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魔时刻,天色昏黄。
倦鸟归林之际,柴房里再次迎来人声。
张氏站到柴房门口,端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挑剔道:“小蹄子,想好了没?”
“一个下午了,该想好了吧?”
“偷懒这么久,你看哪姑娘像你这般!”
“赔钱的惫懒货,谁看得上……”
“想好了吗?不过没想好也没关系,你娘我已经和那边换了庚帖了,人家满意的很,彩礼钱都提前给了。”
“十三岁是小了些,不过也不是不能嫁,你说是不是?”
程萤不吱声。
说教渐渐转向不耐烦,声音越来越尖利。
此时的天空已经布上了一层暗色,柴房里没灯,从外面看去,那黑黝黝的门洞像是妖怪张大的嘴,似要择人而噬。
张氏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寒颤,又提声骂了几声,里面还是没反应。
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瞬间戳中了张氏的痛脚。
张氏面容扭曲,快步走进柴房里,朝着躺着的那个人形下狠手打掐。
掌风袭来,程萤伸手拨了下边上的柴火,她打上了一截枝干;张氏怒气更甚,再度下狠手,反复几次,程萤挨了几下,张氏则沾了满身满手的枯枝烂叶,脸色沉得快要滴下水来。
“小骚婊子!既然还有力气躲,那就给我滚出去干活。”
“这天还没黑彻底,给我上山去割猪草去,家里的猪都饿瘦了,全是你这烂货的错!”
她行动速度快得半点不像个孕妇,麻溜地提溜出一个竹篓,里面是程萤惯用的旧镰刀,用力扔到柴房门口,恨恨出声:“别以为躲着不出声就没事了,现在就给我滚,否则后面几天的饭都别想了。”
直到脚步声远离,四周彻底安静下来,程萤这才站起来稍作整理,而后背起竹篓,掐着时间出门了。
此时天色正在往深色转变,村人基本都在往家里赶,家家户户开始做晚饭,炊烟四起,鸡鸣犬吠。
现在已是秋收的末尾,不再赶农忙了,人们放慢了节奏,不少人凑堆八卦闲聊。
程萤故意走上了平日村里人惯走的大路,不一会儿,便有不少人看到了她。
其中一个正是她家隔壁邻居吴大娘,她希望能遇上的人之一。
看见来人,程萤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今天运气很好,看来老天爷也是支持她的。
吴大娘四十多岁,因为就住她家在边上,对程萤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很清楚,对她的遭遇十分同情。
但说吴大娘有多好也不见得,毕竟这么多年,吴大娘遇到她会打招呼,会满脸心疼的拉着她叨叨几句,却连半口水都不会拿给她喝。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吴大娘是个大嘴巴,但凡有事情被她知道了,那基本上全村也就都知道了。
念头几转间,人就到了眼前。吴大娘看到她,率先打了招呼。
“哎,这不程家大丫吗,都这么晚了,你还往外走,这是准备去干嘛?”
吴大娘大嗓门的热情招呼,把路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这边。
程萤勾起一个苦涩的笑,道:“大娘晚好,继母让我去割点猪草。”
吴大娘诧异:“这么晚了要你去割猪草?你不是每天都要背回去好几筐,这还不够?”
程萤摇头:“不够的大娘。我得赶紧去了,不割就没饭吃。”
吴大娘立刻换上一副心疼的模样,道:“哎呦小可怜见的,快去吧。快去快回,夜里的小谭山可不是人能待的。”
“大娘再见。”
暮色沉沉,走上几步人就远了,但程萤仍旧能听到那风里隐约传来的声音。
“这张氏正是越来越下作了,这都几点了,不把人当人啊……”
“程大丫也是个可怜的。”
“后娘毕竟是后娘,人家当家的什么都没说呢,我们这些外人能说什么?”
“也是,毕竟肚里揣了个小的,那可是人家保命符……”
“……咱说那么多,有几个用……做人可不能……”
晚风将这些闲言碎语吹远,程萤笑了笑,这些邻居们其实人都不坏,至少愿意嘴上帮她骂一骂。虽然没敢给她什么实质帮助,但这刚太平的世道,不就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么。
其实以前有些婶子会偷偷塞点小东西给她,但自从他爹考上了童生,村里人的态度就悄然转变了,她从一个被欺负的可怜人变成了一个被读书人视为‘不详’的存在。
人都有从众心理,原本愿意照拂她的人到底因着各种心思彻底放弃,好在她已经长大了,能自己从山里刨点吃的。
程萤的目光失神一瞬,转又坚定起来。
没关系,既然她决定了要逃,这些人这些事,从今日起,都会变成过往云烟。
很快,程萤就到了小谭山山脚下。她认真裹好自己的外衣,将镰刀拿到手上,确认收拾利索了这才抬脚上山。
小谭村之所以叫小谭村,正是因为它紧挨着的山叫做小谭山。小谭山不高,却非常宽阔,距离村子很近的地方就有很大一片竹林,是村子里手工匠人们的来源之一,这片林子经常有人来。
程萤脚步很轻地穿越竹林,丝毫不敢停顿,往更深处快速走着。行路过半,她轻手轻脚地将竹篓横放到一处稍陡的斜坡,稍加了点力气让竹篓滚了下去。
这点轻微的响声在林间并不算什么,但程萤还是迅速离开了原地。
夜晚的山林是很恐怖的地方,她得赶紧到地方才行,现在刚刚入夜还好,等到了下半夜,鬼知道林子里会出现什么东西。
好在那个地方她已经去过了很多次,倒也不担心找不着,只希望快些再快些。
秋天的夜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夜风袭来,让人忍不住打哆嗦;好在皓月千里,也为丛林撒下斑斑点点的流光,让她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时间在她的脚步中流逝,月上中天,她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洞穴口,紧绷的心终于微微放松。
程萤闪身进了洞里。
这是一处自然形成的洞穴,不算大,一刻钟不到就能逛完,但四通八达,不熟悉的人可能要没头没脑的逛上一阵。但程萤在夜色中却目的明确,脚步一刻不停,显然对这里很是熟悉。
拐了又拐,她终于在一处缝隙处停了下来;这细缝处在两块高到顶的石头之间,极窄,只她两个巴掌宽多点,若是一个高壮的成年男子,怕是只能勉强塞进去一个头。
程萤深吸口气,侧过身子,挺直腰背,慢慢将自己整个人塞了进去;进到里头,好悬还剩两指头的距离她就完完全全贴上石壁了。
程萤调整呼吸、脚下踩着螃蟹步,一点一点的往里面挪动着。就这么挪动了将近两刻钟,细缝走向陡然变了,程萤缓慢转过弯,继续向前走了快一刻钟,眼前的石壁亮起来了些许。
前路越走越宽,到最后,程萤已经可以正着身子大步走了。
程萤彻底放松了下来,不顾走得生疼的脚底,再次加快速度向前。
到最后,程萤一步踏出,眼前豁然开朗。
里面竟别有洞天!
这是一处被藏于深山中的小山谷,它被四周的山脉包围挤压着,宛若在这倒扣了一个大碗,又在这大碗底部开了个不规则的口子。
口子处斜斜送进来些月光,抬头逐着月华往上望去,能看到四处交错的山壁之间撕出的一小片天。
借着月光往下望,草木肥厚,影影绰绰间,能看到有果实挂满枝头。稍稍往左目移,有处散发着粼粼波光,显然,这里有水,还有风。
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程萤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彻底放松了下来。
这里是她无意中发现的一处秘密基地。从半年前发现这里开始,她就有意无意的探索着这里,这里只有些小型动物能钻进来,鸟兽最多,但没有大型动物,有活水,有鱼。
最开始找到这里的时候,她高兴的只是自己找到了个可以痛快洗澡的地方,却没想如今成了她的退路。
想到这,程萤有些嘲笑地动了动嘴角,这些情绪并不能让她安稳度过秋夜,多想无用。
程萤甩甩脑袋,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处小山洞里,摸索着内墙壁确定好位置,接着用手中镰刀轻敲。
尘土散落,不一会儿,一个小洞就出现了。她小心地取出里面的东西,这些都是她半年以来陆陆续续存的——小半包晒好的山艾、几个梆硬梆硬的面饼子、一个略显毛糙的竹筒,以及一个很旧的火折子。
这个火折子是自家以前的旧物,张氏看不惯,觉得又破又旧有失体面,缠着她爹给换了个新的。
当然,新的用来点房内烛火,旧的嘛,就用来厨房烧火了,这还是张氏对她好的证据之一呢。
“若不是我,你还是个只用得起烧火石的丫头呢。”
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完全影响不到她手下的活计。
不一会儿,以往晒好的干草就被抖干净又打理好,成了一个干爽能睡人的窝,程萤则飞快去另一边的树下取了些上层干爽的枯枝脆叶,来回几次,勉强弄到够这一晚上用的量,才停下来生火。
她堆好柴火堆,又用镰刀挖隔出一个防火隔离带,这才将火折子拿过来吹了一下。
暖橘色的亮光燃起,从手上的豆大点慢慢变成熊熊燃烧的小火堆,程萤拨弄了会儿,将山艾拿了过来,认真炙烤了会儿,这才拿起来绕着这小块的地方熏了熏。
大致整理好了今晚的过夜处,程萤才拍了拍手,去水边洗干净了自己的脸手以及脚,又用竹筒带回了些水,等会的吃食就是烤饼子就水呢。
同样是深夜,程萤这边吃完饼子睡下安置了,千里之外的蜀地,一个老者却动也不动地躲在乱葬岗里,等着每天夜里来扔尸体的家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