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千机珍奇阁出来, 天色已晚,长街四处皆点了灯盏,灯火流明。

  许慕面上始终带有三分笑意, 清瘦的脸庞从容隽秀,眉宇间仍旧是不久前与人竞价后的欢喜神采。

  他目光停留在艾水月身上, 将长枪递了过去。

  艾水月挑眉, 抬起那双银雪竖金的眸子, 眼底聚着一团散不开的阴郁神色, 扫向那柄银色长枪时眼神深邃了几分。

  阴云晦暗,晚风吹动挂垂着的粉玉桃花坠, 流苏在风中飘荡, 悠扬的恰如一抹瑰丽的晚霞。

  可惜鬼市,是从未见过晚霞的。

  “送给你的。”许慕音色清润, 带着笑意。

  艾水月并不欲接。

  方才在阁中,想竞下此枪的人不在少数, 甚至连弥河鬼市的城主都来了。

  阁中的仙子说,这柄枪乃是蜀山最年轻的天师许慕亲手所锻, 采以世间罕见的天幽玄陨为材料, 以许慕自身的红莲业火炼造, 最后再用最纯净的太华玄象之力涤魂封灵, 说是法器。

  实为神器。

  溯灵蝶让艾水月尘封的记忆出现了裂缝, 时间短暂, 虽未能窥其全貌,但他已然知晓,在来弥河鬼市之前。

  自己与许慕是见过的。

  见许慕执意相赠, 艾水月便接过了这把长枪,“多谢。”

  夜幕之下, 华灯流光。

  晚风清凉,四处静好。

  许慕一袭广绣云烟细锦长袍,衣袂翩然,双目如水,温柔一笑,“是我该谢你。”

  另一边,江横在阁中挥霍了一番也未能找到断云玉,正欲同谢辞回去,商量着如何找到另外半块断云玉。

  不想看见门外长街处的二人。

  江横眼尖,扯了扯谢辞的袖子,低声打趣道:“要我说小白龙这脾气是真不错,还能让他四肢健全地站自己面前有说有笑。”

  谢辞唇角很淡地勾了一下,而后看了许慕一眼。

  许慕正侧头朝向他二人所站之处,眸光纯澈,眼底仿佛撒了一把金色的碎光,笑意清浅。

  他出声叫住江横二人,“留仙客栈,不如一道?”

  “这不就巧了吗?”好巧不巧的,江横正好饿了。

  一行四人,去了当日听书用膳的老地方,留仙客栈。

  楼里早早的点了灵灯,幽幽灯火,时明时暗,在楼中投出湖光山色的美景。

  他们来时,上下几层楼已经坐满了人,不少人还都是熟面孔,与江横他们一样都是从千机奇珍阁来的。

  楼中装饰华丽富雅,中间的戏台有八根悠扬浮动的飞绸相连,四面飞花,仙雾在顶上缭绕,无以言表的精美。

  比起楼上楼下的雅间和客桌,这处戏台更像是留仙客栈的主场。

  这时,戏台上是一群明衣轻袍的仙子,披帛如月华,玉面芙蓉,舞姿迤逦,流风回雪,步步生花。

  许慕花钱要了楼上最好的位置,点了酒水与菜肴。

  另一边,戏台上的霜月仙子舞不多时便结束,满堂喝彩,取而代之是一个老熟人。

  菏泽仙踪的门主蓝倾,在修仙界建立八卦互联网后飞升的那位。

  老规矩,想听修仙界和神庭的八卦趣闻不难,有钱就行。

  楼上楼下的老客们又开始如火如荼的叫价了,漫天飘洒的槐币泛着青白色,如纷扬的槐花徐徐飘向台上。

  江横见此情景,手中的玉箸一顿。

  “两十万。”三楼一橙色圆领袍的男子说道,手执折扇敲打着桌面,“点《太子出行,尸山血海》。”

  “三十万,”另一人声音更为尖细,超橙衣圆领袍的男子睨了眼,鄙视对方的口味。

  “忘采兄点的那出戏我都看过六七回了,有什么好看的,倒不如点一出《太子堕神》。”

  “放你的狗屁,《堕神》只算得上是野史戏说,《出行》可是实打实的精彩!当年神庭之上,太子出行你我皆随行在侧,那是何等风姿——”

  “吵什么吵,你二人加起来不过五十万,”一妙音女子懒懒地呵斥道,“五十万,点一出《神都双秀》。”

  “《双秀》好!”

  ……

  江横听着这些人有来有回的拉扯,差不多懂了,这些人点的要么是野史,要么是正儿八经发生过的真人真事。

  他目光逡巡四周后,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许慕,思忖了一番。

  江横打开玉扇,掩在鼻尖挡住了唇边,歪着脑袋靠近谢辞的肩膀,悄声询问,“你还有多少?”

  谢辞捏着青玉杯的手指一顿,只是看了眼江横,便知晓他想打什么主意。

  四目相对,江横压低声音,“我左右不过只剩两天狗命,就算梦境不是暗示,但我已经对他们好奇。想在死前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指的是许慕跟艾水月。

  谢辞指腹摩挲着小酒杯,浅饮了一口,下巴微低,“这么好奇吗。”

  江横说不上来,跟他活着的时候追连载文的感觉不一样。

  以前的‘江横’或许应该记得这些事情,但他穿书过来后,尽管继承了许多记忆,却偏偏不记得这些事,让他想尽力去弥补记忆的空缺,搞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辞将乾坤袋往桌上一放,淡声,“你点吧。”

  许慕看见谢辞的动作,微微一笑,用手里的小酒杯与水月的那只相碰,一杯饮尽。

  艾水月闭眼沉思,指尖杯动亦不含糊,仰头便是一杯,一滴不落。

  他今日心绪颇为烦闷,或许是溯灵蝶的出现,很多死去的回忆渐渐钻出了裂缝,很多释怀的故人旧事也开始死灰复燃。

  “第三杯了,”许慕说道,看向闭目不言的水月,“好友。”

  艾水月美丽的脸庞上弥漫着更甚以往的阴郁气息,闻言缓缓地抬起眼帘,目光中不带一丝感情地看向许慕,没说话。

  许慕眼中始终如浩瀚繁星,笑意明亮,“我已经请你喝了三杯酒了,你还是未记起我是谁吗?”

  水月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许慕笑了笑,人似明月皎洁,疏朗清姿,“无妨,你很快就会从别人的口中知晓。”

  江横扒拉着乾坤袋数钱的手一顿,眼皮跳了三下,许慕这话是什么意思?

  水月置若罔闻,只凝视着许慕的双眼。

  那日在淮阴古城见许慕的第一眼时,自己心中生出一股悲哀凄凉的微妙情绪,他不懂。

  也不懂许慕为什么会三番五次地来找自己。

  也不懂自己为什么没有厌恶他的打扰。

  换作旁人,他早就让对方滚了。

  或许是因为许慕有一双干净的眼,笑起来时无忧无虑的神采,让艾水月想纵容他一次。

  他等着许慕继续开口,但是许慕却是沉默了。

  水月问,“知晓什么?”

  “诶,”许慕低眉颔首,抬手摸了摸鼻尖,似羞赧般微微红了脸颊。

  这一刻的笑容里多了份少有的少年青涩,许慕忽而抬眸,纤浓的睫毛划开迷雾,一双辰星的眸子对上艾水月冷漠阴郁的眼。

  许慕漫不经心地笑说,“你会知晓,我是你的好友啊。”

  江横这处雅间在七楼,一间松花窗面朝戏台正开着,而在雅间对面,隔着一条廊道的是一处相同的设计,不同的是那间屋子没有开窗,也没有亮灯,想来是没人的。

  江横已经开始点戏,规则不难,价高者得。

  期间,江横一直未言明自己想点哪一出,只是拿着槐币跟人叫价。

  从两百万一直叫到了两千四百万。

  楼上楼下纷纷仰头——

  想听什么你说啊!

  藏着掖着也不报个名儿,不怕钱花出去打水漂吗?

  就在江横要以两千四百万拿下点戏的机会时,对面那间雅间的窗子开了。

  隔了一层淡青色的珠光帘,只依稀看见个人影轮廓。

  “三千万。”

  说完,那人便用一支青竹短笛撩开珠帘,数不清的槐币从珠光帘后飞出,撒在了戏台上,铺起一堆华丽的山。

  江横挑眉,怎么又是这个青竹短笛。

  下午在千机奇珍阁里,最后一件藏品‘命犯桃花’的竞价上,这人也不露面,窗前一张珠光帘,一支青竹短笛,一直追着许慕竞价。

  那时江横还在想,得亏不是自己想拍下这把枪。

  没想到,这福气就在转瞬之间就落到了自己身上。

  江横看向谢辞。

  谢辞点头。

  江横了然,继续加价。

  原本两千四百万能拿下来的机会,被这人一搅和,江横愣是花了近三倍的价格。

  千年难得一见的价,满堂欢呼。

  戏台上蓝倾眉开眼笑,朝这位初次来鬼市就出手阔绰的年轻人拱手,表示感谢。

  楼里其他客人交头接耳——

  如今的修仙界都这么豪气了吗?

  这一掷千金的本事真不错,真不错。

  江横皮笑肉不笑地点头,应下这些人的打趣与调侃,他当然觉得肉疼的紧,但一想自己命不久矣,花点钱怎么了?

  走廊对面的那张珠光帘后,传来一声轻慢的冷笑。

  男人的声音。

  江横低声问谢辞,“是什么来头?”

  谢辞看了眼那张珠光帘,以及压着帘角的青竹短笛,眸光转动,极快便知晓了对方身份。

  他道,“是与你无关的人。

  “那就好。”江横可不想旁人坏事。

  蓝倾朝江横道,“小友,不知想点什么?”

  江横问,“都有什么?”

  蓝倾心想这人真有意思,不知有什么就敢与弥河鬼市的城主叫板点戏了?

  蓝倾轻咳两声,正儿八经地介绍起来,“神都太子的,落霞三剑客的,烽烟十三州的,神魔,仙凡,师兄师妹师姐师弟,各种各样的都有……正史野史,绮丽香艳,千奇百怪,统统拿下,全凭您点。”

  江横听他介绍了大半,感兴趣的也不少。

  不过他今日只够点一出。

  江横先是看向许慕,估算着自己点了,许慕会不会一巴掌拍死自己。

  “你点你的,我听我的,”许慕似知晓江横所想,从容淡雅一笑:“放心,我们是朋友,我不会打你。”

  “那,我就不客气了。”江横应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玉骨扇,偏头看向戏台之处,疏音清润。

  “不知蓝倾先生,可有蜀山天师许慕的戏?”

  此言一出,热闹纷呈的楼里瞬间一静。

  许慕此人虽没飞升神庭,但是,许慕这个名字在神都是响当当的!

  而且,江横四人上楼时,已经有人看见了许慕的身影。

  想听什么问许慕不就好了吗?

  他愿意回答的自然回答,不愿意回答你去问不是找死吗!

  这小白脸花这么多钱点一出,也不怕许慕把他齑粉都扬了!

  蓝倾先看许慕的脸色,见他并无不满,便快速翻阅私藏的八卦和戏折子。

  毕竟点名要看天之骄子的还是比较少的,因为许慕的一生都太顺遂了,身负天道,就算没有飞升,也是因为他不想登神梯,而不是没资格,这种顺风顺水且不知好歹地跟天作对的人——

  他们很是欣赏!

  但是,关于许慕的传闻,他们还没进鬼市之前就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早就是如数家珍了,谁他妈好奇天之骄子的想法,他们只好奇许慕的八卦,好奇许慕在修仙界的长河中战力排行!

  或者,许慕有几个女人!

  许慕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

  许慕能打废几个神都太子!

  许慕能打废几个晏西楼!

  蓝倾问江横,“想听正史还是故事?”

  “当然是有理有据的,”江横笑道,我脑子有病花七八千万槐币听你讲

  故事!

  蓝倾见江横年纪轻轻,随便捡了几个有名的报出去,“《蜀山天师传》”

  江横:“不要。”

  蓝倾:“《龙鳞台负手战群英》如何?”

  江横:“不听。”

  蓝倾:“《白梦城一剑破万妖》?”

  江横:“不听。”

  蓝倾:“《华阳十一城定风波》。”

  江横挑眉,很接近了,但这些他都知道了。

  “不好。”

  蓝倾:“那就没了!”

  江横手中玉扇一合,往桌案上不轻不重地一敲,玉骨与墨色琉璃桌面相碰发出冷涔涔的叮当响。

  他掀开桃花眸子朝许慕望去,颇有几分不解在其中。

  堂堂蜀山天师许慕,活了数千年,就这么几出传世的记载吗?不应该啊。

  蓝倾道,“不若小友再问问您旁边的许天师,还有些哪些大事我们楼中未能详录的?”

  许慕一笑,举手投足间是光风霁月的秀逸,“是在下不才,让蓝倾先生为难——”

  他话还未说完,对面雅间那张珠光帘便再次被青竹短笛挑开,随后便是一本被撕了封面的泛黄册子被甩了出来,直接朝蓝倾面门上砸去。

  还好蓝倾闪身躲得快,单手接下册子,倒退了四五步才稳住身形。

  蓝倾皱眉看向珠光帘,无奈抿了抿嘴,看在你是城主的份上我不发火!

  他翻开书册一观,顿时拍了拍脑袋,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蓝倾沉了沉眸子,多看了眼那支青竹短笛,而后掠过许慕与艾水月的脸。

  他朝江横笑眯眯地道,“是我记错了,还真有一本旁人不知的!”

  “哦,”江横问,“叫什么?”

  “《天师弃神梯,白龙上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