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城山点了个外卖, 外卖快送到的时候,路城山兜了个围裙,起锅烧油, 搅了两颗鸡蛋,番茄切块, 煮了一锅汤。
裴淞两只手捧着碗, 吸溜着喝了一口。
“烫。”裴淞说。
烫的, 但是顺着喉咙滚进胃里, 听着外面浇花似的雨, 很舒服。
“烫就放下,凉着。”路城山说。
接着外卖送到了,路城山去门口拿进来,点了几道家常菜。这几天, 裴淞超负荷工作, 不仅5小时的练车,还要帮维修组一起改车。仓房仓库停车场赛道,来来回回地跑啊折腾的,相当累人。
路城山预料到了, 点了三份米饭, 果然, 裴淞一个人吃了一盒半。
最后裴淞强撑着强烈的困意, 要求睡书房,无论如何都要睡书房, 让路城山觉得蹊跷。
但故事的结果是裴淞一无所获。
吃完晚饭后路城山给书房那张床多铺了一层垫褥, 换上了干净的新床单, 拿来了主卧一个极度舒适的羽毛枕。
然后裴淞洗完澡睡下,伴随着书房外面路城山刷锅洗碗的声音, 和窗外的雨声,直接睡死过去,一直到次日天亮。
又是六点半。
又是天光微醒。
裴淞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翻下来,身上穿着大一号的,路城山的黑色工字背心和短裤衩,六点半挺冷的。雨后降温的清晨,职业赛车手扶着书房书柜的玻璃门,正在和内心的道德感做最后的厮杀。
打开看看吧,为了车队。
你不能窥探别人的东西,这和入室行窃有什么区别。
疯狂挣扎的大脑,因纠结而僵硬的表情,冻的哆哆嗦嗦的小腿肚子,在书柜玻璃门的倒影里,组成了一位不知如何是好的赛车手和一颗不太勇敢的心。
但其实这书柜的玻璃门起不到任何遮蔽信息的作用,但隔着玻璃看,和打开门去翻,是两种概念。
书柜里不全是书,放了一些摆件和奖杯,一些赛车的、摩托车的模型。书大部分是工具书,汽车维修,汽车历史,工业文化之类。
裴淞很快看见了可能是他想要的东西,在书柜底下,有几个又旧又厚的笔记本……有几个本子在书脊处有了裂痕,里面很明显夹着一些便签,和其他纸质资料,所以无法完全合起来,以一个扇形的状态张开着放。
紧接着,裴淞看见,这个笔记本上面一栏,放了些私人物品。路城山的卧室他睡过,卧室里没有衣帽间,所以路城山把一些腕表、腰带、领带以及领带夹什么的,都塞在这里面。
然后裴淞在那一堆东西里,看见了……自己当初在萨博93车屁股上贴的那个“实力”标。
明黄色的车贴,他入职的那天,被向海宁和陈宪忽悠的实习贴。他自己描着写成了“实力”,就斜斜地靠在路城山一条卷起来的领带旁边。
实力啊……裴淞看着里面的实力标,又在玻璃上看见自己的脸。
算了。
他折回床上,钻回尚有余温的被窝里。
那张标让他醒悟了。
贴实力标的人,偷什么技术数据,翻什么书柜。
什么合理碰撞什么勒芒起跑,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虚无缥缈。
这波回笼觉直接把意识睡模糊了,路城山敲了三遍门里面都没个响,第三遍开门进来,看见床上的人酣睡着,看上去很舒服,像村里田埂上晒太阳的小狗。路城山走过去连着棉被推了推他:“裴淞。”
裴淞幽幽转醒,睁不开的眼睛努力眨了几下,然后含糊不清地问:“路工怎么会在我宿舍?”
路城山回答他:“抓你上班来了。”
“哦……”裴淞把棉被往上拽了拽,“这样啊。”
早晨二人双双迟到,在姜蝶的注目礼下进来仓房。今天车已经基本确定,最后的问题就是车门。
为了让赛车轻量化,车重维持在1400公斤,全车除了ECU系统之外,没有任何电控设备,全机械。
所以车门非常、非常的难关。
“胳膊抡圆了关!”郭工在通话器里三个人说,“用力一点!没吃早饭吗!”
赛道边,三个人从车里下来,尤其裴淞那个车门,他狠灌了两回,那车门都没关死。他把护目镜推上去,喘得不行:“我草,这车门他妈的,天生反骨?”
向海宁走过来:“我试试。”
咣!
吱——
车门晃悠悠地又滑开了。
接着回去仓房里找维修工,郭工说这个门,是最原始的富康的车门卡扣。他们这个年纪,对富康的概念已经很模糊了,然后郭工又说,就是90年代北京出租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三人“哦~”着恍然大悟,那个年代的出租车,几乎每个司机师傅都会叮嘱“用力关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点完头觉得还是不太对。
那时候的车门有这么难关吗?
再想多问两句的时候,郭工已经点根烟缓缓离开了……
三个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一不做二不休,把那车门把手直接卸下来,果然,裴淞这辆斯柯达门把手里的支撑轴已经断掉了,根本不可能咬住锁头。
郭工溜达到仓房后门之后,噌地窜走了。
向海宁和陈宪拔腿就追。
“我……靠。”裴淞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门把手里面,那个如秋风枯柳的支撑轴,咬牙切齿,“这他妈让我胳膊抡圆了关?我上次被人这么耍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八年前发生了什么?”身后传来成年男性的嗓音,沉如深潭。
裴淞抬头看向仓房顶灯,答道:“八年前,我爸忽悠我穿我姐的裙子,拿着我姐的身份证,带我去报名职业组卡丁车,信誓旦旦地告诉我绝对不会有人能识破。”
“……”路城山的沉默比外面晴空劈下的惊雷还震耳。
轰——
裴淞扭头,看出仓房外面:“我靠又要下雨?”
路城山脱口而出:“意思是晚上你又要跟我回家?”
等等。
等等,路城山。他狠咬了一下自己后槽牙,正准备说“不如我给你KTM焊个顶得了”的时候,裴淞唰地回头——
双眼略带愧疚,像那个不得不把孤苦老人独留在家中的不孝子。
“不好意思啊路工,今天宝盟回来,我过两天再去陪你可以吗?”
“……”路城山无端联想到当初他那句:我孝顺路工一辈子。
他吸一口气:“让让。”
“什么?”裴淞疑惑。
路城山从工装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螺丝刀:“我给你换个车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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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裴淞让开一个位置。
路城山把他车上这个支撑轴断掉的把手拆下来,去仓库里拿了个新的,回来装上。
傍晚下班时间果然下了大雨,东南沿海城市就是这样,秋天降温后持续地降雨。裴淞决定叫个车回学校,车队仓房这里是很偏的郊区,这一带除了他们车队赛车场,还有一个废弃的厂房,以及烂尾楼。
太阳一落山就特别荒凉,更别提这瓢泼大雨。
裴淞看着手机上的叫车软件,把红包加到了30块,再看向仓房外面,一块防水布被风吹到赛道围栏上。
裴淞顺着防水布被吹走的方向看过去,原来是盖在一组底板上的。他准备冲进雨里,去捡防水布,刚迈出一步,被人捞着胳膊拽了回来。
他回头,路城山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眼,自己走进大雨中。
路城山没走那么远去赛道上捡防水布,而是一手拖一个,把两个底板拖进了仓房里,靠着墙放。
不过两三分钟,路城山淋了个透。
裴淞找了一圈没找到毛巾,仓房里只有擦机油的抹布。路城山把身上湿透的卫衣直接脱下来,里面是一件纯色的黑T恤,说:“我送你回学校吧。”
“啊。”裴淞低头看了眼手机,无人接单,“好。”
时间是傍晚将近七点,同事们先后忙完自己的下班走了。
裴淞要等路城山最后做个收尾工作,他呢,百般无聊,坐在升降机上,用遥控器把自己升起来、降下去。
这升降机是用来升车的,好让底盘一目了然。
结果……
“呃。”裴淞猛按遥控器上的降键,“靠。”
升降机“咣”了一下,锁链不动了,卡死了。
倒霉孩子,物理层面上的,倒霉孩子。
“救救我。”裴淞说。
路城山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去GT组帮他们校对完两台发动机之后,回来他的车手在天花板上。
物理意义的天花板,熊孩子把升降台升到了最高挡。
距离地面将近4米。
裴淞硬跳是可以跳下去的,也就一层楼高的样子,但问题是这升降台可能被他玩坏了,所以他才呆在上面,一直到路城山回来。
路城山仰着头,和他四目相对。
跳过了无意义的对话,比如,你为什么在上面,再比如,你为什么下不来了。
因为答案呼之欲出,为什么在上面,是因为上去玩,为什么下不来,估计是升降台锁链卡死了。
路城山先抬腕看表,已经晚上七点过五分,他双臂张开:“跳。”
嘭!
他落进路城山怀里的瞬间,路城山立刻收紧手臂把他稳稳抱住。
路城山下盘极稳,纹丝不动,手臂力量惊人,圈在裴淞的后背,甚至裴淞的脚离地面差不多还有三公分。
裴淞一个成年男性砸进怀里的力量绝对不容小觑,撞在路城山坚实的胸膛上时,裴淞遭受撞击发出一声闷哼。
而路城山从心理上,感觉自己中弹了。
感觉被裴淞击中,心脏被贯穿,从胸腔到后背,无法呼吸,只能紧紧抱着这个人以堵住伤口。
“我好像把它玩坏了。”裴淞站好,回头看看升降机,又扭头看路城山。
太近了,路城山心跳还有些紊乱,于是他后退一步:“明天再说吧。”
刚刚喊跳的时候,裴淞不带任何犹豫,甚至不问一句你能不能接得住。他知道自己接得住裴淞,其实接住就行了,但他满怀抱住,私心抱得非常紧。
甚至偷偷嗅了一下他的气味。
阿波罗ie从停车场侧门开出去,恰好一辆出租车停在展厅,有个女生撑伞出来,走到展厅门口,伞面挪到另一个女生头上。
原来是商瑢过来接戴薇薇下班,两个人躲进伞下,紧紧挨着,在风雨中一起钻进出租车。
裴淞还看着车窗外面,然后叹了口气,忽然喃喃说:“谈恋爱真好。”
“嗯?”路城山蹙眉,“怎么忽然说这个。”
“商瑢来接薇薇姐下班了。”裴淞说,“这么大的雨,我妈都未必会来接我。”
说完,裴淞补充:“因为她很多鞋的鞋底都不能沾水。”
路城山笑笑:“我这不是在送你吗。”
“也对。”裴淞摸摸阿波罗的车门内饰,“有路工真好。”
一个没心没肺地抚摸着超跑的内部侧柱。
另一个兀自在乱糟糟的心底里敲锣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