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豫亲王殿下,北齐萧赐,奉我朝陛下之命,特来恭贺新帝即位。”
萧赐下马,领着一众随性官员上前行礼。
郁祐看着那人走近,熟悉的面孔愈发清晰。他顿了一顿,才偏过头对着萧赐笑道:“辛苦魏王殿下,山高路远,舟车劳顿。行宫早已安置妥当,请魏王移步吧。”
萧赐颔首,“那便有劳殿下带路了。”
两人都回身上了马,一前一后走着,萧赐驱马上前了几步,“方才见殿下一直盯着本王那侍从,莫不是殿下瞧上他了?”
见郁祐不答,他又自顾自道:“这奴才叫魏一,是本王在一个寒冬腊月从野郊捡回来的,差一点儿,就要给野狼叼走了。他自小跟着本王,也有十来年了,做事也算尽心,模样也不错,若是殿下喜欢,本王倒是可以忍痛割爱。”
言谈间提及的少年自始至终低垂着头,静默地跟在两丈远后,像个没有生气的漂亮木偶。只有在郁祐说话的时候,他会微微地抬起眼,用余光偷瞧一时半刻,很快又收回眼神,变回那个死气沉沉的模样。
郁祐攥着缰绳的手无端紧了紧,“魏王殿下的人自然该好好待在殿下身边,若是跟错了主子,那岂不是乱了套?”
萧赐轻笑,也不知是喜是怒,“上回大朝会,阴差阳错未能与殿下相会,如今想想真是有些遗憾。”
郁祐头也不回,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却是百般思忖。这北齐,这魏王到底藏着怎样的打算。
这般堂而皇之地将人带在身边,除了自揭阴谋和打压嘲讽,还有什么目的?
“魏王殿下,本王冒昧地问一句,听闻原本该是贵朝太子殿下率人前来恭贺,怎么却不见太子踪影啊。”
“啊,”萧赐似是也极为惋惜,“原本的确是由皇兄前来朝贺的,只是前几日皇兄不当心害了风寒,加之他自小便身体羸弱,这一病便病得有些厉害。父皇体恤皇兄,这才派了本王前来。”
郁祐不无嘲讽地道:“魏王殿下还真是能者多劳啊。”
“虽是皇子,却也是人臣,不过是尽做臣子的本分罢了。”
“魏王殿下来我尹都有数次了吧,想来与我朝中诸人也有些私交。”
“殿下说笑了,北齐南周虽是往来密切,毗邻交好,可这一朝天子一朝臣,哪来的私交呢。”
郁祐“哦”了一声,随意道:“本王先前还听闻魏王与我朝三皇子私交甚密,时常书信往来。看来也都是些风言风语了。”
萧赐不动如山,面上的微愕恰到好处,若非早知他不是什么善茬,郁祐都要被忽悠过去了。
这戏演得真好,不去南曲班子可惜了。
“三皇子……原先只当陛下年纪尚轻,不曾想已有皇子了么?”
“魏王殿下,你该清楚本王说的是哪位三皇子。”
萧赐眯眼睛浅笑,“殿下说的是先帝的三皇子么?似乎大朝会上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也是好久没听到那位三殿下的消息了。来日宫宴,可要好好敬上一杯。”
“不必了,”郁祐回过头,对上他古井似的眼睛,“半年前这位三殿下突遭不幸,暴毙身亡了。”
勾结他国,谋反篡位这种事,往难听了说,是家丑。先帝离世时曾特意嘱咐,此事不可外泄,尤其是对北齐。得叫他们摸不准,吃不透,才不敢轻举妄动。因此,除却尹都城,郁暄谋反作乱之事并未有过多的人知晓。
“原是这样,当真令人唏嘘啊。”萧赐感叹道,语气十分地动容。
郁祐将一行人领至行宫,借口回宫复命,早早地走了,是一刻也不愿多留。
“朝会将至,公务缠身,恕本王不能久陪,待回宫复命,请示陛下后再命人告知魏王殿下何时觐见。”
萧赐颔首,“有劳殿下了。”
郁祐策马离去,留下几个礼部官员招待北齐众人。
“总算见着了,心中可欢喜?”萧赐低沉的声音响起,青天白日,却莫名的阴森,如同从地狱爬出的鬼魅,叫人起了一身的疙瘩。
身后的少年面色一白,低声道:“奴才并未有此心思。”
萧赐慢悠悠转过身,眼里的笑意与残忍混在一起,凉薄又惊心,“哦,是么?”
他伸手摘去魏一发间夹杂的绒絮,“本王不管你是什么心思,你只需明白听话的狗才能在主子身边待得长久,嗯?”
“奴才明白。”
萧赐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踏入了行宫。恐惧散去,魏一眼中又复死寂,他朝着方才扬起尘土的方向望去,空空如也,早已没了半点痕迹。
入夜,画屏后水雾腾起。萧赐仰头躺在浴桶中,双目微阖。
北齐魏王殿下婉拒了行宫中早已安排好的一众暖床铺被的美人,只留下了那个贴身的侍从。
少年利落地加了半桶热水,而后绕到萧赐身后,替他揉起头来。
“再重些。”
“是。”
“今日瞧见那豫亲王,作何感想?”
“……奴才愚笨。”
“本王想听真话,别叫本王再费力气。”
魏一手上的动作微滞,继而道:“他对殿下有敌意。”
萧赐伸手捧水,浇到胸口,“是啊,你说他这敌意是因为本王与郁暄勾结呢,还是因为……你啊?”
噗通的一声,人已经跪在了地上。房中只剩下,以头磕地的声音。
萧赐慢悠悠地起身,踩着矮凳出来,连串的水珠落到魏一身上,打湿了他的前额,染成了血水滴下。
“这么紧张作甚,本王不过是想同你闲聊几句。”萧赐将人搀起,看着少年破损流血的额头,鲜红生动,好看极了。
他微微张开手,魏一迅速地拿了帕子替他擦身穿衣。两人靠近时,萧赐伸出了手,在他额间抹了一下。魏一吃痛,却连眉头也未曾皱一下,站在哪里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萧赐把手指压在他唇上,按了按,少年一怔,慢慢张了口,将带血的双指头含住。萧赐满意地一笑,放肆地在他口中搅弄,血腥充斥在喉咙间。
“从前把你送到他身边,是想着你能做本王藏在暗处的那颗棋,杀他个措手不及。你很聪明,也会讨人喜欢,不用半年便成了他贴身的侍从。可是啊,怎么到了要紧关头,他又将你赶了出来呢?是不是你顾念着主仆之情,不忍下手啊?”
“嗯?怀恩。”
少年剧烈地咳嗽起来,萧赐这才收回了手,用帕子擦拭干净。
“奴才……奴才魏一,只有殿下一个主子。郁祐生性警觉,是奴才无用,才惹了他的怀疑。”他又跪在了地上。
这回萧赐却没有急着去扶他,反而围着他踱步,转了一圈,最后一脚压在了他肩头。
很快,那才结痂不久的伤口便裂开了,血顺着他苍白地手腕流下。
魏一只是皱了下眉,依旧跪在地上。
“本王最憎恶背叛与欺骗。”萧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魏一忍不住一颤,而后又听他道:“所以,你可千万别叫本王失望啊。”
你是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匕首,百战不殆,怎么能轻易折在旁人手里呢。
“奴才遵命。”
萧赐面上是意味不明的笑,他扯开了方才整好的衣襟,将衣物丢到了地上,朝着床榻走去。
不多时,帷帐里传来他不疾不徐的声音,“愣着做什么,过来伺候。”
魏一嘴唇抿成一条紧线,肩膀在颤动,不知是不是因为伤口撕裂的疼痛。他艰难地起身,匆忙擦掉了脸上的血迹,朝着床榻走去。
夜半,行宫宣华殿中,传出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偶尔嘶哑的呻吟。
月色被乌云遮盖,冷夜又添阴沉。
尹都某条街巷尽头的小宅里,郁祐披着在烛火映照下,搅弄着莲子羹。
“羹汤都凉了,也不见你尝一口,”谢诏取了自己的衣裳给他盖上,“是那北齐的魏王不好对付么?”
今日回来便是这般愁眉不展的,坐在案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谢诏怕他憋出病来,煮了些藕粉莲子羹,半个时辰过去也不见他往嘴里送。
郁祐叹口气,“确实是不好对付。”
“不过,我想不明白的不是这个。今日我瞧见了一个人,你我都认识的一个故人。”
谢诏认真听着,替他拢了拢衣裳,“何人?”
“怀恩,”郁祐捧着碗,眉宇间尽是愁意,“如今应该叫魏一。”
谢诏听到这名字便皱起了眉,“从前你的那个贴生侍从。”
郁祐微讪,“咳,也不算是贴身。”
“他是北齐魏王的人。”
“嗯,”郁祐点头,“原先我只以为他是郁暄派来的,平乱之时查处有罪人等,却未寻到他的踪迹。好几次我都以为,他真的死在那场大火里了。”
“你说此番萧赐将他带来尹都是为了什么?”
“他若真有什么谋划定然不会叫你猜到,左右北齐与大周明争暗斗多年,北齐实力今非昔比,不臣之心已久。若是他们顾念着劳民伤财肯与我们商榷倒还好,只怕是蛰伏多年早就按捺不住了。到时,势必又是一场恶战,他们若想开战便总要寻个借口,挑起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