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吴母胳膊肘抵抵沙发上的人,“照片都整理过没?不会露馅吧?”

  吴一穷将书本摊在腿上,思索了好一会儿,不紧不慢地说道,“整理是整理过了……可是有一张……”

  他话还没说完,楼梯就传来了脚步声,夫妻俩自动消了音闭了嘴。

  吴母略微局促地搓了两下手,看着吴邪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下了楼,不安地说道,“那个……小邪,面给你煮了,趁热吃吧。”

  吴邪双眼一眯,路过吴女士面前身躯后仰,坏笑道,“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这么心虚?”吴母手探后挥了挥,吴一穷!救场!

  吴父抬头,缓缓一笑,冲吴邪挥挥手,“儿子,来,坐,陪爸爸看书。”

  吴邪,“……”

  吴母,“……”

  吴邪,“我吃面。”吴母,“我洗锅。”

  吴邪拉开椅子,委身正要坐下,目光却从脚下这一方土地开始,不自觉往眼尾挪去,睫毛轻颤,又往上瞧去,再不动声色地归回原位,把整个家囫囵扫了一遍。

  他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自家的布置,或者坦白了说,他直到今天才意识到,每一件家具的材质、摆放,装饰的物件、朝向,以及二老的穿搭、品味,都如此古色古香,不是那种为了崇古而模仿,只是一种沿袭下来的旧习惯。

  筋骨分明的手从木质椅背那头,划到了这头,在尾尖轻扣了两下,手主人才若有所思的坐下,端起碗的手,又在看到了桌上的梅枝青玉筷架时顿了下来。

  “怎么了?还不吃?”吴母擦干水渍,掌心向外手背一碰,那里停留的一小堆白色霜状物变被抹匀了开来。

  吴邪吸溜几口面,眼眸瞄了一眼那双上下揉搓的手,装作不经意问道,“这什么?”

  奇了怪了,怎么今天他做什么问什么都能把吴女士吓出神。他看着对面人不自在的将手放下,结巴一句,“什……什么?雪花膏啊……”

  吴邪点点头,并没有过多点评,只是无意提了一句,“你还挺念旧,这牌子都不知多少岁了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更何况今天全程在状况外又极度心虚的吴母,她一个起身,张惶失措道,“什么百岁,我今年才三十六岁。”

  碗里的汤淡没了涟漪,吹着碗沿的唇抿了抿,在吴母看不到的位置向上弯了几分,“嗯,知道了。”

  吴邪放下碗筷,在吴女士的胆小慎微下终于起身走向玄关,他朝客厅里吴一穷的背影打了声招呼,又看了几眼弄巧成拙的母亲,“走了。”

  吴母一恍神,忙又追出去千叮咛万嘱,开车慢点,什么时候再回来,哎钱够不够……看人关上了车门,又有点依依不舍的嘟囔一句,兔崽子……

  好不容易送走了祖宗,吴母疾驰转身,挨着沙发就是一个手劲拧上了吴一穷的大腿,恨铁不成钢,“你是不是漏了?是不是漏了?是不是?是不是?”

  吴一穷欲与辩解,可话到嘴边看着眼眶逐渐发红的妻子,万般心绪都化为了绕指柔,指腹楷过湿雾的眼眸,温柔哄道,“老婆,漏了就漏了,总归要告诉他的。”

  那张保养得当的脸此刻爬满了红,总归是气自己嘴笨眼拙,刚刚在儿子面前落了马脚。

  她对着脸胡乱一抹,也不管那化妆品多么名贵,“可是我……嗝,那是我儿子,是我亲骨肉!”吴母哽咽着,泪珠终于集聚滚落,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一想起当年那一幕她心里就如被人剜走了一块,揪着心的疼,“当年看见他横尸在我面前,我恨不得当场就随他去了……”

  吴一穷搂过妻子,十分耐心缓慢地轻拍她的背脊,“我明白……我都明白。吴邪也是我儿子,我对他的心疼一点也不亚于你,可这毕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长大了,他有一个抛却性命都想保护的人,那么刻骨铭心,你当时就算在场也拦不住的。”

  吴母泪水泛滥,怎么用手背挡都拦不住,“我知道。我……我也从没想怪过那个小孩……呜呜呜……”

  吴一穷看着哭得如孩童一般的妻子,忙心疼的掏出手帕擦拭,“嘘嘘嘘,好了老婆,老婆乖……”他一把扔开平时跟宝贝一样的书籍,全身给面前的泪人倚靠,手上不停的接着那些珍珠,“如果连失去记忆都妨碍不了他们再相遇,就算是我们瞒着吴邪到天荒地老,也是阻止不了的。这是他俩的造化,他们得受着。”

  “吴邪还有我们疼……那小孩可就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了,也不知道这么些年,他过得好不好。”谁的人心不是肉长的,吴一穷叹气,“别说他父母已经不在世了,光咱儿子要是恢复了记忆,还不得心疼死。”

  好好的一顿安抚,却又换来妻子新一轮嘤嘤啜泣,惹得吴一穷手忙脚乱瞻前不顾后,也不知这啕啕哭声,为的是哪个孩子的命运。

  吴邪呼出一口长气,捏住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胸口放着某张照片的地方,烫得烧心。

  那个小孩……是闷油瓶吗?

  吴邪摇头,将车驶出了山道。

  我不知道……那个小孩很重要吗?有多重要?

  重要到他现在,恨不得立刻飞奔到那个人面前,那年月光浮动,树影婆娑,我怦然心动的对象,是你吗。

  再回到店里,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摆设与萧条,吴邪顿感沧桑,腿脚一弯趴在了桌上,也不过才一两天而已,可有些事情怎么就一不留神铺展成了恢弘画卷,他倒是想收回来,奈何空有一副破漏渔网。

  颀长的手绕过脖颈,在后脑上蜷曲微颤,耳畔感受着压迫的脉搏跳动,日子已经过得及其卑微,奈何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到现在还没个下落。

  吴邪懒得动弹,刚想招呼王盟打个电话,这没心肝的呼噜声打的震天响。叫醒他和掏电话,明显后者更省力气。吴邪探手往裤兜里摸了两下,拨了电话出去。

  电话是三叔铺子里一个伙计接的,老光棍的下落没问出来,倒蹦出个意外人物。

  吴邪一乐,跟伙计要了那人的电话号码,那声结结巴巴的谁啊,直把他逼仄出了几把心酸,他笑骂一声,“你他‘妈真艹蛋,老痒!”

  老痒不是个安分的,吴邪自个儿本身也是,所以当发小提出再陪他去一次秦岭时,吴邪当即反应居然是能暂时逃离这里的窒息。可当时以为的奉陪到底,经历一遭毛骨悚然心惊肉跳,全都在看到老痒信封里的照片时化为乌有。

  再怎么逼真,走了的人还是走了。

  吴邪摩挲几下指环,不知不觉发起了呆。

  那枚从潘家园收来的摊货,倒是块成色极佳的黑玉,色重质腻,漆黑如墨。上下边缘隽刻着繁冗花纹,中间部分可转动,转到一定部位竟能发出一声卡扣响。

  吴邪低头看了一眼,指环噌的一声旋入空中又被接住,转而被戴入了一根纤长的食指中。

  有的人走了,可有的人还在等他。

  吴邪起身,正要订机票飞回北京,手机就在此时十分没眼力见的响了起来,三叔的店里又来电话说有人找。吴邪垂眸感叹流年不利好事多磨,可在见到客座沙发上的人面时,什么旖旎心思都被略过,他一个惊呼,“潘子!”

  潘子的来意再清楚不过,不是三叔有消息就是三叔给指示。吴邪跟着潘子辗转于车站流浪,与条子斗智斗勇,总算是跟着人堪堪踏上了去往目的地的火车。

  长白山?他不提这茬吴邪到真给忘干净了。妈蛋!完球了……忘记事先联系胖子了。那货要真给安排好了,他却放了鸽子……吴邪扑棱几下,这事真几‘把艹蛋。

  他一把拉开火车包间的门,一声吸溜方便面的天籁之音把吴邪震回了魂。这事美了,吴邪搭起笑脸,狗头保住了。

  浓汁还没吸进胖子的嘴,他一个转头,心领神会的眨眨眼,跟我演啊,“他‘娘‘的,又是你?”

  吴邪抬眼,并不想跟着这种拙劣的演技走,那双没起一点波澜的眼睛,就这样突兀的撞了进来。

  心心念念想见的人,如今看到了,却哑口无言。

  潘子从后挤进来,陈皮阿四也找了个床位,吴邪扫了一圈,对那两张放着堆成山的行李,占着茅坑的床位盯的火热。

  胖子显然也注意到了门口那道火辣辣的眼神,他咧开油腻腻的嘴,“你看,这不行李多么?要不您屈尊降贵跟人挤挤?”

  吴邪从喉咙口哼了一声,脸皮僵扯了下,也不知是嘲他还是可怜自个儿。

  潘子转头,刚想说小三爷睡我这铺子,胖子头顶突然掉下一只手,吓得满屋子人瞬息心脏漏拍,胖子直接一个扑棱,将方便面的汤汁抖出了天际。

  “不是,小哥,你干嘛呢?是床太小还是手太长,这掉不掉的还看它自个儿造化啊?”

  手主人没吭声,往门口挪去几分,微蜷的食指伸直又弯曲,好似只是给手指伸个懒腰。

  这个勾引的姿势就很明显了。

  其他人有没有读出这种味道不知道,吴邪恐怕当场完犊子,三魂七魄都判了革命,呼啦啦的朝上铺飞去。

  陈皮阿四不屑的转身面朝墙壁,现在的小年轻,哼,难成气候。

  火车哐啷哐啷往前开,略过的光影从前边扫到后边,露出的一道杠跟射线一样从人的脚边开始扫描过了全身。眼睛被昏暗的银光一刺,本来就虚掩的眼皮受到了感应,刷啦一下掀开,长而微翘的睫毛刷过了一阵风。

  吴邪支楞起上半身,窸窸窣窣从外套内衬掏出一张老照片。他斜睨了一眼身旁熟睡的人,用气喊了一声,小哥。没人回应,包厢里全是梦境的喧嚣。

  吴邪大起胆子,右手胳膊抵床,半边身越过了侧睡的身躯,左手捏着照片对着那张素白净 比划了几下。

  从眉眼到鼻峰,从唇珠到耳廓,从面容到下颌,吴邪突然神思恍惚,猜想是一回事,可瞎蒙的结果刚好对上了参考答案,又该让人怎样瞠目结舌。他连全身在轻微发抖都没注意,更不用说察觉到某人的呼吸,在此刻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吴邪收回照片,刚想躺回床上,目光一转,就和一双清明的眼眸四目相对。上一秒的答案他还没消化,下一秒就落入了考试作弊被抓包的险境。

  缠绕的呼吸在空气里纷扰,丝丝缕缕无休无尽。当那张脸从侧面转向正面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只剩毫米之差。

  他们靠的太近了,实在太近,近到吴邪鬼使神差的问道,“如果我现在亲你,你会不会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