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厚重的青铜巨门瞬间阖上,扬起一抹尘土。

  说话之人带着痞笑,手掌一撑从石垛上跳了下来。张起灵蹙眉,倒退一步反手摸上刀柄。

  “哎哎哎,好好说话!动刀动枪像什么样!”那人停下徐徐靠近的脚步,颇为无奈地骚头撑腰,“怎么那么慢?不是说好了等你十年吗?”

  这理所当然的语气让人疑窦,张起灵环顾四周,阴兵在进入青铜门后就不知所踪,入眼皆是旷野,只留几堆石阵不规则排布。

  对面那人一袭黑衣,苍白的肤色在天光下接近透明。他每说一句话,就如同燃尽了全部的生命力,虚影宛若无力的线条,在滋滋冒着信号不良。

  那人倒是不在意此番模样,还在自得其乐的说笑,“哦对对,我忘了,失忆的人不记得也正常。”

  他环臂觑了两眼张起灵,对面之人既不回话也不离开,如果不是浑身紧绷的肌肉在说明他的警惕,就冲这副冷冰冰的模样,他还以为自己没多少威慑力。

  好吧。

  就算张起灵记得自己,对他而言自己也没多少威严。

  黑衣人撇嘴,“算了,跟你说不上话。我走了,接下来交给你了。”

  “你谁?”

  张起灵盯着那个站得随心所欲的人,还是问出了疑问。

  “哎哟呵,真不记得了还是没想起来?”黑衣人一下凑近,抓住张起灵的手腕想探探虚实,不料被先人一步躲了开来。

  而假扮江湖郎中的那位,正好如白兔送上了门,喉咙被抵在了某人的刀尖下。

  黑衣人眯起眼,无趣地咂舌,“又玩这套?你对戳我上瘾了吧?”话毕见人没反应,他瞬间被气笑,“行行行,我败给你了。我是玄武,你祖宗,张家初代,行了吗爷?”

  张起灵挽着刀花收回手,“你为什么知道我失忆?”

  “为什么?因为老子看着你被青铜铃夺去了记忆!你说为什么?”初代皱眉,“算了算了,没都没了你还想怎么样?想起来不找虐么?”

  刀尖噌的一声没入泥中,张起灵席地而坐,曲起一边腿抵着手肘,淡淡地扫了初代一眼。

  被盯梢的人翻了个白眼,最终还是一个盘腿坐下,都等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他手撑下巴道,“想听什么,问吧。”

  “所有。”

  初代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憋了很久的过往仿佛终于能在今天一吐而快。黑色袖袍凌空一舞,旷野已成茅草小屋,两人席塌而坐,醅酒火炉,暖红的蕴气在咕咕冒着气泡,只留茅屋外的石阵还屹立不倒。

  “张家,有多变态我就不说了。张家伊始有两位创始人,一位英俊潇洒风流多姿,一位混天混地混出个球。小英俊人见人夸谁来都会爱,娶妻生子一生喜乐,小混球吧虽然讨人厌了点,但至少在他老爹的照佑下还不至于被人拖出去砍了。天有不测风云,所有变故都在这两人老爹临死前发生。临死老爹说他有一个秘密,交给兄弟俩一块据说是灵脉的东西,灵脉稳,能保兄弟二人长生不老,不稳则反噬。那灵脉,其实就是老爹的器灵,而老爹,就是上古玄武,不是鬼神,就是个活得久一点的糟老头子罢了。”

  初代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反正呢,这牢子破差事就摊在兄弟二人头上了。可这鬼东西控制不了,脾气爆得很,长命不长命天晓得,不压制住所有人都得立刻下黄泉,这是真的。兄弟俩想直接毁掉算了,可有心人很多,总是被人知道了这个秘密,虽然压不住,但也不能放过这么一块宝贝。灵脉一个人承担不起,所以最后就被分为了玄龟和血蟒两块,藏在兄弟二人身上成为了他们的器灵,才得以止住当时的一场沸沸扬扬。兄弟俩统一了所有部落,开创了张家先景。但是呢,小英俊这人责任感太重,随时准备牺牲,所以在灵脉分开之出,将所有戾气都集中到了玄龟那一半,不久就被反噬撒手人寰,众人害怕灵脉一旦合二为一又会暴动,于是专门为小英俊开辟了张家古楼作为封印地,转手硬推上了小混球作为初代族长末代玄武,将其送入了地牢,以血蟒之魄镇玄龟之魂,永不得相合。小英俊刚出世的孩子也被强行隐瞒身份送去了海外,我来不及保下那小孩,只能托付给一位信赖的长胡子长老。”初代顿了下,似是嗤笑又颇有点骄傲道,“那小孩你也认识,我给他取的名,叫,张海客。”

  张起灵抬眼,短暂触及初代片刻,转又凝在了手边的黑金古刀上。

  初代笑笑,接着道,“后来的事我都是通过血蟒知道的,灵脉真的可以使人长生不老,那由灵脉化身而来的血蟒自不必说。每十年张家就会派人来取血蟒的七寸之血给自己人服用,这也是张家为什么从古至今能够掌控时局上千年的原因,毕竟老不死嘛。但有统治就会有反抗。有些人越来越不满老古董落后的统治迷信,不知是从哪位族长开始做了改革,跟其他日益壮大的八大家族联合,想要通过抓祭挑选一些小孩,培养成才成为自己推翻那些一言堂的傀儡。每个被选中的小孩,都有自己的器物与器灵以供辨认。这个计划本来是秘密执行的,东窗事发之时却也为时已晚,逐渐壮大的队伍终于推翻了老古董们的统治,除了当时支持改革的长胡子,其他人都接连殒了命。至此,张家新格局开始,抓祭成为选族长的一个新形势而被沿用下去,由于每一位族长都有自己的器灵,故以此谐音,族长统称为,张起灵。这段太平日子倒是持续了很久,直到你们那一届抓祭为止。玄龟的戾气日益壮大,而血蟒因为长久供养张家早已不复当初精纯,逐渐的两者之间差距就被拉开,在这样下去,不出三年,张家必亡。”

  “我通过血蟒告诉张家人玄龟异动,我怕撑不了太久,他们就靠那一次抓祭来重新筛选合格之人,培养成为新的守门人。而开启生鬼之门需要两个家族的血融合,这也是当初家族合并时兄弟俩商量的对策,深怕某个贪念之徒受不住长生不老的诱惑闯入地底城。我那一次……小混球那一次开门,就是融合了他和小英俊老婆的血才解封的。那次抓祭之后,你和他被选来守门,然后发生了点意外你失忆了,就这样。”

  张起灵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初代。

  “不是,我讲的不全都是废话好吧!你自己想听所有,口干舌燥都给你讲了……行行行,别讽刺我了,重点部分再给你拓展一下。”

  初代狠狠灌下两壶酒,随手一抹又絮叨开来,“主要是你刚失忆那会儿,疯疯癫癫的怎么凶狠怎么来,一下冰天雪地里浇冷水一下割腕放血一下又跑墓室里拼机关斗粽子的,什么毒药跳崖都直接上还不带眨眼的,你说说你这迷迷糊糊的,我怎么让你来守灵脉?”

  “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初代一噎,摸摸鼻尖毫无愧疚道,“就……看到的呗……我把血蟒收回了半块灵脉里,托张海客带出去保某人一命,估摸着被董灿连人一起带去了墨脱。凡是血蟒能看到的场景,我都能看到……好吧,我就是无聊才看的。”

  “说真的,你当时那疯劲连我都敬佩三分,我哥……小英俊当年离开的时候我都没那么疯过。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和青铜铃的幻境作用对抗,用外界刺激强迫自己记住以前的事情,这蠢事没人做过也没人敢做,太伤根本。你清醒的时候就不断在本子上写个没完,没几下就跑去找新的刺激,回来继续写,满身满眼都是血还在拼命写,什么事情那么重要?就非得记住?”初代揣着笑意说道,可端起的酒壶却掩盖了眼中的心慌。说实话,他一个旁观人只不过匆匆瞥过都触目惊心,这个坐在他面前仍面无表情的听着过往的当事人,倒是一派镇定。

  “不过你写的那些东西都被张海客那混球烧了,他说是为了不触景生情藕断丝连啥啥的,我也管不着他。倒是你,彻底失忆了还跟拼命三郎一样出墓又探墓,又不为了挖财宝赚钱,那是为了什么?”

  强劲的双手撑住坐垫,张起灵放松的向后靠去,背部的肌肉却绷的死紧。

  “为了……找一个人。”

  “算了,我也管不着你。你当时状态太不好,我没办法只能用身躯祭了玄龟那半块灵脉,暂时封住了它的戾气,只剩下这虚无缥缈之影。既然你来了,就用你器灵接着镇压灵脉吧,我要走了,我这魂坚持不了多久了。”

  张起灵摇头,“器灵没了。”

  对面一个呛咳,“没……咳……了……是什么意思?”

  张起灵睨了一眼黑金古刀,“字面意思。”他恍神,又问道,“那段记忆……能不能找回来?”

  初代了然,“共生的命,丢了记忆器灵也消失,啧,真是麻烦。”他蘸了点酒水在桌上随意写着,嘴巴念道,“我不认识你家那位,张海客应该比我更清楚,青铜铃夺走的记忆……肯定是找不回来了。”

  初代停下手,轻声问道,“要试试吗?恢复共生?”

  “对他会有影响吗?”

  初代失笑,“不会,他当初失了命是赤丸带来的副作用,和你们共生没关系。你要是不放心,再斩断一次呗,反正你爱瞎折腾自己。”

  张起灵伸出手,眼也不眨朝黑金古刀割去,啪的一声被初代挥落了手。

  “没用,你自己的血不够。你身上有没有他的什么物件,或者他碰过你哪里,虽然我没试过这个方法,但至少知道需要两个人才能恢复共生吧。”

  话还没落,就见对面之人突然失神一笑,张起灵像是想到了什么,转问,“如果不是那人,那就算碰到了是不是也恢复不了?”

  初代一个白眼,“这不是废话么,前提得要你找着他了……”他一顿,略带疑惑问道,“你不会还没找到他吧?”

  张起灵嗤笑摇头,试试不就知道了。

  下一秒皓齿轻阖,血红朱玉便从唇瓣处渗出,猩红刺目。

  他端起酒杯往里抿了几滴,垂眸示意初代接着。

  滚烫炽热的血液,从来不需要再次烧灼,挥洒便能融化所有寒冬初雪。

  两人的目光紧紧盯着黑金古刀。

  每一秒的等待都如此漫长,直到张起灵突然盯着黑金古刀的刀柄处出神。

  那里渐显一颗烙印,深沉而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