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飞沙走石, 西漠的风更大了,不同于往日干冽凄苦的烈风,这一晚的风中携了湿润的水润。

  夜空已不见半点星辰, 乌黑的雨云层层叠叠,笼罩在上空。

  江横在临行前被雀斑仔叫住。

  没一会儿, 身材矮小瘦削的雀斑仔就小跑出来, 他怀中抱着一把暗红色的伞。

  江横眼尖, 眉心当即一紧。

  这伞绝壁不是普通人用得起, 多半是法器。

  在春山城中上过一次当,这次他如何也不肯去接雀斑仔递过来的伞。

  雀斑仔好心关怀, “今夜有雨, 这伞赠予仙师了。”

  江横秀美的脸庞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温润笑容,不含糊地直言拒绝, “无妨,我此行带有伞, 这伞留给需要的人吧。”

  雀斑仔一脸赤忱热望,五官清丽, 大大的眼睛下是细细密密的褐色雀斑, 在灯笼烛火之中泛着暗暗的红润光泽, 像是一把揉碎了朱砂撒在脸上了。

  他目光坚定地凝视江横, 将怀中的红伞缓缓撑开。

  江横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生怕和禅璎强行赠他断云玉一样。

  雀斑仔笑了笑, 他站在原处,将撑开的伞朝江横递去。

  原先伞未开,江横便晓得这伞不凡, 待雀斑仔完全撑开后,江横吸了口凉气, 乖乖,也太华丽精致了吧。

  暗红绸缎伞面,伞檐挂有两指并宽的茶金色飘带,每一根伞骨下都垂着十颗暗红琉璃组成的珠串,风吹时飘带四起,琉璃脆响成串。

  伞下,十根黑玉伞骨,十根白玉伞骨,淡淡的金色光点与暗红光点交织,如萤火般飞散四溢。

  还好没接。江横心中暗自道,鬼知道这暗红伞面是不是拿谁的血染红的,万一接了可别又缠上自己。

  雀斑仔径自与江横道,“以前下雨天,一位仙师落下的。我在此等了好多年,都没见过他回来取伞。”

  江横:……

  江横谨记断云玉的恶果,直接把他长则千年的阳寿干到了一个月。

  这伞虽与断云玉一样没有邪气,但是!

  鬼知道他接过伞,会不会直接一道天雷送他原地归西!

  雀斑仔目光灼灼,朝江横施礼一拜,“只是一把避雨遮风的伞,仙师此行或许用得上。”

  雀斑仔是如此的坚持,彷佛不接便不让江横走了。

  江横思忖,朝谢辞望去,用眼神询问他:接不接,辞宝!

  谢辞正好收回眺望夜空的视线,微微点头颔首的动作,落在江横眼中便成了——可以接伞。

  江横小心谨慎地接了伞,同雀斑仔道谢。

  雀斑仔见他接伞,面上也露出欣喜的笑容,眼下一排褐色的雀斑也跟着鲜活好看起来,弯弯嘴角,纯真美好。

  “这把伞唤作十全十美。”雀斑仔朝着江横所站的方向捧手弯腰一拜,语气突然变得凝重真挚。

  “望仙师自此别后,仙途顺遂,风雨无忧。”

  十全十美?江横闻后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这名字为何如此耳熟,而且让他心口一空,一瞬间被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困住。

  若是江横此刻回头,便能看见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许慕艾。

  而长满雀斑的小二真正对着的人,或许并不是站在前面的自己。

  江横还没弄清楚为什么心口会如此遗憾怅然,似被凄凉冷风吹起了满腔伤怀,脑中便响起熟悉的声音——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系统:恭喜爹获得了[十全十美],可喜可贺!]

  “?”江横低头便翻了个白眼:哟哟哟,系统爷爷还知道出来见我最后一面?

  [系统:嘿嘿]

  谷歌机械音跟你说嘿嘿,说是幽默,更似嘲讽。江横无语地撇了下嘴角:这伞没问题吧?

  [系统:不知道]

  江横:……要你何用?

  [系统:爹,你拿到无曌印了?]

  江横给他这疑问句的语气气得怒极反笑,他在脑海中道:你连无曌印都知道,我喊你救命的时候,你去哪儿了?

  系统沉默了片刻。

  [系统:爹,我说实话]

  江横无语:?

  [系统:我并不比你聪明]

  言外之意,你是废物?江横头一次见到承认自己废物能承认的如此坦诚的系统,牛逼,服气。

  江横实在没忍住:别别别,你不废物,你装死的本事比我强一万倍。

  趁着系统被怼的说不出话来,江横也与客栈门外一行人道了别。

  玄幽门的人也不打算停留,准备连夜离开。

  江横望见站在不远处的素衣如皎月出云的女子,身姿曼妙,幕篱遮面,他自然地走了过去。

  此次无曌印能顺利找出,也是因舒沐心赠出那枚假无曌印做诱饵,混淆了局面,提点了自己。

  不愧是辞宝的正牌CP,江横决定了,去弥河鬼市续命后,等来日舒沐心与辞宝大喜,他给包一个9999999灵石的礼金。

  舒沐心和江横在旁边说着别离的话,约好下一次天下刀宗的比试,观世艳斩与映雪长明都不会缺席。

  祝景明在旁边摆弄从西漠传送回昆仑北域的阵法。他虽然在对上江横与谢辞时还是没什么好脸色,但方才真交起手来,祝景明也没少帮着他们星云观的人。

  江横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练剑,修身养性,你的造诣在北域已经很不错了。”

  祝景明轻哼,经此一役,他心中早就跟明镜儿似的,扭头与江横道:“我在剑术上恐怕是没办法超越谢辞了。”

  江横表情一僵,尴尬道,“你非要这么说,我恐怕很难安慰你了。”

  “谁要你安慰了?”祝景明甩开江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他朝不远处站在灯笼下的谢辞望去一眼,说道,“不过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本着能拯救一个炮灰是一个的原则,江横熟读剑仙装逼录,颇为担忧祝景明走原著线和谢辞死磕到底,到时候祝景明失去的是性命,谢辞收获的是惊鸿仙子的爱意。

  江横再次抬起胳膊,拍了拍祝景明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就是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要修,你只管修道明心,无须与旁人比较。”

  祝景明皱眉,上下看了眼江横:没事儿吧你?

  江横则看了眼谢辞,压低嗓音朝祝景明道,“你看谢辞,就算修为再高深,还不是一样没办法飞升吗?如此一来,你我皆是走在修道不归路上的人,本就无差无别。”

  正是因为祝景明今日见到了客栈中那十几位等待飞升已有七百多年的大佬,所以心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从小便喜欢练剑,天赋卓绝,在北域被称为三剑客之首,过去百年他以谢辞为剑道上的目标,如今才知。

  天赋这种东西,在这个时代更是一种嘲讽。

  就算你生来便有千年修为,百岁成剑仙,往后百年、千年都是飞升无望的绝境。

  江横说的不错,自己与谢辞都是一类人。

  是这个时代,造就了天赋的悲哀。

  祝景明无声一笑,对着风雨阴云,怅然无奈。

  倏地,他趁人不注意时迅速出手,塞了本书到江横怀里。

  江横下意识想拿出来,却被祝景明按住了手。

  祝景明道,“此去淮阴古城四五天的路程,怕你一路上闲得无聊,打发时间的玩意。”

  江横没当回事,时间不等人,他再与丁湘云等弟子交代了事务后,便走到马车前。

  这次去淮阴古城的只有他、谢辞、许慕艾,没带其他人。

  江横如今身上没有修为,无法进入传送阵,只能老老实实乘坐马车。

  驾车的依旧是谢辞的傀儡。

  江横看着朝自己伸出手的傀儡,与谢辞一模一样的相貌,不曾与自己说过一句话,像个哑巴。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十几年前的旧事。

  那时他被谢辞一剑重伤,卧病在床多年,有个药宗的哑巴弟子常来送药,风雨无阻,每夜都来。

  江横手搭在傀儡的掌心,感受他冰冷的温度,抬眸望向那双平淡无波的长眸。

  一时间,江横感慨万千,心绪复杂。

  药宗那个不会说话的弟子,会不会也是傀儡?

  那又该如何解释他身上的魔气呢。

  江横想不出来,而对面的傀儡也不会回答他心藏许久的问题。

  江横握着傀儡冰冷的指尖上了马车。

  许慕艾不与谢辞二人同车,马车跟在后面。

  傀儡点了车前的灯笼,平稳驱车,离开了夜雨凄冷的风岚石城。

  马车内,江横与谢辞对坐。

  车内装饰雅致,空间敞亮,江横将手中的红伞递了过去。

  谢辞看见红伞时眸光沉了一瞬,而后才接过。

  他手放在伞柄,指间微动,没撑开。

  江横看的一清二楚,不是谢辞不想撑开,而是他撑不开。

  石祜子客栈的小二都能随手撑开的玩意儿,到谢辞手中却不行了。

  江横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谢师弟,怎么?修为已退至如此境地。”

  谢辞面无表情地将伞递还给他,“试试?”

  “试试就试试!”江横接过。

  单手撑,不行。

  双手撑,不行。

  日了狗了,雀斑仔是怎么撑开伞的?江横眨巴眨巴桃花眼,一脸迷茫地看谢辞,“你也看见他撑开了,没错吧?”

  关于这一段,谢辞回忆脑海中的零星片段,但他隐约记得这把伞很重要。

  他与江横淡声说道,“还没到时候。”

  江横想者也是如此。这伞多半不是雀斑仔口中所言的‘遮风避雨’,机缘不至伞不开。

  他见谢辞的目光还落在伞上,便心生好奇,“这伞是何来历,谢师弟可知?”

  谢辞眸光微垂。

  暗红的绸布,琉璃珠串,茶金色飘带,还有黑白伞骨。

  “十全十美。”江横念叨着,“好生古怪的名字。”

  但他念起这四个字却会有怪异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心口也会莫名其妙被遗憾填满,可江横实在是想不起来这伞在哪里出现过。

  “我能感觉到,这把伞,我很熟悉。”江横将自己的感受断续说出,语气有些飘忽不定的迷惘。

  谢辞抬眸,看着支手揉捏额角努力思考着的江横。

  他突然开口道,“我与祝景明不一样。”

  江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仔细一回想便知谢辞在说什么了。

  他收了思考不出所以然的红伞,与谢辞道,“你听到了?”

  谢辞肤色冷白,仙姿玉貌,不说话时便给人一种冷漠疏离感。

  江横心虚,轻轻咳嗽了声,笑着说,“我那哄小白菜的一套,谢师弟莫不是还当真了?”

  谢辞挑眉,一双灰绿淡然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唇角扯开要笑不笑的弧度,“你见过两百岁的小白菜?”

  江横笑,两百岁在我穿书前那得供起来叫祖宗。

  他好声好气道,“我若是随口一句便能把祝景明哄开心了,以后他也会少和你作对,这样谢师弟也能少些烦心事,何乐而不为?”

  他总是有理。谢辞冷着俊美的面孔,沉默了片刻,“我是要飞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