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见初见(五)
拍卖会还在热闹进行之中。
谢凛所在的包厢内, 谢凛思忖瞬息,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那枚凤凰蛋,出声道:“这是一枚凤凰蛋。”
“凤凰蛋, 凤凰谷。”
傅雪衣应声说:“这枚蛋应该回到其该去的地方。”
凤凰谷位于翼州神城之外。他们才出翼州, 现如今却又要回翼州去。
傅雪衣好奇地问:“你去去过翼州神城吗?”
“去过。”谢凛道, “但我没去凤凰谷。”
“为什么?”
“我领悟剑意, 不需要去那里。”
傅雪衣回想过往,这的确与当初妖族大长老所说的没什么差别。
他道:“那我们再去一趟翼州神城, 我将这枚蛋放在凤凰谷中。”
谢凛疑惑地看向傅雪衣,问道:“这枚蛋生机几近于无, 回到凤凰谷,就能复苏生机了?”
“或许吧。”傅雪衣轻声道。
拍卖会已然过半, 虽然还未结束, 但是谢凛和傅雪衣已经先离开了拍卖楼。
到客栈时, 谢凛想到无人能看见傅雪衣, 只能开了一个房间。
客栈侍者很快将房间钥匙给了谢凛, 并告知了房间位置。
谢凛拿着钥匙,找到房间, 抬手以钥匙开了门, 让傅雪衣先进。
窗外月色正好。
谢凛将桌上的烛灯点亮之后, 才看向站在窗边的傅雪衣,神色微微一顿, 解释道:“今夜我要修炼。”
傅雪衣闻声,回眸望了过去,浅笑地问:“所以, 你就把床让给我了吗?”
“嗯。”
谢凛含糊地应了一声, 很快走到不远处的榻上, 开始自己的修行。
他虽是在静心修行,但是傅雪衣从窗边离开的轻细脚步声、傅雪衣在房间里走动、换衣……屋内的一切动静声响却都会尽收他耳。
末了,傅雪衣才开口道:“那你好好修行,我先睡了。”
谢凛没再出声,却还能够听见别的声音。
傅雪衣逐渐平稳的呼吸,以及……自己狂跳个不停的心跳声。
此时分明已经是凛冬深夜,并不算热,谢凛却无端觉得燥热无比。
他只修行了一个大周天的灵力,便停了下来,在窗边吹了一夜的冷风。
翌日,傅雪衣醒来时,依旧不见谢凛的身影。
他慢吞吞地坐起身来,面色有些苍白,垂眸看了一眼旁侧叠放好的衣裳,还有那架琴。
屋内的窗不知是在何时被谢凛给关上的。
傅雪衣起身穿好衣裳,走到窗边。他抬起手,一推开窗,便看见楼下院中练剑的那道身影。
从前都是谢凛看他练剑,此刻倒是倒转了情形,他悠闲地看谢凛在院中练剑。
傅雪衣看了一会儿谢凛练剑的身影,便转身朝屋内走去。
院中,谢凛练剑接近尾声时,忽地听见了一阵清越动听的琴音。等他收了剑,站在房门外时,方才察觉到这阵琴音是来自于房间内的傅雪衣。
谢凛推开门的动作轻缓了许多。
房门被无声推开,他微抬目光,一眼便望见了坐在窗边的傅雪衣。
今日的傅雪衣换上了昨日新买的衣裳。
红衣明艳,衬得那张本就漂亮的脸更加容色艳绝,勾魂摄魄。窗外的曦光照拂进房间,轻轻洒洒地落在傅雪衣周身,却好似清透得将要随风而逝。
傅雪衣落下最后一音,抬眸望了过来,桃花眼微弯,问道:“怎么样?”
此刻,谢凛却忽地想起了此前傅雪衣问过他的那个问题。
——我为何要修无情道?
——因为没有喜欢的人,所以修无情道。
——我不修无情道。
所以,他有喜欢的人了。
谢凛的思绪被傅雪衣随后划拉过的一阵轻音给打断,他回过神来,应声回答道:“好听。”
傅雪衣抬起手来,饶有兴致地问:“那你知道这首曲子吗?听过别人弹过吗?”
谢凛摇头道:“没有。”
于是,傅雪衣朝谢凛招招手,道:“那你过来,我正好有空可以教教你。”
向来都是谢凛教他各种东西,没想到竟然也会有他可以教谢凛的存在。
谢凛闻言,迈步走了过去。
他注意到傅雪衣还包扎有绷带的那只手,迟疑出声:“你受伤的那只手……”
“已经快好了。”
傅雪衣并未在意,让谢凛坐在他身边,开口道:“你再听一遍完整的。”
他将手搭在琴弦之上,在谢凛面前重新弹了一遍刚才的曲子,又解释道:“这是你们青州的曲子,你竟然也不知道这首曲子。”
傅雪衣没有说出来自于青州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径直给谢凛讲解了一遍关于弹琴的技艺与妙法,偏头问道:“你记住了吗?”
“嗯。”谢凛应声。
傅雪衣将琴推向谢凛面前,道:“那……试一下?”
谢凛第一次上手弹琴,磕巴地将整首曲子弹完了一遍,开口道:“不好听。”
窗外的鸟儿都飞走了。
傅雪衣笑了起来。
谢凛正欲问这首曲名时,就听见傅雪衣轻声道:“你又不是乐修,哪能第一次弹就弹好了。你可以慢慢练,总会弹好的。”
“我也是练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有如今的水准。”傅雪衣弯唇解释着,“然后才敢在你面前弹出来的。”
谢凛问道:“你也不是乐修?”
“我怎么可能是乐修?”傅雪衣反问出声,“我当乐修,那怕是一辈子都精进不了修为了。”
谁学一首曲子,需要用百年时间去反反复复地弹呢?
“那你是……”
谢凛语气迟疑。
傅雪衣道:“我是剑修。”
谢凛闻言,心有意动。
“想跟我打架?”傅雪衣问道,“总不能在这屋内打,也不能在院中打。”
“翼州地域宽阔,城外到处都稀少无人。等到了翼州,再说吧。”
四日后。
翼州神城,凤凰谷外。
这四日里,傅雪衣非拉着谢凛,将翼州附近的几州逛了个遍。时至今日,两人才赶到翼州来。
谢凛看着凤凰谷的入口,出声道:“我有凤凰谷的一次通行令牌。”
是他之前通过妖族十万大山历练后得来的东西。
傅雪衣拒绝了谢凛的令牌,道:“既然无人看见我,那我可以不用令牌,也能进去。”
“我进去放了蛋,就出来了。”
傅雪衣向谢凛伸出手去,谢凛只好将那枚凤凰蛋给了傅雪衣。
谢凛道:“我跟你一起进去。”
傅雪衣回眸看了一眼谢凛,眸中复杂情绪一掠而过。
最终,他应了声。
凤凰谷内,无妖亦无人。
只不过,此地与傅雪衣千年之后来时所见,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傅雪衣按照记忆中的位置,迈步走了过去,将凤凰蛋放置在一旁,以沾染了凤凰谷气息的树枝,为这枚蛋做了一个放置的窝。
他垂眸盯着生命气息几近于无的凤凰蛋,沉默瞬息,心道此地气息的确无法令凤凰蛋复苏半分。
傅雪衣摇头道:“还是不行。”
只有凤凰翎羽才可以。
谢凛道:“那该如何做?”
傅雪衣站起身来,出声道:“没关系,我有一样东西。”
谢凛想到傅雪衣自己说的无法从储物空间中拿出任何东西,正想问你要怎么拿的时候,便听见傅雪衣道:“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也是剑修吗?但是我一直没有给你看过我的剑。”
“今日趁着拿东西的时候,倒是可以给你看看我的剑。”
傅雪衣说罢,抬起手来。
谢凛心中一紧,欲出声:“我可以不看……”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傅雪衣抬起来的手已然探进虚空之中,一点剔透漂亮的剑光转瞬从虚空之中浮现了出来。
傅雪衣手指微收,缓慢又有力地握住从虚空之中强行被剥离并召唤来此地的本命长剑。
就在这时候,谢凛感知到本命长剑的轻颤,像是有所意动般,与此刻傅雪衣手中逐渐完整剑身的那柄长剑形成了共鸣。
“铮!”
傅雪衣迅速从虚空之中将春昼拿了出来,此刻有剑音铮鸣声不绝。
谢凛看着傅雪衣手中那柄刻有一支桃花的长剑,从剑身上感知到了些许熟悉的气息。
他出声问道:“你也是天生剑骨?”
傅雪衣抬眸看向谢凛,道:“为什么这么说?”
“从你的剑上,我感知到了剑骨的气息。”
傅雪衣神色微怔了下,沉默良久。
天生剑骨,不需要契合,便是最适合自己的一把剑。可他并非是天生剑骨者,而这柄剑……
“这是我师尊送给我的剑。”
傅雪衣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此时,凤凰谷上方,有惊雷掠闪。
谢凛只能听见傅雪衣所说的“这是……送给我的剑”,他解释道:“天生剑骨者天生只有一根剑骨,它会化作最适合剑主本身的本命长剑。”
“若是想要长出第二根剑骨……”
傅雪衣问道:“要怎么做?”
谢凛想了下,才继续解释道:“要温养千年之久。”
没有哪个在修炼之初的修士会等上千年,去等一位天生剑骨者重新温养出一根剑骨。
傅雪衣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本命长剑,指腹微微摩挲着上面刻有的桃花。
原来……是他先找到谢凛的。
所以,他的确该是他的。
“可能是个傻子。”
傅雪衣声音轻缓地评价道。
紧接着,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喉间有鲜血溢了上来,却被他强行遏制了下去。
他喜欢桃花,所以剑上才会刻有桃花。
凤凰谷外的天幕上方,惊雷掠出。
此地对于傅雪衣的反噬越来越重,他须得尽快了。
谢凛盯着傅雪衣那柄长剑,沉默思忖着。
天生剑骨者并非常见,也并非时时出现。九州上一个天生剑骨者,是他的师祖。可傅雪衣根本不可能会是他的师祖。
“你是不是……”
谢凛隐约猜到了傅雪衣的身份,刚一出声,便看见傅雪衣站定在几步之外,已然再次出手。
虚空隐隐有所波动,并伴随有惊雷轰鸣。
谢凛神色微惊,开口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拿出我储物空间里的一样东西。”傅雪衣应声答道。
他感知到自己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这一瞬息,谢凛眼见傅雪衣的面色苍白了许多,出声制止道:“停下来!”
傅雪衣抬手挥剑,强行使用灵力,斩绝虚空枷锁,跨越千年时空,将自己储物空间中的那根凤凰翎羽带到了此地。
与此同时,他略微弯腰,吐出一大口血。
“傅雪衣!”
谢凛转瞬来到傅雪衣身边,意图抓住傅雪衣的手,指尖却在此刻穿过了傅雪衣的手臂。
谢凛豁然僵住身形,探出的指尖轻颤不已。就连他都快要触碰不到这个人的存在了!
“你不跟进来就好了,我本来不想让你看见的。”
尽管到了这时候,傅雪衣依旧能够轻笑出声,面色苍白如纸。
他低声道:“我可没有你这么坏。”
谢凛看见傅雪衣唇角的血迹,开口道:“此刻,你不要多说话了。”
傅雪衣抬手松开那根凤凰翎羽,任由其飘落至那枚凤凰蛋上。
那根凤凰翎羽化作一抹凤凰真意,没入凤凰蛋中。
“凤凰涅槃,可向死而生。”
傅雪衣咳着鲜血,轻声道:“若非是凤凰涅槃,我也想不到救你的办法。”
话音落罢之际,那枚凤凰蛋上原本已经被陨灭了生机的凤凰纹路开始复苏转活。
在这一刻,傅雪衣终于彻底地感悟到了向死而生的真谛。
他的修为终圆满大成。
当傅雪衣说出那番话时,谢凛身形僵住良久,他终于明白这几日傅雪衣眸中时常浮现出来的哀伤情绪究竟是为何了。
傅雪衣的剑,是他给的。
温养千年,终成一剑。
这个人跨越千年而来,只是为了他。
傅雪衣一定是他最重要的人。
谢凛垂手,指尖发颤,虚虚捧住傅雪衣的面颊,想要抱住这个人却未果。
“回去吧。”他低声劝说,“生死缘定,何必强求。”
“你要先爱惜自己的性命。”
“何必强求?”
傅雪衣听见这话,眸中平静不复存在。
他整个人处于一种疯狂又失控的状态之中,眉眼间染上嘲讽,一字一句:“谢凛,你现在竟然在这里告诉我,何必强求?”
“那你当初强求于我的时候,你怎么不对你自己这般说呢?”傅雪衣轻声笑了起来,“你我一次交际,本该两清。是你偏要强求这一段关系的。”
他身作凡人,寿元不过漫长百年,或在当年被异界夺舍,生死不过一瞬间,也好过这个人先强求他、又抛下他,独留他在世间,茫然余生。
“明明是你先教会我要如何强求的,现在却又清清白白地劝我不要强求。”
一时之间,傅雪衣竟有些分不清这错乱的时空。
谢凛彻底僵住,有些无措。
他不知道在千年之后会发生什么,眼下却依旧沉默地承了傅雪衣对他的指责,并道了一声“抱歉”。
明明是这个人说永远不会让他后悔的。
傅雪衣怔怔盯着谢凛的眉眼,动唇欲说些什么,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一句威胁的话。
他道:“谢凛,你这么爱惜性命,那也请你爱惜一下我的性命。。”
“流光十五年,三月一日。”傅雪衣靠近这个人的耳畔,低声说,“你若是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不准……”
谢凛试图抓住傅雪衣,手中却落了个空。
虚空之间,唯余一声极轻极淡的“师尊”,以及一点微亮的光雨。
那抹光亮自谢凛指尖流落在地上,很快生长出一点生机。由微弱渺小开始生长,眨眼之间便是一树盛开的桃花虚影,继而凝实。
谢凛抬手欲握住那支春生桃花,身形却开始止不住的轻颤,像是在与一种冥冥之中的重压在抗争着什么般。
虚空之中有什么正朝他碾压了过来,要他丢掉些什么。
谢凛周身开始泛起寒意。
向来温暖的凤凰谷开始凝结出大片大片的霜寒冰雪。剑意所至,皆为寒寂。
谢凛与那虚空之间传来的力量竭力抗争,试图护住那支初生的桃花。
整个凤凰谷内,被寒寂所短暂冰封。
时至谢凛吐血昏迷了过去,那漫天寒意才不断收缩起来,化作谢凛周身的方寸之地,再也无法消失半尺半寸。
天光由东向西而斜,然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直到第二日曦光跃出云层的时候,谢凛才睁眼醒了过来,茫然地走出了凤凰谷。
——我为什么要修无情道?
——因为没有喜欢的人,所以要修无情道。
——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执雪。
——弹琴可以慢慢练,总会弹好的。
——好。
当谢凛走出凤凰谷的时候,他没有回头。
天道法则陨灭了谁存在的所有痕迹。
天光照进凤凰谷中,四处温暖,唯有一处,却是寒冽无比,以冰封护住了什么,然后永不见天日,深埋冰层之下。
谢凛回到了青州剑宗。
他的剑有了名字,叫做执雪。
在某一日,谢凛忽地感知到了自己剑骨位置的一点新生痕迹。
来年三月,春生桃花时,他会经常性地停驻在桃花前。嗅见桃花的阵阵清香,他会觉得心中欢喜又怅然若失。
谢凛越来越淡漠。
他的师尊问他:“你是想修无情道吗?”
修无情道,是因为没有喜欢的人。
谢凛脑子里掠过这样一个想法,应声说对。
他独自一人拿出琴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弹一首不知名的琴曲。
这些好像成了他的种种习惯。
谢凛从来不会去深究这些习惯的来由。
后来,偶尔的怅然被他彻底忽略。
元婴,化神,返虚,离合……
谢凛离合修为的时候,便可初战大乘修士。
后来,等他到了大乘境界,九州之内早已经尊他为九州第一人。
他的师尊交任了上林春峰主之位,云游九州,去冲击那飞升之境。
谢凛喜好独处,在上林春之外,开辟了一处无人打扰的结界境域。尽管山上常年覆雪,他却依旧布置了一块四季如春的地方,种满了桃花树。
时光流转。
千年亦如白驹过境,匆匆而逝。
春和十一年,暮春时节。
宗主得了谢凛的允诺,将那得神树认可却强求要见谢凛的少年,带来清玄境。
那人没有半点修为,在雪中待了很久,也未曾找到上山的路,直至被冻得昏了过去。
谢凛出手相救,将人带回了房间。
他盯着这张脸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失神。
后来,谢凛去殿中弹琴静心。
弹了千年琴的他,竟然会因为殿外那人的脚步声而失了应有的水准。
清玄灵殿殿中,明晃晃的光亮照在傅雪衣那张清艳绝尘的面容之上。
谢凛想出手将人给扶起来,却被傅雪衣反手抓住了自己的一袂袖角。他为这动作而短暂失神,唇角触及一点如蜻蜓点水般的柔软。
一见钟情,无情道破。
于是,当傅雪衣再次吻上来的时候,谢凛伸手将人拉进怀中,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作者有话说:
还没写完收尾剧情,大概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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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支持,比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