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一睁眼,就看见了王盟那张泫然欲泣的脸。

  “卧槽……”吴邪一个激灵起身,头向后仰去,“你他妈别跟吊丧一样在我床前哭,表忠心想加工资?”

  本来就委屈的嘴角刷的一下更沉了,王盟叼起一块手帕哽咽,“老板……你被送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不行了……你不知道,可把我吓坏了……嘤嘤嘤……”

  吴邪朝天花板看了一眼,猛的伸手将这颗快要挨到他肩膀的脑袋推了出去,活动几下筋骨就下了床。

  “我被送回来?”吴邪穿上鞋拍了两下脑袋,他不是在满世界找张起灵吗?走了两步立刻停住,吴邪恍然大明白,哦……跑的太急,在西湖边上中暑睡着了……

  王盟一时不察,一步一个脚印紧跟老板然后猛地撞上一块思考的“石墙”。

  “是啊老板,”王盟摸摸自己瞬间凹陷的鼻梁,心说你被送回来的时候我真是担心坏了……还怕上个月、上上个月、上上上个月……的工资没人给我结,心脏都要跳停了,心思至此,他颇为诚恳的对吴邪说道,“老板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吴邪自动过滤掉王盟关心中夹杂着的金钱语气,撩开珠帘朝后问道,“送我回来的好心人走了吗?你有给他谢礼吗?”然后转头的刹那,眼神便再也离不开那个人的身影,那个头戴兜帽,身后背着古兵器的年轻人。

  有时候吴邪觉得,聘请王盟来当伙计除了扫雷插旗外,可能就只剩下帮他踩狗屎运了吧。

  他点头如蒜,十分开怀地笑道,“有啊有啊老板,我把今早上那把一看就很贵的古刀送给这位小哥了呢。”这么邪门的东西,谁要谁倒霉。

  “这位小哥一看就是慧眼识刀,把你送回来后直接说要买下这把刀呢!但是我一看,哎呀老板的救命恩人,怎么能说买呢,当然得慷慨送啊,我觉得我们老板肯定也是希望我这么做的,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吴邪,“……”

  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吴邪怜悯地看向王盟,百味杂陈。

  一方面觉得面前这人要不是小哥,王盟就这么把黑金古刀送出去……一方面又觉得这娃真诚的可以,居然拿老板的东西当谢礼……突然很气怎么回事……

  他摆手让王盟一边闲着去,脚步早就牵引着身躯往闷油瓶的方向去了。

  他已经驻足看了吴邪很久,并没有躲避的意思,好像就是为了等他醒来,等他出现,等他来见他。

  这么久没见,总该寒暄几句。吴邪笑了一下,刚想说黑金古刀找回来了?然后便听对面的人单刀直入,很淡的说,“我来跟你道别。”

  什么笑容都能凝固在闷油瓶的冷漠里,好像他等了吴邪这么久,就只是为了说这么几个字。也不知是不是恢复了记忆,吴邪的叹息里带上了点沧海桑田的味道。他没有一惊一乍,没有高声质问,甚至连疑惑都不再有,只轻声问他,去多久。

  闷油瓶没有回答,他将双手插进口袋里,忽然朝吴邪说了一句,请我吃饭。

  一个敢说,一个敢请,就是谁也没有觉得这话有多唐突,就好像我曾经与你如胶似漆寸步不离,而好久不见,再见也不过一念之间的距离,好像我跟你并不曾分离。

  吴邪的执念很深,哪怕他不问闷油瓶去哪里,不问他多久能回来,不问他有没有危险,而他却还是亦步亦趋跟着闷油瓶来到了长白山,怎么说都不愿意回,就敢骑在闷油瓶的头上作威作福,料定失忆的他也不会对自己怎么样。

  可闷油瓶真要赶他走的时候,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有的是手段逼他走,不用小石子,不用冷冻恐吓,不用装备不齐,只需要他说一句,没用的吴邪,你家里还有人等,而我必须要去。

  闷油瓶要做的事,必然是谁也拦不住的。

  吴邪对着温泉水发呆,一股脑的将自己埋在心底的问题一下子抛了出来,去他‘妈‘的善解人意,他爱了百年即使失忆也还在继续爱下去的人就要离开,他连问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资格都没有吗?

  闷油瓶拘了一抔清水,跟他说十年。

  十年很长,也很短。吴邪想说太久了,能不能缩短一点,话出口却变成,我能等。

  闷油瓶冲他淡淡笑了一下,然后往吴邪的脖颈后面一捏,如他五岁那年第一次进祭坛时的模样,晕厥在了闷油瓶怀里。如果他能睁眼看一看,便能见到闷油瓶眼中那浓的化不开的爱意,抹不去的岁月痕迹,留下的是最深刻的誓言。

  他并不只是一个人,一如那晚在蛇沼他告诉自己,告诉吴邪时的模样,他只是忘了而已。

  可忘了,就不会再爱上了吗?

  有些人不是活在记忆里,而是埋进了他的身体里,即使忘却,也能刻骨铭心。

  十年后。

  “早间新闻,昨晚H市市民广场上惊现一只北极熊,体型十分娇小可爱,没有伤人倾向,反而不抗拒市民的抚摸显得格外热情。据本台记者了解到,该北极熊并非附近动物园展览馆里遗失,专家指出幼年北极熊很有可能是从H市山岭上意外翻落,才误闯市民广场,至于为什么北极熊会出现在炙热的南方,专家还未给予解释。在此本台呼吁各位广大市民朋友,北极熊拥有天然捕猎兽性,切不可贪图它一时温顺便上前随意抚摸,请保持一定距离听从指挥,以免受到人身伤害。以上是本台记者发回的报道……”

  王盟按下遥控器的按钮,电视画面嗞的一声黑了屏。看见北极熊还敢上前摸?哇这群人类简直太丧心病狂了。

  他舔舔吃完薯片的手指,正转身准备拿下一包,然后就见自个儿老板牵着刚刚电视里的北极熊回了店铺。

  王盟,“……”

  这世界太过于魔幻,恐怕不是他这个正常人类该呆的地方。

  “你知道……”

  “我不知道。闭嘴。我不想听。”

  “你看这头……”

  “我看不见。闭嘴。我不想听。”

  “扣工资。”

  “老板……”王盟快哭了,不,已经哭了,躲在离吴邪百米远的沙发后面抖得不像样,跟那只几乎要黏在吴邪身上扒都扒不下来的北极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吴邪拍了拍北极熊的头,可对方一点也没有要从他身上下来的意思。虽然它还是一只宝宝,可也忽略不了它肥胖的重量。“你知道我爸是动物学专家吧。”吴邪无奈地用手拖住了北极熊的屁股,颇为费力地躺到了沙发上,然后见已经缩到角落里的王盟点了点头。

  他轻笑一声,转动了几下无名指上的黑玉戒指,“它太粘人了,不是,它太粘我了,我爸把它抱回来抚养的时候我正好在场,然后情况,就是现在这么个情况。”

  王盟,“……”

  “不是,老板,你把它抱到店里来,不会是想……”

  吴邪将北极熊的头拨到另一个肩膀,直视王盟,眼里透着亮晶晶的闪。

  王盟几乎快崩溃了。为什么呢?他想不明白。十年间,他老板一心只想着赚钱,明明吴家祖宅里随便拿出一样东西都可以供给他自己下半辈子吃喝不愁,而他老板却熟视无睹,就想着在吴山居这片小铺子里发展家业。

  可十年了!除了里面的摆件又多了几层灰,他卖出去过什么?!吉祥物倒是一只一只往店铺里带,可招来什么财了吗?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蚊子。

  而如今,现今,他居然丧心病狂的想将北极熊当吉祥物摆在店里,不是老板,就算您爸爸答应了,国家答应了吗?!!

  “老板。”王盟极其严肃的看向吴邪,他以为这种模样至少能引起吴邪一点点重视,然后便见吴邪摆手,将北极熊放在了收银台上,“没事,等上面有人来收时再还回去,咱不能白白浪费这个便宜。”

  王盟,“……”

  十年间,谁都觉得他疯了。

  一心执念于闷油瓶那段缺失的二十年记忆,然后倾家荡产不择手段用上所有人脉,就为了寻找他死后,闷油瓶究竟做了什么,结果居然挖出了汪家这枚毒瘤。

  十年间每夜梦回惊醒,都恨不得挖了汪家的根,可真有这么恨汪家人吗?还是只是除去他们,是历史必然?

  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失去了这个目标,那么接下来所有的空余时间,他会多么疯狂的想念闷油瓶。

  谁都觉得他变了。

  说他狠厉,做事果决,连心也变硬了。

  没有人可以永远天真,如果有,那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十年有多漫长。

  他给了王盟选择的余地,但那人执意要跟随自己下去,他就想,一个只会扫雷插旗的小伙计,凭什么让自己变成一个没心没肺的混混头子呢?

  他很自私啊,为了王盟口中的心魔,活生生将他带离了正轨,拉入了这阴诡地狱里。然后他又私自的做了决定,让张海客用青铜铃抹除了他这部分的记忆,放他回了人间。

  跟了这么一个倒霉老板,谁都会诅咒他一辈子的吧。

  吴邪回身看向一脸头疼扶额的伙计,轻笑了一声,他说,“王盟,老板我去接个人,如果接到了,明天给你发工资。”

  接什么不重要,干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发!工!资!

  王盟看着吴邪坐上一长街的名车前座时,心里发懵,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还能租这么多豪车就为了去接一个人?谁?难不成……难不成……

  王盟闭眼肯定的点了点头,知道了,他要有老板娘了。

  “老板……”

  吴邪并没有探头出车窗看王盟,但还是听那个二愣子挥手笑道,“早点回来啊。”

  他将手伸向窗外,随意挥了挥,表示知道了。

  长白山依旧很冷。

  和十年前相比基本没什么变化,唯一变化的只有踏上这片雪山的人。

  他跟胖子在青铜门前坐了很久,就跟在西王母宫时的那样,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不分昼夜浑浑噩噩,就为了等心中那个执念从门里踏出来。

  胖子抄起一块压缩饼干漫无目的地嚼着,说天真你看,当年被你和小哥吃进嘴里的压缩面膜如今风靡全球,爸爸呢给你友情赞助,匀你点股,来跟着胖爷干呗。

  吴邪笑了笑,说也没见你这皮肤好到哪里去啊。

  胖子一听就急了,一把捏过吴邪的脸使劲掐,最后发现只能掐出水来的脸竟然十年间几乎没什么变化。

  “嗨奇了他爷爷几‘把怪了,胖爷都符合世界水平线长成普通男人了,你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难道……”

  吴邪不语,正想都十年了,该和胖子措词解释他和闷油瓶之间的事情了,然后就听胖子疑惑嘟囔了句,“难道果真是吃了压缩面膜的功效???”

  算了,吴邪放弃地想,接到小哥以后再说吧。

  心有所想,然后一双鞋便停在了吴邪面前。

  时间追着风把人往前赶,有些人停在了原地,有些人被迫跑进了岔路,有些人行走在笔直大道上,可最终,都是为了能遇到那个一直在等他的人。

  闷油瓶等到了,在七岁坐在门槛发呆时。

  吴邪也等到了,在五岁跌跌撞撞闯进闷油瓶的世界里时。

  跟他说,我叫吴邪。吴是吴邪的吴,邪是吴邪的邪。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