区别,你不也早已经被主系统放弃了吗?”
元四四脸色一下难看至极:“拜你所赐。”
“毕竟你我本就是同族,主系统派你来,打的什么主意我再清楚不过,不过饶是主系统再手眼通天,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作乱罢了。”
元问渠听的凌乱,但也没有打断他们,主系统……若果他想的没错的话,应当是四四的上级,听孟瑶青方才话的意思,他应当是和四四一样的,只是已经被罢黜了。
元问渠看向元四四,明白他应当是知道前因后果的。
孟瑶青转过来看元问渠,神情冷漠道:“陛下,不是想知道我的‘因果’吗?那你可知数百年前千雪国灭国之事?”
元问渠自然是知道的。
甚至千雪国的悲剧可以追溯到雪族诞生之初。
“雪族一脉因其身上的血可治百病,百年来一直在遭到追杀围捕。皇公贵族恨不能取其血、啖其肉,甚至有几年他们妄图将雪族圈进起来,强迫雪族中的女子孕育子嗣,以保证雪族的血一直源源不断。”
“雪族一脉不甘被囚,便只能自杀,宁愿将血尽数流进泥里,也不愿进那肮脏不堪之人的肚子。”
“四四是我的同族,也是我唯一的兄弟。”孟瑶青道,“我们在那时本打算和同族一同自杀,却峰回路转,被主系统捡了过去。”
元四四冷着脸:“既然已经进了系统,你便不该继续插手千雪国的事情,你私自找回被洗去的记忆,被驱逐也是你活该,如今你做了这么多事,又得到了什么?”
“我想救他们有什么不对?”孟瑶青面色阴沉道。
“那你救了他们吗?!”元四四怒道。
“是,我失败了。”孟瑶青笑道,“所以就让罪魁祸首都死好了。”
“你!”元四四气结,“所以这就是你的目的?让所有人都跟着陪葬?大梁、北秦还有大越?”
孟瑶青神情平澜无波,不置可否:“是。”
“你不觉得你比那些祸害雪族的人更可怕吗?”
“我可怕?”孟瑶青手指不自觉掐住自己,他声音微微嘶哑,道,“你要这样想便这样想吧,反正他们终将会一起葬在这里,我会带你走。”
孟瑶青看向元问渠,笑着道:“陛下,这下明白了吗?这就是我的目的,这些本来在百年前招魂爆发的时候就该已经做成了,但是,谁让主系统坏我好事,我只能再一次等待时机。”
“但是这个时机很快就来了。”孟瑶青道,“戚月窥死了之后,你猜我发现了什么,主系统竟然想要让他活过来呵……”
“他想让戚月窥阻止我,但戚月窥那时死的不能再死,想让他不被主系统强制带离,便只能用我自己的血尽数换到他身上……不过中间出了岔子,还是让主系统将戚月窥的大部分数据给带离了,这也是时重霜为什么至今没有记忆的原因。”
孟瑶青忽然掩面嘲讽地笑起来,他道:“陛下,这就是‘因’,我的计划被迫中断,主系统竟然还妄图让四四来阻止我!”
“你和时重霜身上的带着主系统的‘因’,想要脱离主系统对这一方世界的控制,便只能让它主动退出了。”孟瑶青看着元问渠道。
元问渠此时差不多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他虽心中惊讶,但也不是不能接受,蹙眉道:“孟瑶青,别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如此执念,你又得到了什么?”
“无所谓。”孟瑶青轻声道。
他眼中是平静的杀意,道:“你们身上带着主系统的因果,借你和时重霜之身,以百万人献祭,所犯的罪便会转移到主系统身上,届时,这里它便插足不了了。”
“疯子。”
“我早就疯了!”孟瑶青眼睛赤红,“雪族被迫成为禁成为脔,女子沦为繁育的工具,男子被绑在阴暗的地牢里,手腕的伤口从来就没有好过,你知道被软管插进身体里的感受吗?感受着血每时每刻都在往外流,但你还是死不了,潮湿、阴冷……他们用药吊着你的命,密密麻麻的口子在身上,是细细的疼,周围全是腐臭的血腥气。”
“等过了几年,血流干了、流尽了,再用刀一点点划开皮肉,刺破心脏,将身上藏着的最后一点血也给吸干净,骨头堆在角落,肉尽数喂了狗!”
“我至今记得鬣狗在我们面前啃食同胞血肉,混合着脏污口水贪婪咀嚼的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孟瑶青面无表情扔了腰间的银扇,抬手将外袍扯掉,随后一点点将腰带解开:“知道招魂为什么无解吗?”
元问渠捏紧手腕的佛珠,看着孟瑶青,声音艰涩道:“……为什么?”
“因为那都是由成千上万雪族被人挖心破骨之后腐烂的血肉制成的,尸气难解,雪族算是解药,两者融合之后便再也没有解药。”
孟瑶青将腰带扔在地上,身上只有一件轻薄的深衣,他随手解开一侧的系带,将上半身彻底露出来。
元问渠瞳孔微缩。
孟瑶青身上毫无一块完整的地方,暗褐色的疤痕密密麻麻横亘在上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上,火烧的皱褶疤痕在腰部盘旋,上面布着只有流犯才会有的罪人刺青。
不止这些,他身上还有一个个宛如指甲盖大小的凹陷,像是用刀生生剜去血肉后留下来的疤。
元问渠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孟瑶青胸口。
两道弯曲的刀疤深深烙印在左心房。
净悬将脸埋在元问渠衣袖里,颤抖着身体不敢再看。
这种程度……这种程度的伤……怎么可能还能活着?
元四四忽然从罗汉床上挣扎着摔在地上,看到孟瑶青身上的痕迹心脏忽然像是被人攥住一般,呼吸都停滞了。
元四四忽然捂着嘴干呕起来, 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流。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
这是都是孟瑶青在牢里替他受的。
孟瑶青面无表情将衣带系上,弯腰将元四四扶起来抱在怀里,他抬手将元四四脸上的泪珠抹去,垂眸轻声道:“四四啊。”
“人这种东西,简直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