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出院这天,并没有等到沈致彰。
他在出院前接到一通电话,对方是个很温文尔雅的男声,说是沈致彰联系过的那个大学同学,梁慎。
赵二看了眼手心的线,顺道向梁慎打听沈致彰的下落,对方回大概是因为沈家生意忙,有些走不开。
于是赵二知道了,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沈致彰被他的姐姐扣在了家里,只能给梁慎打电话。
梁慎主动请缨要来周家医院接赵二,赵二很不愿意麻烦他,但耐不掉梁慎是个软磨硬泡的老手,想着之后还要和他谈公事,出于礼貌答应了。
周亭书亲自腾出时间来送他,护士小姑娘也和他拥抱道别,耳朵边的一句话三秒散尽,岁月流水磨珍珠,有些人也只有这十几二十天的缘分。
赵二本来要到一楼下,但周亭书直接把专用电梯按到了负二层,赵二不明就里,电梯没有收录他的指纹,只能跟着周亭书到负二楼,原本也没打算出电梯,但一撩眼,就看到赵牧的司机恭敬地要伸手给他接行李箱。
周家医院正门口,川流不息的马路边,一个胸口别了支钢笔的斯文男人拉开车门,抬腕看了看表。
他戴着眼镜,举止彬彬有礼,因为是临时停车,扰了不少交通秩序,有人用粗语怼他,他也没恼,和风细雨地笑回去,干等了一分半钟,等约定时间过了,才矮身进去把车子开到了地下室停车场,他习惯停地下二层,清净车少。
刚巧有一辆车和他擦身而过,他一手拿电话,一手转方向盘,电话那头的忙音让他皱了眉,刚才没挂几分钟的电话怎么一下就打不通了?
出电梯时他又打了两个,还是没人接。
他来周家医院是要接一个男人——算是他下一个重要客户。
听他的大学同学说,这个客户生得很美,而且正在和一个掌握百年世家的人闹离婚,如果离婚成功,据他的经验,财产分割数量绝对让人瞠目结舌。
他心底有些期许见到这个人,因为他的容貌,也因为他的潜在价值。
只是当他走进独立病房一看——
空空。
梁慎第一次和赵二见面,只闻到了他留下来的一点味道,寡淡而沁人心脾。
四平八稳行驶的车子里,赵牧握着赵二一直叮铃铃的手机,瞥了眼屏幕上显示“梁律师”的七个未接电话,扯着嘴角飞出一个笑,单手转手机的动作甚至显出悠闲。
他表面的一切都很克制温和,只是眼神零度,泄露了幽深的情绪。
车子的另一边,靠着车窗的男人没有被他的注视寒住,慢悠悠地在出神,他降了小半车窗,阳光斜掠过他的眼睛,飞出细碎蝴蝶,显得他整个人都很平静。
“出息了,你现在还想着要请律师和我打离婚官司?”究竟是赵牧熬不住,开口就是控制不住的轻蔑,刻薄和嘲讽。
“我是想着净身出户一了百了,你又不肯。”赵二侧过半个身子,摊开手,递到赵牧面前,让他把手机还他。
“谁说我不肯了,跟你说了,总有一天。”赵牧想用手指在他的掌心画画两条线,刚一抬起手,就被他躲了过去。
赵二实在不想和他撕扯这件无意义的事情了,转头去看窗外。
沉默飘来荡去,八月阳光毒辣,马上就把他的皮肤晒红了一片,赵牧留意到了,让司机升起了车窗。
狭窄空间狭窄里似乎涌动着不安,赵牧抬手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侧头看他泛红的颈子,喉头动了动,赶紧挪开注意力,视线滑到他搭在车门上的右手,想起件事来:“怎么没看到你的那幅画了?”
赵二没有回答,只懒懒坐直了身体,有些冰冷防备的架势。
“嗯,怎么没看到你那幅画?”赵牧靠过去了一点,像长辈一样偏头耐心问他,见他不答,温柔地又关心了一遍:“画呢?”
“我扔了。”赵二平视前回答了三个字,日光下的车河里仿佛晃着童谣,他听得想睡觉,面容也无端显出柔和,微微一笑,声音低沉且笃定:“该扔了,赵牧。”
“怎么就该扔了?”赵牧读出了他话里的味道,不甘心地追着问。
“秦折现在有你的孩子,需要一个名分,不然赵家的血脉就成了私生子了。”赵二哂笑,慢悠悠劝道:“赵牧,别像你以前给我讲的赵家老先生的二弟和三弟那样,年轻时在外面留一堆野种,老了连一个孩子都死磕不出来。”
赵二很少说这样刻薄的话,但其实赵牧的原话更锋利,他那时只有二十出头,嘲讽他的长辈却是不遗余力,他说:
两个都六十好几了还想干什么?年轻时在外面快活倒是留了不少自己不知道的野种。
怎么当初说这句话的少年,就要重蹈老一辈的覆辙了呢?
岁月的塑造力真是让人触目惊心。
赵牧久久没有吭声,赵二也就不再多言了,之后对簿公堂应该会有很多的话说吧,留着吧,精力用一点就少一点了。
他淡漠地把头转过去看车窗外。
阳光一路勾勒着温柔起伏的景致,在他眼底倒映出了明晰的像,他慢慢积攒了两分钟视觉碎片,才发觉了不对劲,陡然沉声:“你要带我去哪里?”
赵二原本以为赵牧不请自来,是绑他回赵家,所以只是警惕并没有太抗拒,毕竟赵家那些东西,总是要搬走的。
但是这条路明显就不是回赵宅的,路上的每一栋建筑,每一棵树,每一个路标都很陌生。
赵二搭在膝盖上的手收紧成拳,一动不动看向赵牧,后者倒是悠闲得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手机,笑着回:“带你过来听场好戏。”
最后一个去声刚跌落在风里,车子就在一座古朴的宅子外缓缓停下。赵二慌忙伸手去开车门要逃,却发现车门早已经被司机锁死了。
赵二心底涌出惊恐,还有些你死我活的决然,回头去看赵牧,见他握着手机往空中一亮,撂了几个字:“别说话。”
赵二深且长的呼吸,提着一口杀人偿命的气,车里安静了两秒后,从手机里炸出一个声音:
“你怎么来了?是不是事情都办好了?说说他是什么反应?”
赵二微一皱眉——沈致彰?
电流声呲呲地渡着此起彼伏的心跳过来。
沈致彰问话的人并没有回答,于是又了一句:“你把照片给他了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嘤嘤的哭声清晰地传过来,赵二很熟悉:
“沈,沈先生,我没,我,我们的事已经被他发现了......”
“谁发现了?”
“赵,赵牧。”
“赵牧?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他就算发现了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吗?你现在是他的人,又有了他的孩子,他供着你还来不及!”沈致彰顿了顿,又问了一遍:“你把照片交给赵二了吗?”
秦折没有回答,从手机里传来衣服布料摩擦的声音,下一秒,一个巴掌声伴随沈致彰的怒气爆裂开来:“那你跑来这里干什么?不是让你把照片交给他吗!”
秦折又开始哭了:“照片被赵牧发现扣下了,所以我来找你想想办法。”
“扣下了?他怎么——”沈致彰没有说下去,换了个话头:“算了,我这里还有备份,你收好,赵二晚上会和一个人在咖啡馆见面,你去那里偶遇他。”
“沈先生,你手上既然有,为什么不亲自交给他?”秦折停了哭,哑声问。
“我这不是在帮你吗,傻瓜,他们离婚对你的好处最大。”沈致彰温和哄人,“我今天被我姐姐让人盯着走不开,你进来和我说太多话也不行,赶紧拿了照片去咖啡馆等着。”
“沈先生,你说,就算我真的怀孕了,赵牧也不会和我结婚吧?”在秦折的声音里,夹杂着抽屉打开的声音。
“什么真的怀孕?周亭书亲自给我打电话还能有假?”
秦折声音里有点悲凉:“还真的有假,沈先生,我没有怀孕,赵家我不敢回了,今天来,是找你拿点钱跑路的。”
又是一阵长达五秒的沉默。
赵二抬眼看向赵宅的大门,他从衣料声里听到一点摩擦,眼前就展开了沈致彰慢慢直起腰背的画面,他似乎很难得地不可置信了一回:“你没有怀孕?”
“怀孕的事情是周家医院骗我的,而且就算怀孕也不是赵牧的孩子,睡我的人不是赵牧。”秦折看着阳光里的沈致彰,慢吞吞开口。
“周家怎么会骗你?还有,谁知道那不是赵牧的孩子,只要你怀上了别人就一定认为是赵牧的。”
“真的不是,周家骗了我,也骗了你。沈先生你给我一点现金吧,我要走了。”
“走?你想走到哪里去?天涯海角,赵牧都能——”沈致彰讥笑着,陡然顿住,沉声:“他已经答应放过你了?”
“把门关上!”沈致彰声音瞬间变了一个人,从空白的呼吸里能有听到点点滴滴的转变:“你今天来找我干什么?”
“真的是拿钱,沈先生,我是从赵牧和周亭书的电话里偷听到真相的。我不敢再回赵家了,不知道接下来赵牧还要把我怎么样?不然这样吧,我晚上去帮你把照片交给赵二,你给我拿点宝石或者现金,然后我们两不相干,我就算消失了,赵二也只会认为是赵牧把我赶走的,你看这样好吗?”
沈致彰似乎将信将疑,秦折又说:“我之前听沈先生的话做了那么多事,沈先生还不信我吗?我现在的一切都是沈先生你给的,沈先生真信不过我,大可以让人去查。我在赵家捞了点钱,之前都托人换成钻石了,沈先生你还是给我宝——哎,沈先生你干嘛?”
“钻石先放在我这里,照片送出去了,我自然会还给你。”
......
赵二眨眨眼,似乎有点出神,好像又很认真。
他对于这段对话,其实并没有铺张的感想。
因为沈致彰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底大概是有数的,他只是不知道,他刚从一个局里钻出来,又入了另一个局,接着还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局中局。
赵牧把他带到这里来听这出戏,显然已经知道沈致彰真面目很久了,但还任由沈致彰和他纠缠,冷眼旁观,最后还来当导演教他看人的道理,这是把他当成棋子了吗?和沈致彰下棋的棋子?
赵二呆呆看着秦折全须全尾地走出沈宅,就停在车子不远处,朝车里鞠了一躬。
赵二看到秦折的衬衫上别了一枚树叶胸针,他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怎么样?精彩吧?”赵牧凑到他耳朵边吹气,让赵二勾回来一点魂魄,冷静地往车边缩了缩。
下一秒,赵牧听到赵二说了一句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话。
赵二说:“赵牧,你让居然秦折演戏?”
赵牧很难得怔了一怔,笑回:“秦折演戏,沈致彰也在演戏?”
赵二静静盯着他没说话。
赵牧低下头,把电话握紧了,说了声:“算了,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了。”
赵二一动不动看着眼前人的眉目,见他绷紧了笑,突然又松开,把手机还给了他,低沉地对司机吩咐:“走吧。”
“去哪儿?”赵二无端有点警惕。
“回家。”赵牧没什么表情,干净利落地撂了两个字。
同一时间,阳光重重剥落到沈宅内。
沈致彰接到一个电话,蹦出十几个字:“他一向很守时,你怎么会接不到他?”
问完,沈致彰的动作猛然一顿,好像是,明白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