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临界爱情>第23章 我以后一个人睡。

  程绍为了拍摄,特意和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只要林芳尘一出门上学,他抱着录像机跟在后面。

  临近高考,江清客被江灵鹤盯着每天都要去学校,时间紧张,没办法时时刻刻陪在林芳尘身边,只能告知程绍需要自己审阅成片过后,才能发布。

  程绍也欣然同意了。

  程绍还记得第一天来到这所特殊学校的震惊,这种只有两栋二层小楼的学校居然存在于晚明市中。

  晚明市一直以商贸出口闻名,在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中,这一间还在用两扇大铁门的校门实在是过于稀罕了。

  又一想,这市里还是少有像林芳尘这样的孩子的,学校小了些也是正常的。

  在经过一个周的跟拍,程绍发现了这个学校只有这么几个老师,教的都是小初的课本,等文化课上完了,上的就是社会生活的课程了,四五个老师来来回回的交换班级,校长也不例外,有时候也会给一些孩子开小灶。

  镜头里是林芳尘所在的班级,今天来上课的老师是个白发爷爷,听说是是个退休教师,家里闲不住,跑来当志愿者的。

  他佝偻着背,坐在讲台后,一字一顿地念着课本上的字,下面的学生就拖着长调一字一句地跟着念。

  最后排的学生几乎个个眼神呆滞,但嘴里还是磕磕巴巴地跟着读。

  林芳尘的头发盖住了她的侧脸,阳光从棱格玻璃上折射在课桌上,落下缤纷色彩。那只羸弱细白的手用力的抓着笔,看起来很紧张。

  程绍拉进镜头,对焦在那本精致的本子上。

  歪歪扭扭的字一点也不美观,比干死在路边的蚯蚓还要难看。

  上面写了满页的‘开心’。

  镜头后面是跟着那道苍老声音的朗朗读书声,林芳尘认真的声音混在其中,被扣在领口的麦清晰捕捉到。

  镜头结束。

  程绍坐在教室后面,安静的跟着上完了这堂课。

  下课铃响。

  林芳尘把课本收进自己毛茸茸的包中,照常开始和刘一佳的对话。

  “一佳,下午你去刘一鸣那里吗?”

  每天都是以这一句话为开头。

  刘一佳有时候会点头,有时候会摇头,今天是点头。

  “和哥哥说好了,你去于老师那里吗?”

  于老师就是负责陶艺的老师,陶艺教室在行政楼,每天下午会对学生开放,但是陶艺课只有一周一节。

  林芳尘指甲在课桌上挠了挠,有些不好意思道,“江江很喜欢我给她做的杯子,我想再学的好一些。”

  “下午去陶艺室吗?”

  林芳尘的生活很简单,程绍早就摸透了。

  林芳尘点头,往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绕过程绍往教室门走,吴不语从她身边快步走过,手欠欠地打了下林芳尘的屁股。

  林芳尘被吓了一跳,等人走出去好几步了,才回神似得喊着,“吴不语,不要打我屁股!”

  匆匆离开的吴不语没反应,刘一佳慢腾腾摸着墙壁走出来,“笨蛋,你要快点骂她,不然走远了,她就听不见了。”

  程绍正开着录像,镜头在两人身上调试着光线,刘一佳圆圆的脸上梨涡很浅,笑的露出了一边的小虎牙。

  “在录像吗?”

  刘一佳偏头捕捉到一点按键的滴滴声,程绍嗯了声。

  “会把我也放进去吗?”刘一佳笑着开着玩笑,“拍得我好看吗?别以为我看不见就乱拍哦,我可是有哥哥姐姐的。”

  镜头里的光已经调好了,程绍挪开镜头避开林芳尘的脸,镜头里只剩下刘一佳的脸了。

  “好看的。”

  程绍少见的收敛了性子。

  刘一佳说着‘好的好的’,然后转身摸着墙壁离开,没走出两步路,突然转过头来,比了个‘耶’。

  “尘尘,明天见,大导演,明天见。”

  程绍在特殊学校的表现,并没有像他平时那样混账,就如他所言,林芳尘的苦难是独一份的痛苦艺术,但这痛苦艺术多到他目不暇接的时候,他自认为残破人生的艺术,不过就是场浮于表面的闹剧。

  没有人能把这些苦痛完完全全复刻下来,影片是一段时间的呈现,不是他们人生的所有。

  走出教学楼后,路边就没什么人了,程绍再次打开录像机,对准林芳尘的背影。

  “你能说说你以前住的房间吗?”

  林芳尘脚步本来就慢,她下意识地想要转头,又忍住了。

  “那个屋子很黑。”

  林芳尘回忆着,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道:“白天的时候,我很少待在里面,我喜欢在外面看母鸡走来走去,看它吃虫子,有时候我会翻开石头,它就会跑过来吃下面的小虫子。”

  “我的房间里也有一些小虫子,都是它吃掉的。”林芳尘停顿了会儿,语气有些感慨,“它真的很会吃。”

  “屋子里呢?”

  程绍等着她说完,才提示跑题的人回到正轨。

  “屋子很黑。”

  林芳尘重复了一遍。

  “夏天凉快,冬天很冷。”

  她迈上被称作行政楼的长排平房的楼梯,“妈妈有时候会来陪我睡觉,在爸爸打她的时候。爸爸如果打我了,我只能去和母鸡睡,母鸡的屋子很暖和,就是臭臭的。”

  程绍稳着录像机,问道,“那里面会来很多别的女人吗?”

  “她们是一个一个来的,那个笼子很大,但也只能装一两个人。”林芳尘推开陶艺室的门,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她走到自己常坐的位置坐下来。

  “他们会把那些人关在铁笼子里,有时候不给她们饭吃,有时候会打她们,然后她们就会离开,就不再回来了。”

  “她们每天哭,眼睛很红,也很凶。”

  “因为你家人是人贩子,她们想回家。”

  程绍犀利地给出解答,镜头移向林芳尘摆弄着泥巴的手,白皙的手指黏上淤泥,缓慢的揉捏着泥块。

  “江江说,他们犯了错。犯了错就要受到惩罚。”林芳尘‘嗯’了声,理所当然道,“谁都一样。”

  “你不难过吗?那是你的父母。”程绍问道。

  林芳尘摇头,反问道,“你会难过吗?”

  “我以为每个人的爸爸妈妈都是一样的。”林芳尘说道,“可是我发现,你们的爸爸不会打人,你们的妈妈也会和你们说话。”

  林芳尘思索片刻,努力组织语言,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笨。

  “我在那里出生,但是还好,我没有在那里死去。”

  程绍的视线从取景框移向林芳尘,专注着那团土抷的眼睛里,没有悲伤,没有痛苦,什么也没有。

  他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难过?”

  “嗯...”林芳尘像是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我没有出来,我可能不会难过吧。”

  “现在想起来,好像是该难过的。”

  因为知道了别的爸爸妈妈不和她的爸爸妈妈一样,有了对比,所以才会有一点点难过。

  “那时候没有高兴的事吗?”程绍愣了会儿,接着问道。

  林芳尘抬头,脱口而出道,“江江叫我名字的时候。”

  “为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有名字。”林芳尘笑得眼睛弯弯,看起来真得很开心,“我还以为我就叫傻子呢。”

  “所以江江对你来说才会很特别?”

  “嗯。”

  少女回答得毫不犹豫,晚一秒都怕显得不够真诚。

  “她教我认字,带我看病,让我上学,还给我一个家,我很开心。”

  “她是最重要的人。”

  程绍拉远镜头,连带林芳尘身后的窗户也拍了进去,水和着泥巴的声音缓缓流淌,像是午间缓慢走过的时光。

  良久,程绍才继续问道,“李建树的终审很快就要来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建树的名字一出,林芳尘手下已经转出圆柱筒的泥巴瞬间扭曲变形。

  程绍拉近镜头,对上了那双微微颤抖的手。

  “我什么也不想说。”林芳尘诚实道。

  “为什么?因为他对你做了那种事?”

  程绍其实没想问这个问题,但又实在是好奇她心中的真实想法。

  林芳尘埋头搓弄着指头,低声喃喃道,“那是错的事,江江不喜欢,想要把它洗干净。”

  程绍镜头微晃,喉咙滚了滚,尝试找补安慰,“这不是你的错....林芳尘....”

  林芳尘没有抬头,闷声打断道,“我都明白,刘一佳和我说了强iiiiii奸的意思。”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林芳尘勉强地笑笑,“你们所有人说的话,我都有尝试去理解里面的意思。”

  “那是脏的意思。”

  “我是脏的。”

  “你不是。”程绍关了录像机,摆弄了录像机一会儿,才说道,“结束了。”

  其实这一趟,程绍已经决意不再只是拍单个的个例,他看到了很多需要被人知道的事实。

  而林芳尘的片段已经结束了。

  “你想去拍一佳吗?”林芳尘看着转头离开的程绍问道。

  程绍脚步一顿。

  原来这个小傻子真的什么都明白啊。

  “你知道啊。”程绍有些意外。

  “你在这里不开心,我猜是因为这里的人。”林芳尘说道,“可是,我们都很开心。”

  程绍这时候才感觉到,林芳尘每日的努力,就只是想在镜头下,证明她其实什么都明白,她真的不是一个傻子。

  她也会因为一些事一些话而难过,会因为一直没有人喊出的名字而开心,会记得身边发生的点点滴滴。

  “我知道了。”

  程绍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后就走了。

  林芳尘重新揉捏着泥抷,她想,这一次做一个碗吧。

  -

  下午,晚明一中校门口。

  江清客在学校门口只看到了林芳尘,没看到这几天一直跟在她后面的程绍,步子不自觉的变得轻盈了些。

  “程绍拍完了吗?”

  林芳尘想去拉江清客手,却在伸出去的时候停了下来,“他去拍一佳了。”

  “怎么回事?”

  江清客没发现,自然而然地拉过林芳尘的手。

  “不知道。”

  林芳尘无意识地捏捏江清客的手,又轻轻晃着江清客的手。

  两人朝着车子走去,林芳尘开口说道:“我今天又做了一个碗,等烧好了就拿回来。”

  林芳尘的陶艺的兴趣已经持续一周了,知道陶艺室每天下午开放后,就总是自己跑去瞎折腾,意外的是,也能隔两天就捧回来一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还是有两个耳朵吗?”江清客忍不住打趣着林芳尘。

  “没有。”林芳尘撇着嘴,“只有一个耳朵。”

  碗有一个耳朵,那也算是特立独行了。

  江清客忍不住想像林芳尘到时候会捧回来一个什么样的碗。

  -

  等到吃了饭回房间的时候,江清客才发现不对。

  林芳尘把江清客挡在了自己房间的外面。

  “江江,我以后一个人睡。”

  江清客垂着眼看着林芳尘,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问道,“尘尘,学校有人欺负你吗?”

  林芳尘不安地扭动着门锁,摇摇头,“没有,同学都很好。”

  “那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江清客继续发问。

  林芳尘垂头,像是在纠结着什么,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这几天都很开心。拍了片子,学了新的字,于老师也教了我做其他的东西,我没有不开心。”

  见林芳尘不愿意说,江清客心里有些不高兴了,和程绍待了几天,就学会说谎了。

  江清客转向自己的房间,语气冷淡下来,“那你早点睡吧。”

  看着江清客的房门被关上,林芳尘也慢吞吞地缩回屋子。

  -

  脱了衣服坐进浴缸里后,林芳尘看着自己的大腿,那上面一片白皙,已经没有那片灰斑了。

  可再仔细看去,水影和光影斑驳涟漪中,又似乎还是有些印子。

  林芳尘不太确定。

  刘一佳说,一般人都会觉得脏,但其实这件事脏的只有犯罪的那个人。

  一般人。

  林芳尘明白,那几乎代表了所有人。

  江清客擦拭自己大腿的时候,在想什么...会不会也觉得这是不干净的....

  林芳尘不太聪明的脑子此时漫无目的地发散着思维,曲曲绕绕地又回到了原点,只觉得江清客就是不喜欢的,讨厌的。

  所以才会用力擦脏东西,才会不愿意和自己睡觉的。

  水温有些高,小腿上的烫伤有些发热发痒,林芳尘不自觉地抓挠着那一块伤疤,直到小腿上传来刺痛,林芳尘才后知后觉地收回手。

  浴巾抹干净了身子的水珠,林芳尘瞧见了伤疤上被她抓挠出的破损伤口,她抽了几张纸压在上面,等到不再渗血了,才躺到床上。

  已经快要四月份了,天气回暖了不少,屋子里有些闷热。

  林芳尘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下了床把阳台门打开。

  夜风吹散屋子里的闷热,等林芳尘感觉舒服了点,才回到床上,侧身卷过江清客睡过的枕头,把脸埋在被窝里,捕捉到那一点点熟悉的气息,才渐渐生出一点睡意。

  -

  翌日。

  等林芳尘洗漱完下楼的时候,江清客已经坐在餐桌旁了。

  “叔叔,阿姨,江江。”

  林芳尘像往常一样,依次乖顺地喊人。

  “尘尘,过来阿姨这里坐。”

  金珠儿本来只想逗逗林芳尘,没想到林芳尘看着江清客旁边的位置,稍微犹豫了下,就坐到了自己身边。

  她‘咦’了声,看看林芳尘,又看看江清客,新奇道,“尘尘怎么今天不粘着江江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也不怪金珠儿觉得奇怪,平日里林芳尘再怎么哄骗,就是要坐在江清客身边。

  这小孩笨是笨了点,却是个打不回头的驴脾气。

  江清客掀起眼皮看了眼林芳尘,没搭话,什么事都没一般放下碗筷,打开手机,自顾自地刷起了新闻。

  “刘阿姨。”

  林芳尘接过刘阿姨递过来的牛奶,乖乖喊了声人,才回了金珠儿的话。

  “江江要考试了,我不能一直在粘着她。”

  还会找借口了。

  江清客心中冷笑,程绍到底教了她什么东西。

  “哎呦,尘尘这么懂事啊。”金珠儿笑呵呵地给她夹了个小笼包,“我就说,你们哪能吵架....江江聪明,你啊,影响不了她的。”

  林芳尘埋着头吃包子,含糊地应道,“刘一佳说,高考最重要。”

  “嗯。”江灵鹤吃完饭,擦擦嘴,“没错,还有两个月,不能掉以轻心。清客啊,要专心学习,芳尘都这么懂事,你也要认真对待才行。”

  “知道了,爸。”江清客收了手机,不轻不淡地说道,“我先去学校了。”

  金珠儿看看江灵鹤,“你女儿不高兴?”

  “不会吧。”江灵鹤把手机拿起来,敷衍道:“这不和平时一样吗?”

  林芳尘磨磨蹭蹭地啃着小笼包,等到外面传来关门声才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