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修白死了。

  通灵法阵联系不上谢辞。

  江横也无心在想, 自己是否还爱谢辞。

  更多是懊悔过去的失策。

  仙道夺魁那时谢辞魔气暴露,他就应该与闻修白说清楚,让星云观与谢辞做切割。

  他也不应带谢辞回山。

  听方厌知的劝诫不回中原修仙界大概是有道理的。

  只是, 一切都太迟了。

  闻修白若是没死,与仙门尚有和谈的余地。

  闻修白一死, 不管这一次仙门与星云观的死战是否是谢辞故意挑起, 都再难停下来。

  只是, 谢辞为什么要这么做?江横如何也想不明白。

  自回山后, 他许久找不着系统了,不管怎么呼喊, 系统再没出现过。

  这个世界, 是不是要崩塌了。

  江横想。

  也没多少时间留给他思考了,仙门的进攻越来越频繁。

  江横每次都会主动出战。

  战至满身伤口。

  战至刀刃残缺。

  他还在战场。

  江横无法忘怀, 闻修白是被他和谢辞害死的。

  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

  —

  后来, 死的人越来越多。

  山上的人,越来越少。

  丁湘云这些天被萧翠寒关在了雅弦宗, 她一心想替师尊报仇, 想下山, 想去战场手刃仇敌。

  萧翠寒不听她说那些话, 只道:“再过不久就到春日了, 山上的花也会开, 你和气宗那傻小子的婚事该如何办才好呢。”

  顿了顿,细长精致的烟斗在唇边掠过,吐出一口白雾, 萧翠寒看向窗外。

  她声音说不出的寂寥,“师兄拖我办的事, 办一件少一件,我都记着在呢。”

  丁湘云哭得更伤心了。

  可气宗那傻小子,一次都没来看过她。

  又一次,江横在战场上与段别隐交手,依旧被法杖上诡异的力量压制。

  江横体内那股不可琢磨的力量也在一次次杀戮之中越发强势,让他境界提升不少。

  这日。

  段别隐踏云腾空,神魔七绝法杖挥斥之下,罩住数不清的星云观弟子,令他们在片刻间无法使用灵力。

  束手待毙吗?

  黑云卷雪,扑杀袭来。

  一声清呵,一把长刀飞旋破空——

  “众人退至我身后!”

  “是江师叔!”

  “师尊!”

  “江师叔来了!”

  江横飞身一跃立于众人之前,掐诀开阵,足踏飞星烈火,身披浸血的仙袍,面如冷玉,眉目染上肃杀之气,再不是从前那个清闲自在的贵公子了。

  段别隐对江横亦有改观。

  他全然没想到,江横竟是比牧云生还要难缠的存在。

  不过,与现在的自己相比。

  差远了。

  法杖对江横的压制渐渐不如从前。

  多番交手,江横隐约觉察到段别隐法杖上有一股和谢辞相似的气息。

  “这是魔气?”他果断开口。

  段别隐面色不虞,一掌击退江横,“笑话,本座岂会与你一般和魔孽为伍。”

  “呵,”江横冷笑,“便是在过去与魔孽为伍,所以我才认得出,这就是魔气!”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眼下谁又会信你所言?”段别隐有恃无恐,“修仙界中谁人不知,你江横就是谢辞的狗腿子?”

  江横虽护下观中弟子,却被法杖所伤,正要抽身离去时——

  段别隐阴沉一笑,讥讽着提醒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吧。”

  “星云观的人迟迟不肯去捡闻修白的脑袋,昨日已经让人拿去喂狗了。”

  江横面色一僵。

  段别隐云淡风轻,颇有几分怜悯的感慨,“你说,要是闻修白知道自己的下场,还会拖上整个星云观护谢辞这条疯狗吗?”

  江横晃神的一瞬,便中了幻杀阵,千重围杀,直逼他命门而来。

  他被层层叠叠的凶杀围困,杀不完的人,天昏地暗,雨落成血,到处都是要杀他的人。

  一次又一次的挥刀,身似烂泥,胳膊几乎要被利刃砍断,他还是紧紧提着长刀,不愿松懈。

  师兄大仇未报,我还不能死!

  好在危机关头,体内那股力量凝结气脉,精血贯通周身,一刀斩破虚妄困杀!

  不想,江横从幻杀阵出来,抬眼便是一片血光。

  鲜血溅在了江横半边侧脸,染红了冰冷的眉眼。

  江横下意识甩出刀鞘开阵,接住朝他倒下来的少女。

  在江横被困杀之时,众人焦急不安,不敢掉以轻心,是丁湘云挡下段别隐的致命一击。

  灵台尽碎,道骨寸断。

  少女身似落叶朝后倒下,却未落在地面。

  她被江横接住。

  丁湘云吐了口血,哽咽之中带着模糊的关心。

  “师尊是不在了……湘云不想师叔,也不在了。”

  江横破碎的心再次碎裂,眼眶炽热暗红,双臂颤抖地抱起她,“傻丫头。”

  江横痛问,“为何要来,为何要挡,你!”

  丁湘云吐血不说话,目光从江横染血的脸上移开,望向厮杀不断地修罗场,这一刻她觉得哪些关于正邪、爱恨、立场……都是好远的事了。

  她为何要来。

  因为大家都在,湘云也应该在这里。

  丁湘云没能支撑到回山,死在了江横怀里。

  山路太长,挤满了亡魂。

  白雪仓促地掩下残骸。

  不管江横如何替丁湘云续命,都挽回不了那渐渐失去的体温。

  死前,丁湘云喊了一会儿痛。

  她又说,“我想,应该会有来世,湘云还要当他的好徒儿。”

  “还要遇见牧师叔,萧师叔,还有你和小师叔的。”

  “下一世…我大概会乖一点,不再骄纵 ,不再惹师尊和你生气了,好不好?”

  “傻丫头,”江横摇头,声音温柔沉痛,“我未曾生过你的气,娇纵些也无妨的。”

  丁湘云脸上一阵温热,倏尔转凉,她抬了抬眼,看着江横紧绷的下颚和滚落的泪水。

  她想,她应该安慰他的。

  “师叔,别哭。”

  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是疲乏和累,意识涣散,点点白光从眼前散开,不知去往何处。

  她要离开了吧。

  “就快到了,湘云,我们快到了。”江横哑声喊道。

  丁湘云闭上了眼,眼前一黑。

  却在下一瞬骤然明亮,她看见了死气沉沉的黑暗被破开——

  金色阳光穿透云层,云层之下

  是一片热闹的街市,吆喝声与童谣声叫错,鲜活生动。

  她看见自己十五六岁的模样,骑着白色骏马,扬鞭恣意,马蹄踏飞尘土,却与迎面的马车相遇。

  少女来不及勒马,受了惊,也惊了对面的马车。

  她娇蛮地与车夫辩理,那车夫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一言不发宛若木头。

  少女气得跺脚,正要掀开车帘找主人时。

  车帘被一柄玉色折扇挑开一角,走出一个仙姿玉貌的风流少年,他笑眯眯地望向少女。

  他说:丫头,你惊了我的马怎还反咬一口?

  少女脸颊一红,持马鞭的手朝他指去,娇怒道:你喊谁丫头呢!

  他一点也不生气,笑意如风:你呀,还是个娇纵的小丫头。

  丁湘云最后一次睁开眼,看见的是江横,与幻象中的少年长得并不一样。

  却莫名让她体内破碎的心狠狠地难过了。

  不知为何难过。

  但是她很是难过,那少年后来……好似很难过。

  她含糊不清地喃喃:“师叔,我们是不是在很久之前就见过?”

  江横一愣,启唇想要回答时,丁湘云却合眼垂手,断了生息。

  他不知道丁湘云那一句‘很久之前’是多久之前。

  如有来生,他定会好好护她,护着闻修白,护着星云观。

  -

  山上没多少人了,愿意离去的早先便离去了,留下来的便不想再走了。

  霍群死了。

  封海死了。

  剑宗大师兄晓梦迟也死了。

  ……

  很多人,死了连尸体都找不到,直接化作了齑粉,散在了星云观的山坡上,丛林间。

  萧翠寒死讯传来时,正在处理心口刀伤的江横吐出一口血,连声咳嗽。

  —

  春山城。

  先前觉得自己不配点灯。但若不点灯,那边真是无颜面对江横。谢辞素手点慈灯,题写梵文。

  禅璎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

  谢辞已经做了十几天的慈灯了,写上的大都是星云观弟子的名讳。

  禅璎冷静了很多,只手撑着下巴,看着亭中景色,忍不住感叹:“这是最后一世了。”

  许久后,谢辞写完名字才嗯了声。

  禅璎又道,“你真的,做得到吗?”

  谢辞不答。

  禅璎想了想,低声一笑,“如果是你,一定可以。”

  谢辞写完‘晓梦迟’三字,他眉心轻蹙。

  记得这个人是他的大弟子,剑眉星目的少年郎,天生剑骨,剑心澄明,应是前途无量的。

  禅璎又道,“我是堕神,今夜过后便该离去了。”

  谢辞道,“你要去见他?”

  禅璎想去。

  但是,他不应该去。

  他怕他去了,会舍不得牧云生去死。

  “诶,”禅璎叹了口气,仰天不语。

  思索无果,禅璎琉璃般的眸子弥漫着困惑,“我不知道该不该去见他。”

  准确一点说,此刻在春山城中的禅璎并不是真正的禅璎。

  他只能算得上是禅璎的一念。

  一念堕神。

  “我见过他。”谢辞抬了抬眼皮,看向禅璎。

  “谁?”禅璎思绪一顿。

  “禅璎,”谢辞道,“在烈阳山谷的火狱之中。”

  堕神是从神庭逃下来的,但他下凡之时尚未被处罚关在火狱,并不知晓神庭还有这一处地方。

  转念一想,身为堕神他曾被恨意主导,造下杀孽千重,万般罪过,适才牵连禅璎被罚。

  在堕神回忆那段腥风血雨的日子时,空气里的花香都染上了潮湿的腐臭味。

  几次转世,几世相逢。

  他以为自己还来得及去弥补,可脑中全然是牧云生被他逼到绝望时那双无悲无喜的双眼。

  既不恨也不怨,只是替禅璎造一座神像而已。

  “他已经放下了。”谢辞说道。

  堕神沉默。

  谢辞所指不仅是火狱的禅璎,也是这一世的牧云生。

  谢辞点燃手边慈灯,语气平淡:“菩提树下,坐忘修禅。”

  在神庭时,谢辞替晏西楼照看命悬一线的寒英少君,后随岁昔去火狱寻求让寒英恢复的方法。

  谢辞初见禅璎,便是一袭青衣的神君在炽火菩提树下安静地坐着,无悲无喜,满目慈悲。

  禅璎放下了与牧云生的过往种种,选择了修禅入佛。

  堕神是他的劫。

  岁昔开启镜花水月助寒英重塑神魂精骨,禅璎则是要修完最后一丝杂念,渡劫成佛。

  所以,在春山城一直等着谢辞与江横的人是堕神。

  从断云玉到仙门围杀星云观,只是过程罢了。

  堕神脸色白如素纸,许久后他看向谢辞手边那些往生慈灯,灵绢上的金色梵文。

  他想起来,前不久与牧云生在西华苑时,是牧云生提议做慈灯的。

  牧云生说,想替这些年枉死之日祈福,早入轮回,来世不苦。

  堕神沉默了许久,他翻开脑中关于禅璎的记忆。

  禅璎曾与牧云生结契,约定好要一起飞升的。后来,禅璎先飞升,被天君告知了自己飞升与春山城的殇疫有逃不开的关系,而引来殇疫的人便是牧云生。

  禅璎一时的心神不定,生出了恶念——堕神。

  堕神是最恶毒的怨恨,渐渐生出偏离禅璎本尊的思想。一日趁禅璎闭关,他逃出神庭,在修仙界找到了牧云生……

  再后来牧云生死了。

  他在岁昔的镜花水月之中找到了重生的牧云生。

  可笑的是……牧云生来春山城第一件事,就是替禅璎雕神像。

  神祠壁上有初代牧云生留下的灵力,牧云生若想解开记忆,他只需要吸收那些灵力就好了。

  但是牧云生没有。

  他只是来雕这一尊神像送给禅璎,却并不执着于自己与禅璎是否有关……

  回忆往昔,堕神脸色越发的白。

  因为,牧云生连恨都没有了。

  是放下了。

  晚风扫落枝头红梅,飘在堕神肩头,点上几分艳丽生动的色彩。

  偏生堕神那双眼,心如死灰。

  凉风吹花,人世如河,苦难挣扎。

  慈灯飘摇,光影之中堕神拉扯嘴角,轻声道:“那就,不再打扰了。”

  谢辞对于堕神是否要去见牧云生最后一面其实无所谓。

  堕神改变不了注定的结局。

  他告知堕神在火狱所见,只是替禅璎暗示堕神对往事已不再执着。

  牧云生不曾怨过禅璎。

  堕神是禅璎的一念。

  牧云生大概也不怨他了。

  那自己呢。

  江横会怨他吗?谢辞不再思索他们的关系,低眉看向手中素白的慈灯,玉笔点墨,迟疑方寸,缓缓落笔成字。

  萧翠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