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州孙氏,是没落的士族。

  如日中天的时候,族里亦出过两个一品大臣。只是后来的族中小辈资质皆平平,撑不起孙氏这个大家族。慢慢的孙氏也退出政治中心,偏安一隅,虽无甚建树,但也让孙氏避免了诸多伤人暗箭。

  此次来告御状的是孙氏现任家主孙见微,侯守仁娶的第一任夫人,就是他的妹妹。

  孙见微手里的证据,很可能是最快能撬开世家大族坚固壁垒的关键。

  因此霍烬早早将人拦下,没有真的让他走告御状的流程。不然既要浪费时间,也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孙见微也并不拘泥于形式,他至今都还记得父母临死前的嘱托,一定要侯守仁和那背后之人付出代价。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天他终于等到了。只要手里的东西能交到皇上手里,给他的外甥和妹妹报仇,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更何况,不按照正常的告御状流程走,还能少受许多皮肉之苦,以及躲过一些世家、士族的暗杀。

  霍烬接手证据后,派了不少暗卫将孙见微藏起来的人证带来洛安城。中途亦是历经多次的暗杀,等把人证尽数带回之后,暗卫比去时少了一半。

  人证物证都在霍烬手中,世家那边也听到消息,紧盯着王府,他们就差上门抢人了。

  萧锦年在看到霍烬眼角时伤时,字都不练了,皱着眉头担忧道:“爱卿这伤是怎么回事?”

  “昨夜有歹人夜袭王府,箭矢过多过快,臣避闪不及,擦伤了。”霍烬十分享受萧锦年关心他时的语气模样。

  昨夜的箭虽然多,但霍烬并非不能完全避开。只是他觉得近些日子小皇帝心里装着的全是已故的老太傅,还有霞安城,士族,世家,他想让小皇帝的心里,再匀一些位置,看一看他。

  最后躲避的时候,身体的反应比脑袋快,等他想明白自己要干什么的时候,躲闪的动作已经停滞了瞬息。最后又怕小皇帝心软会哭,他不想让他哭,于是就有了眼角轻微的擦伤,而非中箭。

  萧锦年伸手想摸摸霍烬的伤口,又想到自己指尖有墨水,便打消念头,“既然瞒不住,索性就公开。”

  霍烬目光幽深,看着萧锦年想抬又没抬的手,心里有些失落情绪。

  翌日早朝,萧锦年神情严肃,周身气压也很低。霍烬遇刺的事,让他比想象中的还要生气,只是他自己没能感受出来。

  尚不等百官启奏,萧锦年便直白道:“祁州孙氏家主来洛安告御状,朕可以同你们说,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在朕手里。你们当中有人要是想要,箭矢朝着皇宫里射,朝着朕的身上射!”

  坐在下方的霍烬闻言,抬眸看向一脸怒意的萧锦年,不知不觉间,唇角染上一抹笑意。

  “还有。”萧锦年想到霍烬给的那些证据里,有侯家人提供的,里面罪证最多的便是赵永秉。

  王府暗卫查到赵家人也多次在他们回来的途中伏击,萧锦年目光一凛,看向吏部尚书赵永文的位置,“若是侯家人有任何闪失,朕只当是你赵家人动手。”

  此言一出,赵永文脸色一僵,他却丝毫没有办法。如今小皇帝因苏元应的死,要彻查。更不是刚登基时身后无一人,他现在身后站着的是天下寒门学子,百姓,清流文官,还有摄政王霍烬。

  赵家再如何权势滔天,在面对有如此助力的小皇帝,也毫无办法。

  毕竟大瑜姓萧,不姓赵。赵家,已然失去先机。

  ……

  重刑犯的牢房与其他程度犯人的牢房也有所不同,即便是在冬季,里面连最基本的稻草都没有,只有冷冰冰的地面还有刑具。被判处重型的犯人,每天连坐着都是奢侈。大部分时间都是被绑在牢房中所立的木桩之上,每日放下来的时间不能超过三个时辰。

  昏暗潮湿的牢房中,硕鼠四窜,弥散着令人恶心的气味。这里的环境过于恶劣,气味实在熏人,除了提审,送饭,解绑麻绳以外,狱卒极少会踏入重刑犯所在的牢房。

  侯守仁的罪行罄竹难书,便是重刑犯之一。

  他被麻绳捆绑在木桩之上,不得动弹分毫。脚下是便溺脏污,没有在规定的时间里,不管犯人有什么需求,狱卒都不可能会松绑将人放下。

  对于犯人们控制不住的便溺,他们更不会去打扫,任其在这脏乱恶臭的环境之中站着。

  幽寂的小道上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没一会牢房门上锁链被抽动的声音响起。

  “快把人拖出去弄水冲一下去去味,可别污了王爷的眼。”牢头脸上蒙着布,可刺鼻的恶臭直往脑门里钻,布遮挡住的那一小部分的气味,无济于事。

  跟在后面的狱卒跨步向前,一脸嫌弃的避开便溺,抬手将侯守仁身上的麻绳解开。

  由于长时间的捆绑站立,腿已经失去大半知觉,麻绳解开侯守仁便直接摔在脏污之上。狱卒见状往地上啐了一口,拽起侯守仁的胳膊就往外拖,嘴里骂道:“蠢东西连站都站不稳,急着贴地上吃屎去吗!”

  侯守仁浑身疼痛难忍,这些日子里受过板子,鞭刑,长时间捆绑,每日只吃一顿馊饭,毫无尊严的失控便溺,身体精神双重折磨,狱卒此时的咒骂于他而言再轻不过。更何况,他也没有任何精神力气去反驳。

  牢房阴暗,分不清白天黑夜,侯守仁头痛欲裂,被人拽着胳膊在地上拖行,身上被蹭破一层皮。疼痛让他仅存的感知力又变得迟钝许多,他总觉得自己被拖行了许久才停下。

  初春的冷水依旧刺骨,哗的一声长响,侯守仁被浇了个透心凉。浇完一桶水后,狱卒拿起给马刷毛用的毛刷子,给侯守仁身上做简单的清理。侯守仁疼的想躲,四肢却被狱卒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动手刷的狱卒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他刷了一会后,动手扒掉侯守仁身上的脏臭不行的囚服,嘴里也一直在咒骂着。

  侯守仁听不清狱卒在他耳边到底骂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如今的自己,就像牲畜一般任人宰割,若非不是苏元应那老匹夫,他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狱卒见刷的差不多后,又是一桶冷水,里面还带着一些冰碴子,尽数浇下来。怕耽误时间,也不敢再拖下去,直接拿着布囫囵个的把水擦干,手下动作飞快的给侯守仁穿上衣服。

  收拾妥当,侯守仁又被向前拖行。他之前听到狱卒的话,王爷要见他。

  眼下大瑜有实权还在洛安城里头的王爷,只有那位摄政王。

  关于对方的传闻他也听过不少,最近一次听,还是他与世家斗法,直接砸了世家的盐矿,封了世家粮庄。最终是世家退了一步,慢慢的把价格调了回去,才得以保存盐矿和粮庄。

  都说霍烬是神仙面容,阎罗脾气,侯守仁倒是能想象到阎罗脾气却是想不出什么样的面容能称一句神仙模样。

  今日得见,即便他深陷泥沼,也依然为眼前人清冷俊逸的模样而感到惊叹。

  霍烬倚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头,修长的指尖轻点额头,漫不经心的扫向侯守仁。

  霎时间,侯守仁被那视线吓的心头一跳,后背发凉,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直视对方的容颜。他本就因站不住,整个人趴在地上,这会头低下去,鼻尖都快贴到地面。

  “嘉宝二十年,侯家长子侯文竹在席间与赵永秉相见,三日后溺毙于侯府荷花池,尸体打捞上来,孙见月的贴身丫鬟彩叶发现其身上痕迹可疑。孙见月看后,转头掐着你的脖子,骂你是畜生,要你偿命。此后,便传出侯家的大娘子得了失心疯,再不久后,因承受不了丧子之痛,郁郁而终。”

  霍烬语速正常,语气平淡,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地上趴着的侯守仁却是心惊肉跳,有气无力的反驳,“王爷,小人三十几年都在霞安城做县令,若是认识赵大人,怕是早得提携,升迁了。”

  大瑜官制虽定了任期,但随着发展,慢慢成了摆设,仅对于在洛安城或是其他山好水好的府城还有约束力。

  其他在偏远地区,穷山恶水之地,贫瘠之地为官的,若是朝中无人照拂,去了很有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调任。哪怕做出些功绩,也会被有人脉的官员抢走,作为他们的升迁踏脚石。

  赵家作为三大世家之一,也确实有好手段。永南府算是块风水宝地,他们都能让自家族人在那任了二十年的知府,愣是没有一人出来弹劾。

  而霞安城虽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地方,但也不算是好地方。侯守仁若是真的搭上权势滔天的赵家人,不顺着往上爬一爬确实也说不过去。

  见坐上之人并未出言斥责,侯守仁心里暗暗松口气。

  霍烬看出侯守仁紧绷的状态有些许放松,不由轻嗤一声,“方民义包揽所有过错,对赵永秉只字不提,是为了保全家人孩子一条命,他怕说了不该说的话,赵家人会对他们动手。本王想不通,侯大人你如此嘴硬为的又是什么?莫非也是家人孩子?”

  侯守仁额间渗出冷汗,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不管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是变相的承认他那大儿子的死和赵永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为了儿子才如此死守。

  他的死已经成定局,不得不说苏元应真的好手段。也幸亏他没有把后来的两个儿子送出去,虽然二人现在混是混了点,但至少他没有绝后。

  面对侯守仁的沉默,霍烬也不恼,而是将孙见微告诉他的话,挑着和侯守仁说了一遍,“侯大人若真的为了家人孩子,那本王便要劝你不必过多担忧了。哪怕赵永秉死了,他们也会活的好好的。”

  趴在地上的侯守仁一动不动,像是没听见霍烬说话一般。

  “你的四女儿侯月然说服主母,联合孙家状告你卖女求荣,将刚及笈的女儿嫁给一个老头子做妾。又以两个儿子性命逼她做你的傀儡,让那些姨娘只能生下女儿,因为你觉得儿子性子会太烈,不好掌控容易出事。毕竟这些孩子都是要供贵人享用,还是听话些的好。

  听她说,你的女儿不论多大,都已经被贵人预定出去。那些贵人的名单本王看了,不论是当地大士族高家,还是大世家刘家,赵家,都有人在名单之上。”

  霍烬话风一转,似乎是突然想起来,“对了,陛下说念于他们也算是受害者,死罪可免,除了你那位夫人之外,其他不知情的姨娘,子女们的刑罚也可以用钱来抵。

  陛下还说,若是他们其中有任何一人有闪失,他都会认定是赵家人想杀人灭口。所以,赵家人不仅不会对他们动手,还会想尽办法不遗余力的保护他们。

  所以侯大人,你还是觉得,自己与世家,士族毫无牵连吗?”

  侯守仁趴在地上,咬牙切齿地暗恨,那贱人怎么敢联合孙家告御状!怎么敢背叛他!

  没等到回答,霍烬依旧很有耐心,继续道:“孙见月当年装疯卖傻查到不少你贿赂赵永秉的证据,以及你将儿子送给他后,他给你行的诸多方便。当年送你儿子去赵府的轿夫,彩叶,还有召来救治的大夫,如今全在本王手里。侯大人,人证物证俱在,承认与世家有所牵连,指认他们的罪行,就如此之难?你的家人并不需要你守口如瓶的保护,你也依旧要保下世家?”

  心知自己再如何嘴硬也没用,这位摄政王好像也不是传闻中那样的阎罗脾性,见面到现在,也就只有刚开始他直视的时候冒犯到对方,被那冰冷的眼神吓了一下,到现在对方一直都十分温和的在问他话。

  想到这里,侯守仁心里不知不觉升腾起讨价还价的念头,“王爷,下官若是说了,王爷是否也能让陛下饶过下官一命?”

  “呵。”霍烬冷笑一声,这让侯守仁心里有点发毛,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

  “看来侯大人耳朵有问题,听不懂人话。”霍烬冷声道:“本王是问你要不要如实招供。”

  侯守仁吞咽口水,有些不死心道:“王爷,若是能保证下官的命,下官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昏暗的石屋将人的感官无限放大,侯守仁等待着霍烬的回答,心中忐忑带着一丝生的希望,身体紧绷等待答案。

  “既然侯大人耳朵听不懂话,如此无用,那便割了吧。”

  霍烬轻飘飘的一句话,侯守仁直接呆在原地,肉眼可见的慌乱,他想爬上前求饶,后腿被暗处的人拽住。这时侯守仁才察觉到,原来这间屋子里还站着其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