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的夜晚寂静得像是了无人烟的荒芜世界, 客栈里所有人都睡下了,护院的狗也在零点以前趴回铺了旧棉絮的狗窝里。
洛悬压抑不住信息素的暴动, 突然想要跑到雪地里游荡, 于是她在凌晨四点多,带着锋利刻刀,从客栈出来, 没有惊动任何人,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
这里的村子到了晚上都很安静,更何况是凌晨人类沉眠的时刻, 洛悬只穿了一件薄绒外套, 双手插兜,长发只用简单的发带束在脑后, 看见落雪如粉霜飞舞, 有种不真实感。
原来温度太低的时候, 雪更像不起眼的尘埃而不是高挂的飞花。
这是入住客栈的第六天了, 马上就要到新年, 所以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挂着大红灯笼贴春联。
一袭黑色衣服的她, 独自行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偶尔仰头望月,偶尔低头盯着脚印,就这样在小小的村落里走了很久,直到遇见一个穿着旧棉衣坐在杉树下的人。
那个人摆了个破败的摊子, 还像模像样地支了块幡, 上面写着:阴阳五行, 十卦九灵。
洛悬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好像刚来那天她就有看见这个人坐在树下。
他主动招呼着洛悬过去, 并且把一张同样破旧的毛毡放在桌上:“小朋友,相遇即是有缘,要不要我给你算一卦。”
见洛悬犹豫着不说话,算命人拿出龟壳和铜钱装模作样摇了摇,“你要是我觉得我算的不对,是在胡扯,可以不用支付任何报酬。”
洛悬忽然感觉很有趣,她这一生被很多人算过命,被很多人骂过是孤寡是灾星,但没有一次是她主动想算命的。
“好吧,要怎么算,用生辰八字吗?”
“不用那么麻烦,我会看相,”自称算命先生的人眼睛很亮,他看着比冰雪更虚幻虚弱的人,诚实说,“你的一生很疯狂,活得疯狂,死得疯狂,渴求艺术与自由,但得到也意味着失去。”
“你算得和别人……比起来都很不一样,”洛悬露出这些天以来第一个笑容,“我觉得还挺准的。”
算命先生理了理自己的青蓝色长褂,神秘地看了洛悬最后一眼,收回视线,慢慢看着身后的冷杉树,“只要你不再纠结迷茫,你总会得到想要的东西。”
听到这一句,洛悬脸上灿烂到不正常的笑容逐渐收敛,面容透明缥缈得不可思议。
她突然想起来,前两天客栈老板娘就告诉过她们,村子里有个喜欢骗人的算命先生,要是遇到了听他随便说两句就行,千万不要当真,都是些似是而非的骗人专用语。
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很想被这个算命先生骗,毕竟给她算过命的人还真挺多的,说法都大同小异,命不久矣天生命不好,什么八字不好,这个人说的倒有几分意思。
于是她低垂眼眸,笑着开口问道:
“怎么付酬劳给你,多少钱?”
算命先生闭着眼,一副世外高人洞察一切莫测高深的神情,然后从棉衣襟卦的宽大袖口,掏出一个微信支付二维码来。
“扫码支付,一口价五十,童叟无欺。”
“谢谢你,”洛悬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左手手腕的伤口太深,让她只能单手操作。
从村口出去,一路往雪山上走,熟悉的信息素躁动再次袭击了洛悬,她紧紧攥着手机,看见邮箱显示有两封新邮件,是两天前的,发件人是[小草]。
她忍着将手腕放进雪地降温的冲动,打开邮件,第一封邮件是一大段空白加各种乱七八糟的奇怪字母和符号。
紧接着第二封才有了能看懂的内容。
[小草:小崖,不好意思,我开着电脑临时有事出去,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家里的小猫跳到桌上,胡乱在键盘上踩来踩去,还不小心发了邮件给你,应该没有打扰到你吧?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你好久没有直播了,是不是很忙呢?我已经雕刻好了小蛇,发给你看。
最后,希望你能开心,要好好照顾自己。]
附件是一只上色均匀准确的粉色小蛇,小蛇盘在一棵白色的,有点像月亮的老树根上,一双眼睛懵懂浪漫,有几分传神的味道。
想要即刻回复小草,告诉她雕刻得很不错,小蛇很有灵性,你进步非常大。
然而,麻木与疲惫伴随着波动的信息素一起突袭了她,滚.烫的手指无法打出哪怕一个字,手机跌落在积雪的地上。
洛悬感觉自己浑身似乎都要燃烧起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蹲下身,重新把手机捡起来。
只见她在黑沉沉的雪夜里,逐步走向大雪纷飞的山崖,那里有一棵被大雪覆盖的冷杉树,树木呈现奇异的青黑色,薄雪倾覆,像极了她苦苦追寻的雪色与青色。
雪花落在她的手上,被极高的体温慢慢融化成水滴,滑落在锋利的刻刀刀刃上,反射出刺眼的清光。
洛悬握着刻刀,拿起随手捡拾的冷杉木块,一下一下重重地雕刻。
到底什么才是雪的质感,洛悬的脑子转得越来越慢,思维衰竭到必须坐下靠低温来清醒。
雪的质感是冰冷吗?
大雪徐徐飘落,一层一层覆盖万物,就像那个人一样,无关旁人心无旁骛,自顾自地优雅自持,不为外物所动。
忽然之间,洛悬轻轻笑了一声,天地间不存在暖雪,可那本来冷心冷肺的女人,的确为自己改变许多。
想到宁一卿明亮湿润着眼睛,问:[我可以信仰星星吗?]
那么真诚那么温暖,但她不能宁一卿信仰会坠落的星星,女人那么怕黑,星星坠落,没了光,又该怎么办呢?
洛悬无意识坐在厚厚的积雪里,瑰丽的双目暗淡无光,几乎只剩下一副沉重的外壳。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应该推开宁一卿?
现在的宁一卿在做什么呢?在处理工作,在院子里赏花,还是窝在温暖的房间里看书。
在这样的时刻,她忽然很想知道,想知道宁一卿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会哭会流眼泪。
其实今天晚上的时候,池梨和苏安真陪着客栈老板娘一起看电视,很俗套的剧情,情情.爱.爱的台词说得肉麻又烂俗。
可是她却在那一刻生出一种没来由的羡慕,羡慕他们能有几生几世的缘分,就算错过某一次,还会有重来的机会。
世间美好都有期限,她一意孤行地和宁一卿分开,会不会才是最残忍的错过?
思绪变得越来越混乱,无数绚烂缤纷的画面,像万花筒一样于眼前变幻,木雕、妈妈、摩天轮、大海。
或许是这些年的打击太多太大,让她习惯了不健康的身体,愤怒地想要发出咆哮。但桩桩件件又把她好像捶打成了一块废铁,麻木枯竭失去了感受力。
好像那天记者一语成谶了,这个病真的影响了她的灵感,她就像快要枯萎的泉水,底下满是滚.烫的火焰,再无一丝流淌的灵感。
她好像坐上了最高速的过山车,在极致快乐的速度中突兀坠落,由天堂坠落地狱,平和与冷静不再,由暴烈和疲惫同时贯穿血液。
昏昏沉沉中,她在对抗,用就快荡然无存的健康抵抗虚无的疲倦,本想描绘浩荡美丽的雪,如今却快被大雪埋葬。
想到自己这么多年做出的木雕,那种骄傲自豪和喜悦满足,在一瞬间荡然无存。她不再有实现梦想和相信自己的力量,自我怀疑和自我厌弃重重地压住她,将她抛进圣火里燃烧。
洛悬继续用刻刀划开手里的冷杉木,力道之大,将手部的肌肤划裂。她不知道自己做的东西到底有没有价值,或许只是一滩顾影自怜自怨自艾的垃圾。
堆叠的废弃物,毫无灵感毫无灵魂的雕刻,费尽心力雕刻出的残次品,又有什么资格放在美丽浪漫的艺术馆里,邀人参观品鉴。
洛悬的脑海里充斥着这些坏念头,灰暗的情绪仿佛一座火山,将她的勇气和理智烧得精光,急需冰冷刺骨的大雪冷静。
**
漫长的黑夜过去,天色大亮了。
京市的花园别墅中,宁一卿的卧室里,她蜷缩地坐在钩花地毯上,重复着池梨的话。
“应该没什么事?”
“嗯应该吧,我……我早上起床没看到悬悬,但是村子这么小,她很有可能出去散步了,很正常的。这些天,她经常凌晨出去散心,说又能找灵感又能让心情变好。”
“你们在哪里的雪山?”宁一卿尽力保持冷静,直接出声打断池梨。
她梦到洛悬了,梦到洛悬再次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并且觉得比之以往反倒过得更好。
梦到洛悬在山崖上如落雪般融化,像道士批命般锋芒太露,寿命不永,孱弱勇敢的人像飞鸟一样飞过千山外,消融于悬崖边。
小悬,她是不是真的命悬一线?
于是,她昨夜才会从噩梦中挣扎惊醒。
被宁一卿电话里冰冷的声音吓到,池梨不由自主报出了地址,“悬悬她应该没事的,我现在就去找她。”
今天天亮得很晚,风雪比昨天还要大,村民们都醒得很晚,不明白池梨这个小姑娘风风火火地跑出客栈是要做什么。
池梨拉着苏安真,还有客栈的几个人,大概说明了情况。
“我早上起来也没见到小崖,这么大的风雪她不会迷路了吧?”苏安真抬头望向风雪弥漫的村落,语气不乏浓浓的担心。
“我们现在分头去找一找,”客栈老板娘拍拍这两个人的肩,“我们村这边有人天天扫雪,所以积雪不会很厚,分头找肯定能找到的。”
池梨心底蔓延上不好的预感,洛悬这些天时不时就恍恍惚惚的,经常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她以为洛悬是有心事,因为木雕又或者因为宁一卿,所以才会那么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但哪知道自己一个疏忽,就没有注意到洛悬的异常。
她跑上这几天经常和洛悬散步的小树林,雾凇仪态万方,白雾弥漫的世界空无一人。跑过废旧的村屋,跑过嶙峋怪石,跑过烧锅炉的烟囱,都没有人。
“宁总……你快来,我真的找不到悬悬了,”池梨边跑边给宁一卿打去电话,眼泪模糊双眼,让她看不清路,摔进厚实的雪地里。
电话里传来巨大的风声,轰鸣如怪物,对方似乎行走在风声呼啸的天壑里,池梨用尽全力才听见宁一卿说我马上就来。
湾流客机已经起飞了,宁一卿面色苍白地不断摩挲着手机屏幕,她在给洛悬发去共享实时位置请求,但微信永远提示无人回应。
打过去的电话也无人接听。
幸亏京市离她们所在的雪山不远,一个小时后,宁一卿的飞机降落于停机坪,再立马转乘汽车来到山脚下。
“宁总,今天的风雪太大,能见度极低,直升机根本无法起飞,否则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撞山机毁人亡。”临时调来的直升机飞行师已经在山脚下等她了。
“我走上去,”宁一卿心里的直觉来得强烈,她确定小悬就在不远处等着她,等着她去唤醒她。
“宁总,你没有攀爬雪山的经验,还是等搜救队到吧。再等半个小时就可以了。”
因为明天就是除夕的关系,几乎所有人都放假在家,临时抽调人员过来很不现实。
“没关系,这山看上去也不是很高,”宁一卿没有焦距的乌黑眼瞳倒影着流动的云海,她没有再耽误,穿着长绒大衣,踏进上山的路。
这里的雪山不全是白茫茫的一片,绵延不绝的松树林,总是会在冰冷的白色之间透出青翠的绿来,让人总觉得还有那么一点点希望。
风雪太大,加深了雪地,宁一卿随便一走就被雪没过小腿,冰冷的积雪灌进来,濡湿鞋袜。
这里的雪和一草一木,仿佛和她梦里的几乎一模一样,雪山里有平坦的山崖,她眼睁睁看见洛悬被大雪覆盖,消失如飞鸟折翼。
行走在湿滑荒芜的雪山小道上,她的心始终高高悬停,像高烧病人一样一会儿好一会儿歹。
或许洛悬此刻已经回到温暖的房间里了,又或许像道士批命那样命悬一线。
这样想来,她和洛悬的缘分都来自于意外,被绑架后逃出的意外相遇,学校门口错过的意外,杂志封面意外认出洛悬的手。
好的意外,坏的意外,无意义无资格无立场的意外,它们通通都装满她内心的占有欲。
女人走得很快,周围的松树和云杉树挺拔高大,积雪盖着枝叶形成遮天蔽日的雪顶,将本就黯淡的天色掩得更加昏暗。
时间一分一秒减少,风雪交加,女人拿着手机想要再次和洛悬共享实时位置,她踩过凝结的雪地,踏过散落的枯枝。
洛悬对她说过:“不会让你找不到我的。”
所以,这一次她一定可以找到洛悬,她知道她的小悬不会是骗子。
路滑天暗,宁一卿看不清,时不时摔在雪地里,被积雪下的岩石和枯枝划破手心,蜿蜒的血迹流下,她浑然不觉,纵然看不清似乎也能感知到前进的方向。
这里很冷,雪林很高,几乎没有阳光能够漫漶进来,女人走得艰难却坚定,她一直怕黑,冰冷风雪将视线变得更模糊,寒风凛冽让呼吸道有种灼烧的痛感。
小悬,求你等等我,再等我一会儿就好,宁一卿攥紧手机,不断在心底祈求着。
终于,她穿过大片大片的树林,来到梦里见过的那座雪崖。
谢天谢地,这里视野开阔黯淡的天光得以照进,让宁一卿模糊的双眼能够视物。
长有一棵冷杉树的崖边,大雪毫无怜悯地落在唯一的人身上,一层又一层,仿佛要将她天妒的才华和光芒提前掩盖。
“小悬。”
积雪吸收着万物的声音,空留下寂寥和安静,宁一卿担心自己的声音不够大,无法唤醒悬崖前被大雪覆盖的那个人。
宁一卿紧紧盯着眼前那个虚弱无力的背影,一瞬不错,生怕下一秒这个人便会被大雪带走,坠落到悬崖下。
“小悬,我毁约了,我来找你了,”女人的音色保持着惯常的优雅,让人察觉不出其中的恐惧和惶然。
雪崖前的人没有任何回应。
她终于拖着几近瘫软的双腿,将洛悬抱住。
女生的体温很低,但好在还有微弱的呼吸。
幸好幸好,她还以为,还以为来晚了,幸好来得及。
她好怕她不愿见她,身盖白布不说话。
然而,目光往下,宁一卿看见洛悬左手手腕凝结着血色的冰霜,腕心有一条长长的伤口,已经被冻僵到不再冒血了。
难以遏制的心痛绞住了她的心脏,绵长深切让她双眼黑了一瞬,慢慢地才恢复本就差劲的视力。
宁一卿慌张地脱下外衣,企图包裹住洛悬冻僵的手腕。
“宁一卿,是你吗,还是我在做梦?”洛悬被女人用力的怀抱和体温惊醒,从冷冰冰的世界醒来。
她听见宁一卿的声音“小悬”,仿佛溺水的人重见天日,得到光照。
这是在做梦吗?洛悬昏沉地觉得是梦,于是模模糊糊地说:
“宁一卿,我终于搞清楚什么是雪了。”
看见洛悬睁眼说话,宁一卿几乎再也无法控制眼泪和身体的颤抖,她咬着唇瓣急切地问:“什么是雪,你告诉我。”
“月亮是雪,像你。”洛悬伸手抚过女人已经变回乌黑的长发。
昨晚,她坐在崖边吹风,终于发觉月光比雪更像雪,圣洁的、洁净的,偶尔也有点温柔的,仿佛是白檀香味。
“小悬,你是不是累了?所以才一个人跑来这里的?”宁一卿不断发问,企图将洛悬从远离人世的状态挖出来,她不敢停下,怕一旦有一丝疏忽,就会立刻失去洛悬。
她需要让洛悬保持清醒,不可以睡着。
“我是有点累,“洛悬迷惘地垂眸,失温的身体反应比昨晚还要迟钝,“所以想东西要想好久好久,感觉脑子坏了一样。”
“你只是想静一静,寻找更多的灵感,对不对?”
洛悬迷惘地点头:“太热了,信息素很热。”
她想把左手抽回口袋里,不想让宁一卿看见伤口,这才发现伤口和积雪几乎通过血液联结成了整体。
“没关系,小悬,我会帮你的,”女人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雪与洛悬分开,她掌心温热的血将积雪融化,奇迹般地救回洛悬的手。
“你的手……”洛悬看见宁一卿左手斑驳蜿蜒的伤口。
“不要紧,”宁一卿的眼睛被崖上的山风吹得发红,却还在继续问,“你不是要参加木雕比赛的吗?跑来雪山待这么久,时间上来得及吗?需不需要早一点回去准备?”
洛悬垂下眼睫,眉毛上都凝结着霜雪,像委屈了很久的小狗:“我不知道该怎么雕刻了,我没有了灵感。”
“那也没关系,”宁一卿深深地看着洛悬,替她拂掉身上的落雪,一字一句温柔地说,“没灵感也可以雕刻。”
“真的可以吗?”洛悬突然因为这句话而流下泪来。
这些天每个人都告诉她,她是天才,浑身上下都流淌着灵感,反复强调说她可以的,说她只要调整好心态,肯定会灵感爆棚一飞冲天,实现所有的理想。
可是她只感到越来越害怕,她不觉得自己是天才。
就算是,难道天才就没有陨落的一天吗?
她知道自己这些没有来由的情绪是不对的,她应该高兴,因为所有人都相信她是可以的。
可没有人告诉她,就算做不到也没关系。
某一刻,她真的觉得自己很失败,很怪很不好。
“可以的,只要你爱雕刻,你想雕刻。”
洛悬怔怔地看着宁一卿,清澈明亮的眼瞳映出懵懂的神情。
“没人规定过雕刻得不好,就不能雕刻,对不对?”
“可是会有很多人对你进行评判,说这不好那不好,”洛悬眼底漾着前所未有的迷惘,“雕刻好难。”
宁一卿目光坚定而温和,“小悬,你和我,还有其他人,包括你的作品,被凝视是逃不开的宿命。无数人会通过各种手段,对你进行塑造、规训、教育。这种事情无意识有意识地进行,但我们可以选择打破这样的命运。”
“不是你教会我追求自由的吗?”
“宁一卿,你是真的吗,怎么又在哭?”洛悬用唯一能动的手,抚上了女人的脸颊,有些冷有些湿。
是眼泪。
她又让她哭了,这段时间经常做梦,梦见的宁一卿不是双眼蒙着缎带,就是双眼泛红哭得很厉害。
“嗯,”宁一卿拼命想忍住眼泪,“我是真的。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出现。”
洛悬被宁一卿扶着站起来,并带离这个只剩下白色的雪崖。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宁一卿拿出手机告知医疗组她们的位置,作为Omega扶一个Alpha还是有点吃力,好在洛悬冻僵的身体因为信息素波动而炽热,让她有些许力量往前走。
“为什么?”洛悬的思绪很慢,似乎忘掉了很多事,无论过去还是未来,只是静静望着现在的宁一卿。
“明明答应过要想我,为什么你一次都没想过?”宁一卿不答反问。
“我……”洛乡想要说自己想过她,想要说自己很想宁一卿,可是苍白的唇被风雪笼罩,无法出声。
天阴沉着,惨淡的天光似有若无,铅灰色云层厚重低矮,洛悬眼中的女人一身染雪的薄绒大衣,肃黑凌乱,面容憔悴,唇瓣破损,血染得殷红。
女人衣衫单薄,白嫩脆弱的颈部挂着那颗辟邪转运珠,她们一起去海边小镇接受过祝福的那颗。
她们的距离好像忽远忽近,可明明她们已经十指相扣了。
“我怕告诉你我想你,你就走不掉了。”你会被厄运拖住,被不幸缠上。
“你不告诉我,你以为我就能走掉?”大雪落了宁一卿满身,乌发变白。
洛悬感受到手指间传来女人的体温,她身体颤抖,很想说我很想你。
“没有你,我也能爱你。”
皑皑白雪里,因为这一句又轻又淡的声音,仿佛有了永不停息的月光。
下一刻,医疗组的人员冲上来包围了她们,防寒服、热水,简单的医疗仪器给洛悬进行身体检查。
“血压……正常偏低、信息素波动较大、体温较低,有效治疗后将脱离生命危险。”
检查的时候,洛悬始终主动地牵住宁一卿的手,干涸冰冷的薄唇微启:“宁一卿,想喝你泡的薄荷水,想很久了。”
“好,我给你泡,我们回去就泡。”宁一卿感受到指骨间的力量,有点疼却让她的灵魂归来。
医疗组和她们一起回到村子里,池梨和苏安真看见这黑压压的一行人,急匆匆冲上来,看见宁一卿的脸色似乎比洛悬还苍白。
“悬悬,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想做傻事啊?”
宁一卿摇摇头,温和但不容置疑地说:“小悬她只是迷路,不要大惊小怪。”
“好好好,雪地本来就容易让人迷路,”池梨怔愣了一瞬间,感受到宁一卿多洛悬无言的保护。
“赶快回房间吧,有热水有火炉,”苏安真一时之间有点语无伦次,只是小跑着跟在后面。
“谢谢,谢谢你们,”宁一卿眼周被风吹得通红,金丝边眼镜框都结上了细小的冰晶。
看见宁一卿一直牵着洛悬往前走,池梨莫名地想要流泪,虽然宁一卿曾经那么过分地伤害了洛悬,但她此刻很想感谢女人的坚持,或者是病态的偏执。
谢谢女人能够赶来,谢谢宁一卿如明月高悬,照亮洛悬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悬崖,让洛悬知道身后才是回家的路。
有等她回家的人。
命运并不是在某个瞬间被突然扭转,那种奇异的力量,藏着她爱她的每一天里。
客栈三楼的房间里,医疗组的人仔细给洛悬检查了身体,因为发高烧的缘故,已经打起了点滴。
“宁总,您的手要处理一下,”池梨看见宁一卿左手蜿蜒的伤口,流的血太多几乎看不出伤口的深浅。
除了这一处,似乎女人在雪地里摔倒,同样划伤了膝盖。
“不急,小悬需要照顾。”
得幸于雕刻木雕时受的伤,她对刀伤划伤的忍耐度直线上升,并不觉得有多痛。
池梨欲言又止,想来是心痛大过于肉.体的疼痛,所以宁一卿忙忙碌碌根本察觉不到伤口有多狰狞。
“我出去再拿些毛巾和纱布来,”池梨长长地叹息。
“好,麻烦你了,”宁一卿靠在床边,语气温润,并没有回头。
她终于有机会肆无忌惮地观察洛悬,像看失而复得的珍宝,感受着她们缺失的时光,就好像这两年只是一个噩梦,梦醒了,她们就像从没分开过一样。
她不想再说什么,说得太多,好像在乞求对方的怜悯。她的确已经抛却羞耻,不耻于乞求和卑微,但她不想令这个人为难,不想洛悬因为自己而痛苦。
先去洗掉自己左手的血污,宁一卿这个甚少受伤的人,平静地看着水流冲洗手掌的伤口,将手心从血红变作发白。
双氧水消毒过伤口,很快再用纱布缠上,她包扎得并不专业,草草裹住伤口不再流血就好。
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孱弱苍白,但呼吸绵长,宁一卿回到床边,替洛悬更换额头的毛巾,重新擦擦脸,照顾得一丝不苟。
一点不像个金尊玉贵,不曾照顾过人的大小姐。
“宁一卿,你别走,”洛悬在高热中睁开眼,看见女人还在,又安心地睡过去。
“嗯,我在,”宁一卿看见洛悬手腕缠着厚厚的绷带,刚才医疗组的人告诉她,这里的伤痕反复撕裂发炎。
“应该是病人自己撕开的,到时候到医院再做更详细的检查吧。”
想到医疗组人员下的定论,宁一卿惶然地闭眼又睁开,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这么地粗心大意,不够关心洛悬。
“小悬,”女人颤抖着手,把那颗辟邪转运珠取下来,戴在洛悬没受伤的右手上。
她不要什么保佑爱情的转运珠了,只求这颗红色的珠子,如她的心一般为洛悬祈祷。
祈祷平安祈祷健康祈祷长命百岁。
“你是我爱的星星,求你追风赶月。”
“我不是你的回头路,让我做你向前的路,好不好?”
她不想做什么世人仰望敬爱的月,只想成为照亮洛悬回家之路的烛火。
愿做她一人的烛,照亮她的路。
女人在心底哀哀哭泣,她不求拥有爱情,不求相守一生,无咎可也。
她爱的人康健就好。
她不知道生命是不是真的有既定的期限,但她的爱没有极限。
隔了很久,池梨才去而复返,轻轻敲门后,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把东西放下。
她为疲惫至极的两个人关上房门,宁一卿趴在床边,沉沉睡着,好像她不仅拯救了洛悬,倒更像是救下了自己。
**
从高烧中醒来,洛悬浑身无力,扭头看见手腕的纱布,另一边还有一颗火红色的辟邪转运珠。
半明半昧的光线下,那一抹朱砂般的颜色很亮,仿佛照亮凛冬的萤火。
上天用一场又一场大雪给她铺就霜路,她从未妥协屈服。
有人的路并没有玫瑰,而是铺满荆棘,她愿为她照亮前行的路,让全世界看见她是怎样一步步斩破荆棘。
她忽然想到昨天自己最后生出的灵感,月下青——月光下的青色,温暖美丽圣洁。
月光比雪更温暖,更自由,能照耀更远的地方。
而此时,洛悬看着宁一卿,看着自己的月光,像看到一滴青翠欲滴的雨,只落在自己手心的雨。
她们在昏睡中也牵着手指。
梦中清冷谪仙眼里的热泪,滴落冰冷雪地,融化又凝结,让她身体和心理的伤,好像重新撕开又愈合。
破而后立。
洛悬感觉恢复了许多力气,缓缓起身靠近宁一卿,一点一点抚着对方的眼、鼻、唇。
终于记起女人那时说的话。
她说:“我要你永远高悬。”
宁一卿做到了。
“小悬?”宁一卿迷迷糊糊醒来,怔了一秒,软绵绵地说,“你现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先不做好不好?”
洛悬有点懵,不知道怎么话题会跑得那么远,直到她看见自己的手不偏不倚落在了不该落的位置,房间里还盈满了樱.桃味的信息素。
“到时候回家以后再做久一点?”清冷谪仙,音色如妖。
虽然此时此刻不能做,但她们也有一百种方式占有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