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乘是在寅时末收到掌门传音的。

  彼时李陌已然熟睡,他不愿吵醒,取了灭魔鞭,放轻脚步出了屋子。

  黎明之前,月落西山,金乌未升,正是最黑暗的时候。

  玉虚山大阵悄然开启,三道身影,奔向了三个不同的方向。

  勿论是山中长老,亦或是山外留守修士,无一人察觉。

  云乘远远望着三人消失在云端,才转身回屋。

  却不是回了李陌身边,而是轻轻叩响了苍生的房门。

  门很快便开了,苍生长身玉立,衣冠整齐,早有所料。

  他等了几乎一夜,却没有半分不耐。

  只是在将云乘让进屋子的间隙,看到了他轻披的外袍下空荡荡的脖颈,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不同他说?”

  “嗯。”

  “他怕是又要生气。”

  闻言,云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将衣袍穿戴整齐。

  今夜之前,那里还挂着一块玉,是李陌十年前托付给他的信物,伴他十年,从未离身。

  “塑灵石原本便是他交给我的。”云乘道。

  苍生给他沏了杯茶,声音温和的不像是在提醒:“你想好了?你未必能凭此破局,却再没有回头路了。”

  云乘只是抬目,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如此瞻前顾后的一面。”

  苍生并未生气,笑意不减,“或许是因为,你的心里多装了一个人,便与我们不同了。”

  他言语中的“我们”,指代的不仅仅是他和寂灭。

  云乘当然清楚,却并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决定。

  “我只想还他一个最安稳的世界,有亲人,有朋友,无忧无虑,再不用舍命相搏。”

  “哪怕没有你?”

  “自然有我。”云乘坚定道,“我答应过他,永远陪着他。”

  没有他在身旁,他知道他的子桑不会高兴的。

  苍生定定的看着他,眼中清明,却依稀带了几分羡慕。

  良久,才莞尔道:“我信你。”

  “开始罢。”

  “好。”

  日上三竿,护山大阵加持之下,一道威严的声音响彻了五峰。

  “所有呈闲派弟子,一炷香内集结山门,共退宵小。”

  那声音蕴含道意,难辨音色,但既有浮梦阵相助,自当是持有掌门令的掌门发出。

  执剑峰向来人少,还能保持一如既往的安宁,其余地方,尤其是弟子最多的生灵峰,顷刻便炸了锅。

  这会子宁书砚正在生灵峰山腰广场教外门弟子练剑招,低境弟子常常经年不出玉虚山,大多并不知外界详情。

  乍一听有敌来犯,一众弟子最高不过筑基巅峰,皆是惊骇非常,甚至有几个直接慌了神。

  “师叔?我们也要去吗?我们连入道都没有,可怎么去 ”

  “晚图!你说什么话,门派有难,即便我们境界不够,就能退缩吗?”

  “好你个晚图,你要是怕死,赶紧卷铺盖离山!”

  “就是!说的是所有弟子,你这是不把自己当呈闲派弟子?”

  “知道你向来胆小,但是这种时候,你怎么能 唉我看错你了 ”

  “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倒是听我把话说完!”瘦小的晚图连连摆手,欲哭无泪,“我是说,我们连入道境都没有,根本不能御剑,一炷香内怎么去山门啊?”

  “ ”

  “ ”

  对哦。

  一个个少年齐刷刷地看向上首的宁书砚师叔。

  宁书砚瞥了他们一眼,不慌不忙地将画墨抛到半空,飞身上剑。

  他动作娴熟,连袍角都未动分毫,一番姿态无可挑剔,堪称御剑的完美示范。

  下头弟子还没感慨一声“恍然境果然厉害”,就见那平日吝于言笑的师叔勾起了唇角,端的是一个温润亲和。

  “我先去了,你们跑快点。”

  说罢,人已随剑影消失在层叠山峦间。

  弟子们:“???”

  “怎么办!”晚图修为最低,最没主意,“忆时师叔给忆生师叔带坏啦!”

  “还能怎么办!”先前呵斥他的另一位高大弟子直接将瘦小的晚图抓过来夹在了胳膊下,拔腿就走,“快跑吧!”

  众弟子再不敢耽搁,认命地往传送法阵狂奔。

  老远都能听见晚图一边呼痛一边竭力嚷嚷,“申修你给我换个地方!我要被你夹-死了!”

  “闭嘴!要不你下来自己跑!”

  “ 我闭嘴。”

  外门弟子生死时速,内门弟子也好不到哪去。

  就连刚进山才八岁的小申圆,都鼓着小脸、迈着小短腿被师兄牵着跑。

  冬日干燥,连月无雨,掌门传音不过盏茶,整个玉虚山都扬起了厚重的尘土。

  若有人御空远观,怕是会以为山中涌了兽潮。

  实际上也差不多,苍翠峰的不少灵兽早已开了灵智,自认也算呈闲派弟子,夹在一众低级弟子里跟着往山下跑。

  有翅膀的还好,飞着还能歇歇。最苦不过走兽,常常跑到半路背上就多了个人,又因为时间紧迫,根本没空把人撅下去。

  走兽们心里苦,奈何还未通人言,压根申辩不得。

  更苦的是,得了便宜的弟子们似乎发现这代步工具十分省力,竟一传十十传百地推广了开去。

  等大家终于聚集在山门处,几乎每个苍翠峰下来的低级弟子都骑了只灵兽,好不气派。

  数百走兽累死累活,有长老在场又不敢造次,只得仰面长啸,将怒气全数泄之嘶吼。

  声响震天,传出百里也威势不减。

  骤然而起的吼声,凶猛无比,听着就不像善类。吓得驻守山脚的各派慌了手脚,直以为呈闲派要不顾道义体面,先下手为强,屁滚尿流地退回营地传讯师长了。

  乐得绵阳哈哈大笑。

  绵华无奈摇头,伸手给他正了正发冠,“师弟,掌门令好玩吗?”

  “太好玩了!”绵阳眉飞色舞,颠着掌门令不肯撒手,“你没看见阵外那帮小兔崽子的模样吗?就这,还想来围攻我们玉虚山呢,都不用你出手,我们三千弟子摆开就能把他们吓回家!”

  绵华一指他身后,提醒道:“绵依来了,你给的时间太紧,她似乎没来得及梳妆。”

  果然,红罗脚踏灵剑,气势汹汹而来,一身红衣随风翻飞,平日里精致的花钿无暇贴上,咬牙切齿的模样看着就能捏死三个绵阳。

  绵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掌门令揣进了绵华衣襟里,然后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冲着师妹远远挥手。

  “小师妹早啊!”

  “早你大爷!”

  红罗一落地,就将魔爪伸向了绵阳耳朵。

  她下手毫不留情,疼的绵阳声音都变了调。

  “你掐我干什么!又不是我传令的!”

  “呸,你当老娘傻?大师兄才没这么无聊!”

  “姑娘家家的,别老说粗话!哎哟疼!你先放手!”

  “呵呵。我就是不放,你又如何?”

  绵阳使出杀手锏:“秦英来了!”

  效果斐然,那只几乎拧掉他耳朵的纤纤玉手,眨眼便收了回去。

  绵阳赶紧缩到掌门师兄旁边,生怕她回过味来,再来找自己算账。

  幸好,不多时,秦英便真的到了。

  绵阳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你呀,三百多年了,还是这样不懂事 ”绵华摇头直叹。

  绵阳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会子倒是千万句检讨,事情过了会如何,绵华用头发丝都能猜得到。

  亏了执剑峰多年训诫,呈闲派弟子法令如山,行动迅速,未到一炷香的时限,便已齐聚山门。

  说是山门,其实不过是当年试炼之路的入口,立了块道祖亲题的巨石,上书“玉虚呈闲”几个大字。

  若是境界高的修士,仔细看那大石,兴许还能发现,“呈闲”二字有被修改过的痕迹。仿佛一开始,门派名称并不是这两个字。

  说是这么说,真的看出端倪的也没有几个人。

  世间诸事常常如此,修为低的发现不了这些旁枝末节,修为高了却又不会再在意这些。

  不过眼下,绵华可不能不在意。

  他面对闹哄哄的三千弟子,平日里端庄持重的表情愈发显得严肃,一头毫无瑕疵的华发更为他添了几分威严。

  “平日里,你们的师父就是这么教导的?”

  随着掌门沉声发话,人群齐齐一静。

  尤其是那些外门弟子,许多人入山后从未离掌门这般近过,只听说掌门严谨却温和,一时噤若寒蝉,再不敢偷偷窥视。

  长老们当先反应过来,各自指挥着自己山峰的弟子依照次序站好。

  苍翠峰的绵虚长老和绵偕掌座比较麻烦,他们除了管弟子外,还得料理那数百上千的灵兽。

  灵兽可没排过队,一个个睁着圆溜溜地眼睛好奇地观望,兴致来了还会扎进队列里,嚎上两声。

  尽管出了不少状况,最终在姗姗来迟的李陌的威慑下,灵兽们个个俯首帖耳,弟子们也摆好了架势,等待退敌。

  只不过

  弟子们余光四下打量,如今护山大阵尚在,却不同以往一般隔绝了山外景物,他们找了许久,也没发现传说中的敌人的痕迹。

  他们心中的奇怪和疑惑一直持续到掌门开口。

  “或许,在场有很多人都不清楚,我呈闲派正处于危急存亡之时。”绵华掌门御剑浮于高处,面色沉静,身后是各峰的掌座和长老,李陌也站在一旁,“落霞宗集结各派,污蔑我等私通魔族,背叛人界。联军已在山外围了十数日,随时会攻上来。”

  弟子们全然没有料到,事情竟然严重到了如此地步。

  议论四起,交头接耳之声不绝。

  怪不得掌门让他们全体下山,这时候哪怕只有筑基,也算一份战力啊。

  他们既然选择踏上修行之路,自然是对修道之途的残酷有所了解。那些小门小派,或许不过是抢夺了一件至宝,也会顷刻全派被血洗。这种事情,近些年发生的少了,却不代表以往没有过。

  他们从未想过,竟有一日,位居五绝的呈闲派也有了灭门之危。

  “如今大军还未到来。”绵华的声音再次响起,压过了那些窃窃私语,“尔等若不愿与宗门共存亡,可以选择离开,出了山门便可离去,我等绝不阻拦。”

  随着掌门语毕,场中一时寂静无比,落针可闻。

  许久之后,才有第一个弟子开始走出队列,涨红着脸,伏首叩拜。

  “感谢门派教导之恩,我 我 ”

  “忆均,你!”这弟子竟是戒律峰的,绵悲认出来后便气愤难当,几番想要上前,却在被绵华看了一眼后,默默回到原地,只鼓着一双眼睛,胸膛起伏的厉害。

  “去吧。”绵华的语气依旧平缓,并未受到分毫影响,“既已选择离去,过往畴曩,皆归尘土。”

  那弟子无地自容,匆匆溜了。

  有人起了头,呈闲派三千弟子,总有几个贪生怕死的,也犹豫着出了队列。

  却不再多话自讨没趣,一一磕头后便慌忙离去。

  李陌一直在绵华身后冷眼看着。

  他当然知道呈闲派并无危险,有掌门和众多长老坐镇,还有他和云乘,眼前哪里有被旁人欺辱的可能。

  掌门此举,不过是因天帝依然在暗处,前路难定,提前清除门内的不安定因素罢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把这座山当做自己的家。

  他心思没来由飘到了远处,情不自禁地想着,若是十年前,他带着云乘初来乍到时,门派遭遇危机,他会不会也选择离去。

  没有发生的事情,李陌自己也不知道。

  正想着,弟子队列里,忽然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高瘦瘦,浓眉大眼。此刻扭扭捏捏,满脸犹豫。

  楚、楚汉生?

  李陌只觉胸膛翻涌,几乎克制不住喷薄而出的怒意。

  何止是他,就连诸位长老都对楚汉生怒目而视。

  甚至有几个,手都按在了法器上。

  宁书砚原本就站在楚汉生旁边,跟着扭头,却不信他真要走,停了停伸手拉人的动作,只把一双眉毛拧的紧紧的。

  楚汉生被这阵势吓了一跳,“诶”了一声,终于发现自己行为不大妥当,又想缩回队伍里。

  “忆生,你也要走?”他师父秦贤却不打算放他回去,黑着脸,语气冰冷到了极致。

  秦贤向来大大咧咧,好像从来不会生气,楚汉生乍见他如此神态,吓得缩了缩,舌头打结,说出的话没人听得清。

  “废物!说话大声点!”秦贤怒喝。

  “我想小解!”楚汉生被吓得直接吼了出来,吼完了才后知后觉地找地洞钻,左右看看,小声道:“师父,我下山太急了没来得及如厕,然后刚刚又太紧张了 ”

  秦贤:“ ”

  李陌:“ ”

  呈闲派众长老:“ ”

  唯有宁书砚,疑惑得解,“噗嗤”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么么哒!

  每天都觉得下一章就完结了,结果

  tut因为迟到了所以补更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