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于此事,早先我已与祖母透露过冰山一角,若是母亲感兴趣,倒也可以派人去安河镇中走访,问问早些年在查家附近住着的人,应当都知道那查家小公子到底是怎么对待我的。”
唐演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很足,这便已经让胡璇樱信了大半。
可胡璇樱却没有开口,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表态。
不过唐演却知道胡璇樱此时正在考虑什么。
将他送走这件事在外看来确实就是胡璇樱和唐严致的安排,尽管两人给出的说法是为了唐演好,可后续也确实监管不当,才会叫唐若儿有机可乘,到底还是心底对自己有些许怨念。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一旦刨根问底,胡璇樱和唐严致实际上都讨不上好处。
这要换做是前世,唐演定然也会揪住这话题不放,好抒发自己曾在安河镇中的那些委屈。
但有了前世的那些经历,唐演心胸早已开阔,更何况他的身份本身对胡璇樱与唐严致来说就是一道深刻的裂痕。
自己的娘亲是唐严致的妾室不错,可这妾室的位置却是娘亲用计换来。
他唐演的出生,从最开始便就是带有原罪的。
“此事我知是那唐若儿为了一己私欲才做的,与母亲并无太大关系,母亲大可放心。”唐演轻叹一声,道。
胡璇樱有些意外,她抬眸:“你不怪我和你爹?”
唐演摇头:“没什么好怪罪的,母亲与爹当年将我送走必然是有您两位的道理,早年若没有您与父亲的照拂,我怕是到了安河镇便就会夭折,也活不到现在。如今我能安全回来见您与爹,已经很满意了。”
“特别是我知道京中传闻与将我接回来要给我立规矩这事都是唐若儿从中挑拨,才更加不会责怪母亲,毕竟唐若儿此人所说所言句句皆对,即便是母亲感到不好也无从反驳,要是我为了一个满肚子坏水的外人伤了您与我之间的亲情,才真的是蠢。”
唐演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良久,坐在堂上一言不发的胡璇樱才开口:“……你受苦了。”
听见这话,唐演才算是放下心来。
“我听说你祖母已经为你安排了老嬷嬷照顾,不过你回来的太仓促,之前府里的这些事情都是她唐若儿在管,想来也没有给你安排个像样的院落,你这段时日就先在那院子里面住着,等你从白鹿书院回来,我定将你的院落休整个干净,再给你安排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
这话里话外之间就是已经确认了会将自己送去白鹿书院的事宜了。
唐演心里止不住喜悦。
这是与上辈子截然不同的轨迹。
尽管在安河镇中唐演也变更了自己上辈子残废一只手的命运,可却远没有此时确定了自己得到了胡璇樱认同要来的更让唐演感到兴奋。
“是,多谢母亲。”唐演压下心情答道:“那儿子就先回院里去了。”
“等等。”就在唐演要离开大堂的时候,胡璇樱的声音却再次从后传来。
隔着垂下的珠帘,唐演有些疑惑:“怎么了?”
“谢家谢寅。”胡璇樱一字一句,听起来很是严肃:“要是平日里没有其他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这话让唐演不由一愣,可当他准备回过头去细细问起的时候,却见胡璇樱已经带着几个丫鬟往内屋走了。
唐演并不明白胡璇樱为何会这么说,可胡璇樱常年呆在唐严致的身边,两人对朝堂上的风云动向必然是要比其他人更加精准。
看来正如自己所想,谢寅前世的死亡并非事出突然。
自己需要找机会提醒谢寅,或者想办法让谢寅规避掉前世死去的时间才好。
唐演思考着,一路跟着下人和祖母分给他的老嬷嬷回到唐家为他所准备的院落里。
和前世的院落一样,是坐落于府中西南方向角落里面的碧花苑。
才走进院里,唐演便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潮味。
这院落很显然是年久失修,柱子上的油漆还未被补上,和安河镇里的那个小房间相比,其实也就占了比较大的一个优势。
李嬷嬷在走进碧花苑的时候整个人的表情就垮了下来,明显是感到不满。
“公子,这院落太偏僻,实在是不好。您先暂且住着,等到您从书院里回来的日子,夫人定然会给您安排更好的住处。”
唐演很清楚为什么李嬷嬷会突然间变得如此不满。
因为这碧花苑,是自己那位死去的亲生母亲生前居住的院落。
这院中满院碧花皆是当年自己母亲亲手所植栽。
可逝者已逝,现在唐家的当家主母是胡璇樱,唐若儿安排自己到这个院子里住着,也不知道是为了恶心自己还是为了恶心胡璇樱。
唐演记得前世自己也确实因为这院落的事情与唐严致大闹一番。
住在自己死去母亲的院落里,再加上唐若儿派了有心人时时刻刻在自己面前上眼药,直接让唐演在胡璇樱说要安排自己居住去其他院落的时候与她争吵起来,他始终都未清楚自己的定位,也接受不了斯人已逝这种事情,将自己周边所有对自己真正好的亲人关系相处到一塌糊涂。
也难怪自己后半辈子四处烧香拜佛,广修佛学了。
全然是为了给自己赎罪罢了。
唐演自嘲一笑,再对李嬷嬷道:“一切全凭母亲安排。”
李嬷嬷没想到唐演竟然是个这么好说话的,也不知道是心软了还是如何,她犹豫了下,又说。
“这院落是姨娘生前居住的院落,自从姨娘过世后,此处便就荒废了,这边距离主宅偏远,再加上多年无人居住,里面很多房梁可能都被虫子驻了,住这不太安全,不过冬天的时候,这院里的碧梅要开了,您倒是可以抽空来看看……”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不断观察着唐演脸上的表情,生怕哪句话会触怒了唐演。
可见唐演面上表情始终如一,便也放下心来,但心里却还是止不住地犯嘀咕。
现在青年人的情绪可当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她好歹也算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对上这三少爷,竟然是丝毫看不明白对方心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唐演半点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老嬷嬷那边被打了个“老成”的标签,自顾自进屋收拾了下自己的行李。
收拾一半的时候,几个丫鬟小厮也都接连进了碧花苑里。
和前世不同的是,这一世没有了唐若儿的插手,送过来的人都手脚麻利,哪怕是有混进来的歪瓜裂枣,也在第一时间被李嬷嬷敲打了一番。
有了李嬷嬷这个老人在院子里面坐镇,其余什么牛鬼蛇神也都不敢过于造次了。
眼见着本身还有些颓败的院落在短短半日被下人们收拾干净,就连散发着潮湿味道的角落也被撒上了石灰粉祛湿,整个院落里人来人往,才平白多出了几分人气来。
碧花苑说大不大,说小却也足足叫十几个人收拾了整整一天,接近日落,唐演才将所有东西收拾好回了房中。
还没躺下,一道黑影便就从房梁上窜了下来。
星宿将双手背在身后,简直和巡查别无二致般在房中走来走去。
“真是没想到,唐严致这大官家里面居然还有这样的是非,你那小表妹也当真是心狠啊,那么根柱子还真敢撞了?”星宿问。
“她们不想离开唐家,当然会用尽办法留下了。”唐演回答,“不过你要说她心狠,倒不如说说是你自己心狠,半点怜香惜玉都没有。”
星宿闻言,心虚地抬手摸了摸鼻尖:“我这不是看你说在安河镇里面过得凄凉都是因为她们两母女,替你出气?再说了,她自己要撞的,不然那一颗石子就算是砸在她的脚上,也不会给脑袋撞出那么大个窟窿,且我家公子也说过,是不准你受人欺负的。”
“你家公子还说过这种话呢?”唐演反问。
“那是自然。”星宿眉飞色舞:“我家公子还说过,要是你在唐家受人欺负了,干脆利落点就把你带回谢家,反正你是庶子,唐家要是不重视你,你至少在谢家能过得上好日……”
他话说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又接连地“呸呸呸”了三声,“不管你是不是庶子,反正我家公子说了,只要你在唐家过得不好,随时都能回谢家去的。”
唐演抱臂看着星宿,倒有些意外于谢寅竟然还对星宿说过这类话。
“你家公子……”唐演斟酌了下说辞,“是个怎么样的人?”
星宿顿了下,再仔细思考了好半晌才回答:“……好人吧?”
“……”唐演扶额。
“开个玩笑。”星宿背靠在身后柱前,他抱臂垂首,仿佛是陷入到了很久远的记忆当真,过了会儿,才低声继续说。
“不过说我家公子是个好人却也没错,总之这么多年我是没见过比他要好的,也没有见过谁比他还能忍的,明明知道——”
他的话戛然而止,在猛然间卡壳,像是突然间想到什么不能说的话。
“知道什么?”唐演追问。
星宿别开视线,他挠着脑袋。
“没什么,这件事我不好说,要是之后你看见我家公子,自己去问他就好,我看我家公子挺喜欢你,没准你多说两句,他就把一些事儿和盘托出了。”
唐演不知道星宿这大话精嘴里的喜欢能值得几分几两,眼见星宿确实没有要继续和自己说这些话的意思,他才挥手让星宿下去。
从安河镇到现在星宿的心实际上还是在谢寅的身上,说到底也不完全是自己这边的。
不过从星宿今天的反应来看,谢寅身上应当还隐瞒着其他人不知道的秘密。
可惜前世的时候对方实在是早亡,自己还没怎么接触过,便已陨落。
想到这里,唐演又来回揉捏着自己右手掌心位置,他垂下眼眸,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来谢寅那张苍白的脸。
谢寅藏着很多秘密,可他不想要谢寅死,而胡璇樱要自己远离谢寅。
桩桩件件看似相关实则又无关的事情在脑中被唐演排列成行,前世唐演常在京都之外行商,对京中各家局势只能说是一知半解,要真说有多理解,还真没有太多。
可偏偏京都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比起账房里的陈年烂账还要难清。
现在自己尚且毫无功绩,如果冲上去就对唐严致说唐家若是还继续身处朝堂,往后只会被卷入斗争之中,那唐严致必然会觉得是自己疯了。
唐若儿一家尽管大逆不道,可真正想要唐家脱离浑水的路途还是任重道远。
唐演轻叹一口气。
不知道为何,他回想起谢寅前往安河镇调查贪污一事。
他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这件事背后所蕴含的意义绝非是京都现在的平静可以代表的。
而打开京都各家势力与抽离唐家的钥匙,就在谢寅的身上。
会是什么呢?
唐演紧皱眉头,俨然是一副深思模样。
突然间,一滴冰凉的雨水从屋顶滴落在掌心,飞溅开一朵透明的水花。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