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社这事既然放到了安临琛面前,就断没有再放到一边去的道理。
但思来想去,不知道这事儿塞给谁会比较好。
现今整个朝廷都非常忙。
上到内阁六部下至跑腿小吏,基本就没有一个人是闲着的。
这种忙和之前被军训累到无法思考的忙不一样,是被政务塞满的忙。
武官主要大事全部围绕新式火药火器,从新营人员的选拔再到新式武器的训练,到处要人,同时正值新制度、新事物初步下放实行时期,人人脚下生风,堪比陀螺。
不管是兵部还是京城大营,到处热火朝天。
这把火点燃得不止还京城,正以京城为中心蔓延往四方。
至少各个驻边将军第一时间收到了新式武器,首批火药火器的训练方法和操作人员也已经在快递路上。
就目前看,军中改革是看得见的长久。
其他部门同样忙得厉害。
户部就不说了,被各色新户籍新契新册子淹没至今。
工部的人本就不多,有一个算一个,不是去核验新出的‘工秀才’,就是被扔去‘新武器打造’那里帮忙干活了,算是目前期待新人前来的部门之一。
礼部吏部同样不多承让,两部门一个要忙着即将到来的冬至祭祀,另一个则在集中处理最近的各色官员考核问题,以及新及第举子的代理官员申请。不过后者的申请倒是不多,多数举子都更愿意拼上一把。
刑部正在将之前的‘贪污大案’做收尾处理。这件事相对简单,毕竟是帝王一手策划。
六部团团转,高效运转。
内阁众人更是从睁眼忙到闭眼,梦里都是找皇帝汇报折子。
放眼望去,整个朝堂竟是找不到适合主持报社之人。
倒也不是不能交给重位大臣,只是这东西很‘新潮’,若是由年轻人、或者说地位高的年轻人宣扬出去更好。
其他高位的大臣以及他,更适合用来‘压阵’。
世人皆如此,朝廷大力强推的东西总会带着各种疑惑打量的目光,犹犹豫豫各种推迟。但若是自己从小道得到的消息或是民间闹出的事件得到朝廷回复,那就会有一种‘信服感’和‘满足感’,迅速跟风。
就在安临琛头疼的时候,驻守蒙河边疆的外驿将军恰巧有一份密折抵达京城。
安临琛拆开信件就眼前一亮。
及时雨说来就来,这就叫雪中送炭。
安临琛飞快地修书一封发了回去。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时至小雪节气。
盛京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些,天灰蒙蒙一片,城墙外的风肆虐如刀。路旁各家商店早已将暖帘挂了起来,道路上只能看到些神色匆匆的行人。
而官道上,却有大批人马在不停歇的赶路。
这些人送的不是别的,正是各地的土。
无他,小雪大雪一过,冬至就快到了。
礼制中帝王每年有两次定期的祭祀,便是在每年的立春和冬至。
二月吉日举行雩礼,为百谷祈求膏雨;冬至祭天,举行告祀礼,禀告五谷丰登,祈来年风调雨顺。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冬至日,帝王将登社稷坛,祭祀天地与社、稷两位神仙。①
每次大祭前,社稷坛上的土都需要重新更换。更换的土来自全国,全国每个县各取土百斤,再从四面八方运往京城。
河南取黄色的土,闽浙两广取红色的土,江西、湖广、陕西取白色的土,山东取青色的土,盛京取黑色的土。
五种颜色的土铺洒在社稷坛上,象征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象征着天下的一统。同时契合了四时时令,是对风调雨顺最好的期盼。
今年是新帝登极第一年,祭典可谓重中之重。
随着时日的临近,满朝文武的目光都盯在了这件大事上。尤其礼部,每个人心脏提到嗓子眼,典籍反反复复翻,流程不断定好又推翻,恨不得细致到每秒钟该做什么。
满目紧张与期盼中,冬至到了。
天未亮时,安临琛已经换装梳洗完毕,慢慢地走出了天坛外的斋宫。日出前一个小时,他要赶到社稷坛。
天光乍破,透过云层洒落人间,帝王的身影在天空下笔直挺立,漠然也肆意,在微亮的天光里渡上了一丝神性。
皇帝十二章,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种织于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于裳,十二旒冕正正的戴在头上。
天光愈发明亮,照亮这身衮冕;明明是人间帝王,却仿佛下一秒就将踏天梯登仙而去。
这种庄重场合里,麦冬是没法陪同着的;他站在斋宫角落,看着他家陛下一步一步走向高处。
他明明是听不见脚步声的,却感觉那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了他耳边、他心里。
在贯彻云霄的中和韶乐和丹陛大乐声中,安临琛走向最高祭坛。
当他在最高处站定时,天边金光直直射下,将帝王通身照亮,恍若渡就金身。
那睥睨天下、气吞山河之势,在所有人的心底凿下了深深的刻印。
这就是他们大锦的帝王啊。
天上地下,唯其独尊。
时辰到。
侍臣鸣鞭,礼官唱礼。
“跪——”
“一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站在台下的众官员,在皇帝的带领下向天行礼。
按照排位,很多官员是根本看不清皇帝的,他们之间的垂直落差足有十米。而上首的帝王,视线被旒冕遮挡,同样只能余光里扫到广场上的人群。
这是一场盛大又程式化的正剧,唯有天在看。
步骤慢慢过着,安临琛一丝不苟的做着。
从古至今,人们一直敬畏自然,对大地的膜拜持续了几千年。这场神圣的祭祀中,寄托了凡间百姓最为质朴的生存愿望,带着满腔的肃穆景仰天地。
不可看轻,也不能看轻。
安临琛庄而重之。
临近结尾,清平之章奏起,祭品送燎炉焚烧。
烟雾弥漫,安临琛同时也到了望燎位,此时他在太平之章的声音中,走到对应位置望燎。
等祭品焚烧完,太平之章奏毕,整个大典终于结束。
帝王起驾回宫。
冬至日后面就跟着休沐日,安临琛借机好好休息了下。
最近祭祀之事,从斋戒到流程顺序,他也被反复折腾了好多遍,说不累是骗人的。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
昨日祭祀时,他就感受到小云和自己之间的链接似乎又深了些。
从祭祀开始到结束,他锁骨边上的印文一直在暖洋洋地发烫,力量充盈之感让人着迷。
想来也是,这祭祀礼祭拜的是“天”,他可是“天”的半身呢。
也算另类的自己拜自己?
咳,安临琛甩开奇怪想法,又仔细感受了番,小云仍旧处于深眠状态。
从上次小云病恹恹现身一头栽进墨水里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月了。
若非那头传来的情绪感受平稳正常,就是睡着的状态,安临琛怕是会更急。
不过可能,对于小云这种生命层次的生物来说,一觉几个月很短?
毕竟对于修真界和神奇生物来说,时间最容易通货膨胀。
动辄闭关个几十年上百年的。
会不会等小云出来,他已经变成了个头发花白的糟老头子了?想到这里,安临琛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
麦冬的到来打破了安临琛的思考者状态。
麦冬拿了封折子,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站到了安临琛面前。
安临琛刚准备出声接过,就先看到了麦冬头上那巨大、颤动着的字符。
【人心难测天心晦……无情休书请神看~】②
下面还搭配着一个花旦打扮的缩小版麦冬,正在摇头晃脑。
显然心里唱得正嗨。
安临琛办公时通常殿内不留人,只会在大殿外面留几个御前公公。
是以现在殿内就他们两个人。
两人都不开口,殿内及其安静。
安临琛不说话无所谓,麦冬可就扛不住了。
他本来就是进来汇报的呀。
【陛下怎么还不问我呀~】
安临琛微笑:忙着听你内心小剧场唱戏呢。
“对峙”不过刹那,麦冬就迎着陛下的目光飞快开口。
“陛下,臣收到篇不知所谓、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檄文。或者说,天下文人都收到了。”
安临琛:“嗯?”
这还是他第一次从他的近侍嘴巴里听到这么狠辣的形容词。
安临琛主动伸手拿走了麦冬手上的折子。大致翻完,他明白麦冬为何如此愤怒了。
这是篇针对‘后宫宫人学习文字’的檄文。
通篇只有一个主题:你这个皇帝侮辱了天下文人。更是诋毁辱没了圣人名声,怎可让阉人那等腌渍东西和那些个小妇人接触神圣的学问!
大概是写文之人自持身份,文章骂得含蓄端正、厚重大义。
但意思还是挺明显的。
甚至可以看出,为了让自己的声音发散到更多人的耳朵里,行文偏白话,深怕别人会错他想表达的意思。
这人先是含蓄点了皇帝不对,而后叭叭叭骂了一通“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最后扯上圣人和天下文人的名头,恳请皇帝收回成命。
一篇文章骂了天下近半人,有点意思。
难怪麦冬这么生气。
安临琛将这本折子放了下来,敲了敲。
“哪来的?”
麦冬:“撰写此文之人是江南大儒林茂生。此人一向酸腐,是程朱道学的半簇拥者,他只推崇其中‘男天女地’的说法,所以能写出如此文章不奇怪。”
“对了,据臣所知,这人之所以那么推崇‘妇人就该被深锁闺阁、足不出户’这番理论,是因为他对自己儿媳有不轨心思。”
麦冬头顶心声小人狰狞。
【呸呸呸,哪门子的大儒!】
【一个自己想和儿媳妇扒灰扒不到的恶心老头儿!】
【惯会扯大旗的老妖怪】
【别让咱家找到机会,不然分分钟弄死你!】
嗯?
安临琛挑眉。
看来是真的很气这个林茂生了,连这等隐秘龌龊之事都给翻了出来。
安临琛没有为这篇文章生气发怒,倒是被麦冬这副气鼓鼓的模样逗到了。
在他看来,麦冬这超级助理的地位可比这什么不知所谓的大儒重要的多。
哪怕只为了超级助理的心情,这事也要好好解决。
安临琛摆手:“行了,别气了。刚好有用处。”
这位‘大儒’,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出自想要宣传自己的目的,胆敢如此直愣愣站在帝王反面,大抵脑子里都是浆糊。
总之,是个蠢货。
那就刚好把浆糊拿出来晒晒,给报社打个响亮的出场阵仗。
想毕,安临琛露出一个恶劣的笑。
注释:
①社稷两位神明。社:即太社之神——句龙,专管土地。稷:太稷之神——弃。主管谷物。
这里的祭天礼简化杂糅了历史上的一些记录。实际真的更为繁琐冗长。
这里就当是作者瞎编居多,不要带着脑子去挑刺_(:з」∠)_
②出自豫剧《情断状元楼》,这里麦冬指桑骂槐化用,骂那个大儒不如狗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