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的葬礼与火化时间排在一起。
殡仪馆里,在灵堂下,沈渡津见了她最后一面。
沈慧不再是生病时的病态面容,她被整理得很干净,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
沈渡津记得,很小的时候,也就是她还年轻的时候,是大街小巷知名度颇高的长得很美的女人。
她也很爱美。
后来为了生活奔波,长得不美了,也不爱美了。
可他依旧觉得他妈好看,无论怎样都好看。
她今天化了妆。
他全程面无表情,司仪默念哀悼时亦是。
他只有在花店门口遇着盛闵行的时候,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除此之外再没哭过。
不再训犬,不再做饭,不再上班,他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待在房间里,像在等待什么东西归来。
盛闵行也不去催他,也不再克扣他的工资,只是默默地帮他把一切事宜联系好,到饭点了就喊他下楼吃饭,不下楼就让佣人亲自送上去。
如果不愿意给佣人开门,他就亲自来。
对盛闵行来说,这其实是有些过线的行为。
他该只是一个替身,可他甚至会与他同悲。
葬礼当天,盛闵行自知没有立场在场,自觉地躲到了别处。
除了沈渡津和沈俞在场,还来了个不速之客。
齐德也来了。
沈渡津事先并不知情,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他甚至是懵的。
门外挂了勿扰的牌子,可他还是进来了。
司仪被迫终止告别仪式,转头望向沈渡津等待他的指示。
齐德泰然自如地进来,司仪见沈渡津依旧没反应,便以为是迟到的亲人。
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这种人重大场合都要迟到后,她准备继续主持仪式。
齐德即将站定在沈渡津身边时,沈渡津忽然开了口。
“你来干什么?”沈渡津问他,语气里没什么起伏。
齐德说得坦坦荡荡:“来参加阿慧的葬礼。”
“谁让你来的?我让你来了吗?”沈渡津继续问他。
齐德不说话,沈渡津也难掩激动,声音越来越大:“我让你来了吗?!”
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阿度,小点儿声,你妈还在这儿。”
“轮得到你教训我吗?给我出去。”沈渡津指着门口道。
门外应是有人听到了里面闹出的动静,推开门来查看一番后又关门而去。
“你别这么激动……”
“我不激动,你给我离开。”沈渡津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极力平复状态。
齐德拒绝他:“我不会走的。”
“你!!”沈渡津气急,走上前想亲自动手把他赶走。
沈俞突然从后面拉了他一把,挡在他面前。
她开始尝试跟齐德交涉。
“爸……”她自觉不妥,忽然打住,改口道,“你……请你离开。”
相较于沈渡津的面无表情,她看起来情绪更激烈些。
此时她眼眶里是刚哭过的红,一点点泪花还挂在睫毛上没擦拭掉。
她不是不知道父母之间的破事,她还不会走路的时候父母就离了婚,她一直跟着沈慧和沈渡津生活,对齐德根本没什么感情。
印象中齐德似乎从前经常往家里寄钱,可沈慧每一次都是原路退回,久而久之齐德就不这么做了,她对于父亲这唯一的好印象也就没了。
现在这个陌生人闯入了她最亲近的人的葬礼,不赶走难道要留着一起吃顿饭吗?
齐德看着这个很多年都没正式见过面的小女儿,看见她也是疾言厉色地要赶他走,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他还是站在原地不肯动。
沈渡津不再忍,走到沈俞前面挡着,伸手去推齐德离开。
司仪见状怕情况控制不住,走到门外通知了一声。
齐德还是立在原地,沈渡津毕竟比他年轻,使了八分力气将他推得往后踉跄了两下。他也开始反抗,一只手攥住沈渡津的手腕要把他掰下去。
沈渡津脸上越来越控制不住的扭曲,沈俞从来没见过她哥这副模样,有些被吓到,在后面轻拍沈渡津的后背试图让他清醒一点。
齐德一边用力抵抗一边无奈道:“阿度,这个葬礼,就算让我参加了又能怎么样呢?她曾经是我的妻子,和我共度了快十五年时光,她未必不想见我一面。”
“那只是曾经,现在你是谁?你谁也不是。她想见你?她不可能想见你的,我不想见你,沈俞也不想见你,没有一个人希望你出现在这里。”
“你给过她什么?是给了她爱还是给了她痛苦?她生沈俞痛苦抑郁的时候你在哪儿,她一个人将沈俞带大你又在哪儿?”
他忽然勾起嘴角笑了笑。
“你跑了。”
“你把我带走,带去学你以为的有前途的训犬,把我当做赚钱牟利的工具,把我逼到绝境,你给过我什么?”他越说越语无伦次,几乎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可我给了你新的人生,”齐德终于找到了击破点,他语速很快,仿佛这样就能增加他站在这儿的底气,能证明他的确有资格参加这场仪式。
齐德:“没有我,你现在能活得这么轻松自在,你能带着那笔钱回到云城过新的生活?你能——”
他突然卡住。
能什么呢?
这的确很容易被反驳。
“那是我应得的!”沈渡津恶狠狠咬牙道,“你欠我的。”
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么和齐德纠缠下去,他狠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你出去,我不想和你吵,至少不是在这里。”
很快就失败了:“出去!别脏了我妈的眼睛。”
场面几近失控,他不可能在沈慧的葬礼上打人,所以无论多么厌恶,也只能劝他走。
盛闵行出现得很及时。
他今天穿了一身全黑的西装,很正式也很应景。
也许是刚刚有人从门缝窥见了这一场闹剧,又或许是司仪的通告起了作用,他迫不得已从隔壁的休息室来到这里。
他一个人进来的,一只手掌从后面按住了齐德的肩膀。
“你是谁?”齐德艰难地转头,上下打量着盛闵行。
盛闵行示意沈渡津放手。
沈渡津不情不愿地放开了,而眼睛还是跟着齐德的动向,仿佛他不看着盯着,这人下一秒就会做出什么出格离谱的事。
盛闵行:“我是谁不重要,我不是今天该出现在这儿的人,同样你也不是,所以请你出去。”
齐德转过身,与他正面对上。
盛闵行又威胁道:“再不出去我就叫人了。”
他与沈渡津一前一后夹击着齐德,少有这么同仇敌忾的时刻。
齐德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幻莫测,用一种令人感到恶心的目光看了看他们两人,笑出了声,连反驳盛闵行这件事都忘记了。
他视线最终定格在沈慧的灵柩上,看起来有些癫狂。
他说:“阿慧,看看你生的儿子,看看我们的好儿子,他竟然是个、是个……”
似乎又记起这是怎样的场合,那三个字到了嘴边迟迟没说出口。
盛闵行不会给他这个机会,通知了守在外面的陈瀚喊保安进来,不多时,几个保安齐刷刷地走进来。
沈渡津不方便做的,他来做也未尝不可。不过还是有些冒犯。
最终齐德被用蛮力请了出去。
一场闹剧到这里基本该结束,盛闵行交代了司仪几句便又打算出去。
沈渡津忽然拉住他,道:“你不留下吗?”
赶走了齐德,沈渡津像是再也忍不住,眼底微微泛起了红,却自始至终没有痛哭流涕。
“合适吗?”他试探道。
“合适。”
……
告别仪式实际只有不到半个小时,被齐德搅和一出拖延了点时间,导致后面的程序都要依次往后顺延。
火化间门口,家属止步。
他亲眼看着沈慧进了那扇很高、装潢很崭新的门,然后消失在了门关闭的尽头。
火化的时间有点久,久到像过了无数个日夜,可实际也没有这么夸张,两个半小时足矣。
他们坐在休息室里,沈渡津一言不发,沈俞离他很远。
盛闵行推了推他,示意沈俞有异样。
“你怎么了?”他强忍着疲累道。
沈俞抬起头,用一种近似于怨恨的目光盯着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妈妈去世的那天,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一直骗我她好好的?”
“我打不通她电话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开始出事了?是不是?”
她带着哭腔发出一连串的质问,让沈渡津不知如何还口。
解决了齐德,没想到沈俞对他的处理方式也颇有微词。
他的确有错。
沈俞有一场十八年来的大考,将有可能决定一生命运,所以他骗了人。
他说,沈慧好得不行,能吃能睡,甚至有时候还能胖点回来。
他还说,沈慧化疗效果显著,医生都说运气十分好。
沈慧也主张他骗人,虽然他们私下里并没有通过气,但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无一不是朝着这个共同目标前进。
每次视频的时候,沈慧都拾掇好自己,面色红润地出现在镜头前。
沈俞放了月假,回来时看到的也是沈慧一个月里为数不多的起色最好的两天。
他们心有灵犀地保守秘密,都以为能撑过沈俞高考。
后来事情终于瞒不住暴露,沈慧离开了。
哪怕是这样,他也只是一个人处理了这些,而后才平静地打通了沈俞的电话,和盛闵行开了车将她接回来。
沈俞一路上都一言不发,刚刚在灵堂站在他这边对抗齐德时,是他们兄妹自出事以来第一次交流。
他早该想到的。
“我……你要高考的。”他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个最让人气恼的理由。
“就因为这个,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觉得这个理由站得住脚吗?!”
“我没有办法。”那是他和沈慧共同的计划,现在却执意一个人担着。
“你有过办法吗?你从来都是把为我好的强套在我身上,你有想过我愿意接受吗?!”
“对不起。”沈渡津讷讷道。
“还有用吗,”沈俞崩溃出声,“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会恨你一辈子啊。”
他脑袋嗡的一声响,两眼一发黑,耳朵也嗡鸣作响,险些透不过气来。
他的妹妹,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说要恨他一辈子。
不是一时一刻,是一辈子。
他不能说沈俞是不对的,因为换位思考,就算换做是他,他也是恨的。
早在实施的时候他就该想过,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只不过亲口听到沈俞说出这些话,还是止不住地难受。
他突然无法再出声。
良久,才道:“别让妈看到我们吵架,好吗。”
最后两个字出来时声音都是发颤的。
可沈俞没有听出来。
她只是看着没有一点情绪起伏、甚至可以说得上淡漠的沈渡津,一字一句说道:“你一点都不难过。”
然后作出简短的评价。
“你没有心。”
沈俞眼眶越来越红,终于在沈慧看不到的地方嚎啕大哭起来,躲到了休息室角落里。
沈渡津又准备起身过去,盛闵行从后面轻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别这么做。
他最终还是坐回了原位。
怎么会不难过呢?
他明明该和沈俞一样,是这世界上最难过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