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发怒,纵然是谢寅和唐演两人加起来也吃消不了。

  眼见茶室内的氛围越发凝固,唐演也跟着谢寅一同单膝跪地,只是两人都缄默不言,显然是同一个想法。

  明月公主脸上阴晴不定,变脸可谓是比翻书还要迅速,她看了眼窗外的长龙队伍,又瞧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人,最后目光却是定格在了唐演的身上。

  她随手一指,保养极好的手指向唐演,言语凌厉:“你也是如此想的?”

  唐演没想到自己在谢寅后面也能被点名,看这小公主似乎事事都要先询问自己的样子,他心里感到糟糕的同时却也还没有忘记正事。

  “公主心善无错,但这般的不劳而获,总会有人想要浑水摸鱼,到时候能帮到的人帮不到,反而是养出了一大批好吃懒做的闲人,岂非得不偿失?”

  “你的意思是,他们有人欺瞒本公主?”明月公主半眯起眼睛,那双与玄太后极为相似的眼睛里透露出更多的不满。

  她随手指向街道上正在排队的人群,指尖正对方才与唐演谢寅攀谈的妇人与那满身是疹子的男人。

  “唐演,你可仔细看看,这街道上可都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老百姓,那妇人昨日也在,本公主可亲耳听见她说她丈夫是个赌鬼,若是再没有银两,便就要把她和女儿一同卖去青楼。”

  “还有那浑身起疹的男人,我第一日在这里的时候便就见过他,他与本公主说他身上这皮肤病难以诊治,一旦发作便就浑身发痒,只能抓到血流不止,极为可怖,除非每日药浴,否则他真会生生把自己一层皮都抓烂!”

  “还有……”

  明月公主接连点了几个在人群中一眼便就可以看得出来伤重的百姓,不过即便是伤重,但也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人身上穿着打扮都不算是过于贫穷。

  虽说不是绫罗绸缎,却也不至于是粗布麻衣,生活艰难。

  唐演还没开口,那明月公主便就先质问起了唐演:“你在《为民论》中写了那么多穷苦之相,如今真正见识到这些人间疾苦,竟然半点没有恻隐之心吗?本公主当真是看错你了!”

  竟然半点不将还在场的谢寅看在眼里,明月公主气势咄咄逼人,唐演实在是没有想到对方竟是因为那一篇策论才对自己青眼有加,也更想不到那篇策论便就是促成这件事的契机。

  唐演顿时感到哭笑不得,他顺着明月公主的手往下指:“公主,您瞧瞧您所指着的那几个人,身上穿着打扮最次也是京都布坊里面的绸缎制成,怎么能算穷苦?”

  谁知明月公主却是脑袋一歪:“他们穿得如此寒酸,怎么不能算穷苦?”

  实在是没想到对方口中竟能说出这般何不食肉糜之言,唐演再次哽住,他还想对明月公主解释,却见明月公主已经是满脸不满。

  “好了好了!你们都滚开吧!唐演,你今日所说之话本公主全都记在耳中了,等到本公主回宫,定要对皇额娘说,能写出《为民论》一策论的文人,实际也不过是空口一张罢了!”

  她眼中讥讽,含带着些许的沾沾自喜,让人瞧着实在是有些许的不可理喻。

  特别是她的话,分明就是在威胁唐演,若是他再不改口,她就要去向玄太后告状了。

  要是将自己仕途看得极为严重的文人臣子怕是此刻便就已经惶恐下跪向明月公主求饶,显然,明月公主也是这么想的。

  可纵是泥人也会有三分的脾性,更何况唐演从未有过入仕的想法,自然就压根不在意明月公主的这番话。

  他看了眼明月公主,再紧皱眉头拉着旁边的谢寅站起身,脸上尽是不满。

  公主刁蛮任性,他在前世便就有所耳闻,但这却也是他第一回正面撞上明月公主,饶是唐演里子里面不是个容易发怒的人,现在也因明月公主的话生出了许多火气。

  “我不过是提醒公主一两句,若是公主不听,那便就不听吧!”唐演已先一步朝着门口后退,甚至不再拘泥于君臣之礼,“谢寅,我们走。”

  唐演都不在意会被影响,谢寅一个只挂着虚头官职的朝臣自然也不在意,更何况从最开始这明月公主对唐演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实在是让他有些不喜,如今只巴不得唐演赶紧喊上自己离开。

  见到与自己预想中截然不同的样子,明月公主面上的倨傲顿时开裂,她的不满即刻便就化为了实质。

  “喂!你都不向本公主求饶的吗?你这就接受了?”她不敢置信地拍桌而起,对唐演怒喊。

  唐演轻飘飘抬眼扫了一下明月公主,再是一言不发自顾自拉开了茶室的大门。

  还未走出去,一个昂贵的茶杯便就生生在他的脸边飞了过去,直接砸在门上,即刻便就四分五裂开来。

  唐演开门的动作一顿,再不愿意与这明月公主多说半句。

  到底还是玄家的人,继承了玄太后的心狠与玄家人的任性,若是有半点不顺遂她意,便就会想办法来报复。

  这样的人,管她做什么?

  特别是前世她的死,还对玄太后打击重大。

  这事是玄家内部的矛盾,虽说对朝堂其他家族也有影响,但对玄家来说,无疑也是一个会露出破绽的机会。

  前世唐家没有抓到这部分机会,今生难道还能不抓住了?

  这么想着,唐演又看了一眼站在茶室里面的明艳少女。

  也不知怎的,他见少女此时怒气冲冲,与方才说为了天下百姓着想的人倒形成了鲜明对比,接连浮现在唐演脑海中的,是前世那具已经完全被护城河水泡到发胀的残缺尸体。

  鬼使神差之中,唐演语气冷淡,“公主要救济万民并非坏事,但财不外漏,当心身边之人别有用心。”

  说完后,他便就直接关上了茶室的大门,不再理会茶室里面那少女的歇斯底里。

  在唐演停顿在茶室中的时候谢寅已经站在了走廊间等待他,见唐演出来,谢寅便就主动侧身为唐演空出自己身边的位置。

  唐演三两步追到谢寅身边,拢着袖与其并肩而行。

  唐演还没开口,谢寅便就小声对唐演说:“明月公主身穿男子服饰,周边又没有太多下属随从,想来也是偷摸着出宫了,她说要去玄太后那里告你状容易把她自己也告进去,你可以放宽心,她不敢的。”

  原是关心自己,唐演笑谢寅思虑过重,但还是认同地点头:“我明白。”

  两人走出茶楼,这才注意到原本带着他们进来的“小少年”正在给两个人分发银两,周边那排长队的人似乎也减少许多便就知道是这派发银两的活动结束了。

  看那些领了银两的人在路过他们面前时还要强行压抑着脸上的笑容,与周边晚来老乞丐脸上挂着的失落直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老乞丐蓬头垢面,浑身干瘦枯瘪,虽说并无那些领取银两的人身上多伤多病,可眼窝下凹,一只手还捧在瘪下去的肚子上,大抵是饿极了,双眼不断盯着路边摊贩售卖的包子来回看,但到底不敢上前,只是坐在一边偷瞄。

  大周朝堂长久无宁日,近来天灾频生,哪怕是京都也多了许多流浪的乞丐。

  若是大周一日不安宁,最后苦得也只会是黎民百姓。

  唐演见状,下意识想要去抚自己的袖口,忽然想到他今日才回唐家,又有焦燕安排,出门之时并未携带银两,纵是瞧见那老乞丐也无能为力。

  就在唐演心里极不是滋味的时候,几枚铜板便就出现在了视野里。

  唐演顺着那只手看去,却见谢寅正笑吟吟看着他。

  这心中想的还没表露出来,谢寅便就先知道了他的心意,唐演心中一暖,从谢寅手中摸过铜板去摊子上买了几个白馒头和肉包子,再交给了还在一边坐着的老乞丐。

  那老乞丐大概没有想到还能有白面馒头吃,在瞧见唐演和谢寅时,便一把抓住那些馒头包子,也不顾是不是太烫,只像怕他们两人反悔一样,将每个刚出炉的包子馒头一样咬了一口再迅速吃起来。

  直到三个馒头下肚,老乞丐才是连连跪拜说些谢语。

  在回马车的路上,唐演忽地开口:“你觉得,明月公主是该死之人吗?”

  正如他们来时一样,谢寅为唐演主动掀开了车帘,就等唐演钻进去。

  在听见唐演问这话的时候,谢寅想了下,再是摇头。

  “她是在玄太后身边长大不错,可如今她做这些事的初衷也可以说全是为了黎民百姓着想,不过她见到的太少,少到见京都百姓身穿并非与王公贵族同等的衣物布料便就以为他们是穷苦之人,她做错了,但出发点是好的,心也是好的,即便是真做错了,但也罪不至死。”

  “是又想到什么了?”在唐演上马车之后,谢寅便也跟着钻了进来,他坐在唐演身边,用手轻轻包裹住唐演的手背,关心说道。

  发凉的指尖让唐演有些含糊的心又一次冷静下来,他目光飘忽,再长长地“唔”了一声,随后又点头。

  “是想到一些梦中的往事了。”

  听他这么说,谢寅也心下了然。

  见谢寅不说话,唐演便又追问:“可若是她死了,玄太后大受打击,当今圣上可以有所动作,唐家与谢家均可获得一席喘息的机会,那她又该死吗?”

  这问题涉及伦理,饶是谢寅也轻轻皱起眉,最终他才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伸手揽住唐演的腰,俯身将额面抵在唐演肩头。

  “若她是因国而死,这是她生为公主,享受公主荣华富贵的代价,国家争权从来都是一条血路,你我不该心慈手软,但若她只是为了让某个人痛苦而死,为了折磨某人而死,她便就不该死,毕竟天底下没有哪一人与他人亲近,是为了看他眼睁睁死在自己面前。”

  话说到后面,唐演感觉谢寅已经不是在说明月公主,反倒更像是在指代他与自己。

  谢寅胸怀天下,纵然是仇敌之女,他也要从国与私情分开讲述,若换做自己,只会想如何将利益更大化。

  “是我小人之心了。”唐演最终感叹一声:“——命运如何,还是看她自己吧。”

  谢寅搂唐演搂得更紧了些,他闭着眼睛,像是有些疲惫,从鼻间嗡出个沉闷地“嗯”来。

  车厢沉默还未有半盏茶,唐演便又听见谢寅那闷闷的声音:

  “那明月公主很喜欢你。”

  “……”

  “她很欣赏你。”

  “…………”

  “你怎么想的?她漂亮吗?”

  “……………………………………”

  沉默,是今晚的大周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