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闵行回得比平时早,谈完事也不过五点半不到。
沈渡津上了楼,盛闵行乱扔欠条,不代表他也会这样。
他仔仔细细地将欠条叠好,拉开柜门,将其放进了属于自己的行李箱里。
盛闵行书房就在他隔壁。
那扇门异常冷酷,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出来时,他刻意忽视着那扇门的存在,特意绕着路走。
结果一不小心踩中了佣人刚拖过的地。
云城冬天湿冷,地面干得慢,刚巧佣人今天打扫的时间较迟,苦的就成了沈渡津。
他两条腿像是要飞出去,一滑再滑,最终滑到了那扇门前,手掌下意识地将书房门作为支撑点,完全收不住力道地拍了上去。
“轰”地一声,力度之大,连锁扣都震了震。
心跳也跟着快了几分。
就这一瞬间的动静过去后,整层楼再次回复宁静。
他侧耳听了听,书房里的人大概心无旁骛地在处理工作,一点反应也无。
紧接着他便像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生了气,饭还是得吃。
暂且不考虑盛闵行还愿不愿意和他同桌吃饭,他反正得吃。
正好饭点,沈渡津又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他手脚快,六点没到已经在外边饭桌上叮叮当当地摆起了碗筷。
管家听着声过来,只见沈渡津一人。
他问:“阿行怎么还没下来?”
摆放碗筷的角色变了,往常这个时候盛闵行应该出现在这儿才对。
“应该是工作太忙吧。”沈渡津莫名有些心虚,手指一颤,刚放上的筷子滚落到地上。
他弯腰捡起,走进厨房要换副新的。
管家面上显出担忧之色:“那也不能不吃饭啊,等着啊,我去叫他下来。”
沈渡津没阻止他。
管家上了楼,沈渡津也拉开了消毒柜。
再出来时便看见盛闵行环抱着手臂,踏着重重的步伐从楼上下来。
又听这架势,像是要把每一节楼梯都踏碎。
他冷着脸,见桌上摆了两副碗筷才不情不愿地坐到了沈渡津对面。
一顿饭吃下来比不吃还难受。
沈渡津偷瞟过去好几眼,其中有一两眼正好撞上盛闵行那两颗瞳孔。
明明盛闵行是地道的东方人种,可那眼瞳却跟变异了似的,瞳色偏淡,阳光或灯光下便是淡褐色的。
他又把视线收回来。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真应了那句话。
食不言,寝不语。
惯例是盛闵行收碗,收完了佣人会来处理。
他也没逃避,只不过一楼近厨房的地方充斥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听起来就让人火大。
沈渡津缩回了房间去,门锁落下的时候心里石头也落了地。
他不知在躲些什么,明明问题已经解决,欠条也已经写下,他也不觉得生气。
今天的墙貌似异常不隔音,有人在上楼。
可能也不是不隔音,而是那人动静太大。
他心脏跟着那步伐频率一齐跳动着。
拖鞋声停住了,紧接着是拧门把手的声音。
谁的门把手?
他的。
“开门。”隔着门板都能感觉到盛闵行语气不佳,那股有些危险的气息直接穿透门板墙面弥漫着整个房间。
沈渡津顿时僵在原地。
来找他的?又有什么事?
盛闵行不耐烦地又敲了敲,带着些警告意味道:“我有钥匙的。”
最后通牒。
真是不尊重人隐私。
沈渡津起身给他开了门。
“刚才去敲我的门又不说话,是想做什么?”
原来他听到了。
“没敲你门,也没事找你。”
盛闵行肉眼可见不高兴了。
沈渡津只好改口解释了一下:“是我在楼上差点摔倒,撞到你门上了。”
“怎么摔的?”
“没站稳。”
的确是佣人的纰漏,不过他不想因为自己的问题让佣人被扣工资或者丢掉工作。
没有这点小插曲,恐怕没人会发现地面是湿的。
盛闵行嘲讽道:“几岁人了,还要学学怎么走路?”
沈渡津也不反驳他,他知道盛闵行特地过来不可能只是为了嘲讽他几句。
果然,下一秒便道:“冷静了吗?冷静了我们就好好谈谈。”
“一直都是你不冷静。”
盛闵行比着“OK”的手势:“好好好,那我现在冷静好了,可以谈谈吗?”
他看起来有些冷淡:“不是已经谈完了吗?”
盛闵行迈着长腿径直走到床边坐下。
沈渡津只看了一眼,没有异议。
不仅床是盛闵行的,整个房间都属于盛闵行,他只是因为工作原因暂住而已,没理由阻止他这种行为。
“没,”盛闵行说,“我认为我该道歉,所以还没。”
怎么态度这么快一百八十度转变?
翻书和盛闵行翻脸的速度比起来,还是盛闵行翻脸比较快。
“你道什么歉?”沈渡津不解。
“我刚才语气不好,”这人开始桩桩件件罗列起来,“还有,不该瞒着你捐款。”
盛闵行还没说什么,自己像是先被自己的言论所折服,满脸歉疚地耷拉着眼角。
像做错了事的小狗。
沈渡津脑子里某个未知的部位忽然传来一阵无比锐利的疼痛,像一把工作的绞肉机切割着他的神经。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做错了事,和他道歉时,还没开口眼泪便先掉了出来。
他想仔细看清那人长的什么模样,越仔细去回想就越模糊,伸手去触碰下一秒就轰然碎裂,就像这些记忆本就不属于他,是他在窥探别人的记忆。
难以忍受,他痛苦地闭起眼皱着眉头,用手掌抵住额间,却只是徒劳。
身体因失去平衡重重地撞上了一旁的衣柜。
“你怎么了?”盛闵行几乎是冲上来接住了他,这才没让他的头撞上柜角。
他用尽浑身解数忍耐,无法回话。
沈渡津睫毛很长,闭眼时就像一双扑棱的蝴蝶翅膀吗,良久,那双蝴蝶翅膀停止颤动,两扇眼皮缓缓张开。
“盛闵……行?”他半睁着眼睛,嘴里不断重复着“盛闵行”的口型,是在不断回忆着什么。
“我在。”
事发突然,盛闵行担心情况不好,已经着手给陈瀚打了电话让他安排家庭医生上门,另一边空闲的手将沈渡津从衣柜上拉下来坐到床上,不断安抚着。
“我在的。”
“……我一直在。”
时间流淌缓慢,沈渡津在家庭医生赶到之前彻底清醒。
“你怎么了?”盛闵行见他盯着自己看,忙不迭又问他。
他睁着眼迷茫了一会儿,惊觉自己是在盛闵行怀里靠着。
费劲从盛闵行怀抱里挣脱出来:“老毛病了。”
小时候跟着沈慧看过很多都市古早剧,主角只要失了忆,一旦头疼起来便能恢复记忆。
他从前也以为自己是这样。
可他可不是什么主角,没有光环,这么多年头疼也没想起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对于失去的记忆他没有什么执念,忘了就忘了,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他也不抱任何希望。
谁知道世事难料,还以为这次也是同样的结果,结果有了意外收获。
是真的。
盛闵行没有骗他。
齐度和盛闵行的确曾经认识,并且关系很好。
盛闵行感受到他拒绝的意味,刚缓和不少的脸色又黑了好几个度。
家庭医生赶到,管家将人引进来,看见床上那两人却犯了难。
“那个,我是来看谁?”
两个看起来都没什么毛病,除了床里面那位唇色很淡,不过不排除有些人天生就长这样。
家庭医生脑中突然闪过某些画面。
也不是,衣衫齐整,也没有奇怪的气味……
盛闵行指着沈渡津,唤回他的思路:“没看见他一脸病相吗,当然是他。”
一番望闻问切下来,盛闵行看了全程,在听到沈渡津提到“失忆”两个字时突然激动起来。
“你失过忆?”盛闵行用猩红的眼瞪着他,看起来要把他拆解吞吃入腹。
家庭医生示意他细说下去。
沈渡津忽视那道热切得要杀人的视线:“我当年试过一种新药。”
家庭医生:“什么新药?”
他根据自己的记忆报出一种药名。
“那就对了,我记得有文献记录,这种药由于副作用过于强烈,现如今已经被列为禁药,你应该是当年用这种药的第一批志愿者吧?”
他点点头:“潜在的风险我都是知道的,当年以身试药,想获得更好的治疗效果,赌一赌也是值得的。”
盛闵行在旁边突然来了一句:“不值得。”
家庭医生:“根据记录,当年那批志愿者缺失记忆的情况有好有坏,不过无一例外,还没有人出现恢复记忆这种……”
沈渡津:“我知道,所以我不抱希望。”
“不,或许你会成为第一人。”
沈渡津眼底燃起些光。
“越来越频繁的头疼很可能是记忆复苏的前兆,”家庭医生道,“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吗,有没有想起什么?”
沈渡津用余光瞥了眼盛闵行:“……没有。”
家庭医生又猜测:“那可能是没到达恢复记忆的阈值。”
“不过引起头疼的因素有很多种,这里医疗条件有限,我建议你们还是去医院做个全面的脑部检查,看看是否存在器质性的病变。”
……
送走家庭医生,盛闵行再次回到房间里。
关上门,空气中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盛闵行:“你失过忆。”
沈渡津靠在床头,虚虚地抬眼:“你刚才不是全程都听完了吗,还问我干什么。”
“我没问你,”盛闵行胸口微微起伏,“不想说些什么吗?”
他现在有五分把握,沈渡津就是齐度。
只要沈渡津承认,只要他承认,那剩下的百分之五十就能被坐实,他就能竭尽所能将经年的缺憾都修补完满。
可他不承认。
沈渡津看上去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盛先生别想了,我不是你的什么齐度。”
盛闵行:“我还什么都没说,沈老师就这么了解我?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像在不打自招?”
沈渡津别过脸去,看着雪白的墙面出神。
被子很厚,不会有人知道他藏在被子下的手有多颤抖。
盛闵行突然冲上去,半跪在床上扣住他的手腕,狠狠道:“别让我发现你骗我。”
下一秒就收敛了力气,仿佛刚刚几近疯狂的人不曾存在。
“你到底是喜欢齐度,还是喜欢我?”沈渡津突然转过来,问他这么一句。
“你,”他毫不犹豫,“齐度只是朋友。”
“是朋友还想包养一个像他的替身?”沈渡津嘴角微抬。
盛闵行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当时昏了头,但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
“你信信我好不好?”他又放软语气。
沈渡津垂下眸子,用一种更加无奈的语气道:“我一直都在努力相信你,可你每次都能在我‘更相信你’这个节点上颠覆我的想象。”
“对不起。”道歉倒是随口就来。
“好,我接受了,下不为例,”深藏在被子下面的手冒着冷汗,“我想休息了,头疼。”
“还头疼?”盛闵行又紧张起来,“我给你约个检查,过两天就去。”
“好。”沈渡津说,“还有事吗?”
盛闵行有些支吾:“我是来道歉的。”
“已经道过了,还有别的事?”
盛闵行总觉得这突发的情况打乱了他好不容理清楚的思路,现在又被搅成了一团乱麻。
“我捐款不是为了什么别的,我是想帮你。”
“我知道。”沈渡津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从我的角度出发,我不是不愿意接受你的帮助,可朋友间的帮助绝对不是以这种捐款的方式出现,我心里那关我过不去,这笔钱就当我借你的。”
“我们是朋友?”盛闵行不太相信道,“难道不是雇主与被雇人?”
沈渡津:“嗯?”
他垂下眼去:“你两个小时前刚说过的。”
沈渡津好不容易回想起来:“是我说错话了,我向你道歉。”
“我们也不只是朋友。”盛闵行很小声说道。
沈渡津心头蠢蠢欲动:“那还是什么?”
他依稀记得,两个小时前他也问过这句话。
只不过那时候双方都在气头上,最后不了了之。
盛闵行压了压情绪,放缓语气道:“你还是我喜欢的人。”
又来。
沈渡津:“所以那笔捐款,你是想讨我欢心?还是想怎样,让我也更喜欢你一些?”
盛闵行心中警铃拉响,再说下去可能乱套,保不齐那笔钱的真实用途要面世。
“所以你会吗?”盛闵行试探道。
沈渡津:“不会,感情是你来我往的东西,没办法用金钱去衡量,并不是你付了钱我就该用更多的喜欢来回报你。”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算了,不说这些。现在这情况说白了,不是喜欢与爱,是你同情我,而我感激你。”
“我没同情你,”盛闵行神情有些窘迫,“我喜欢你。”
这样子鲁莽又冲撞,莫名像年少时表白失败的男生不甘就此放弃,仓皇地卷土再来。
沈渡津不露痕迹地缓缓将脸埋入阴影中,不想被人看见从耳垂末梢蔓延上来的微红色。
如果盛闵行再留心些,会发现他耳垂已经渲染成浓重的红粉色。
有些被刻意忽视的东西忍受不了被忽视的滋味,终于要在悄无声息中长大,占据生命长河中的一隅。
这是喜欢吗?
他说不准,没喜欢过什么人,因此也没有个借鉴。
这是种陌生又奇异的感觉,心跳加速,四肢发软不听使唤,头顶像要冒烟。
不知在哪个具体的时间点开始出现,出现的时候也很随机。
他甚至对这种感觉上瘾。
……
“沈老师这么爱听表白的话,赶紧答应我好不好?”盛闵行见他低头不说话,用食指和中指凹成小人的样子“走”过去吸引他的注意力。
“你刚说对了,我是想让你也喜欢我的,所以你能不能也多喜欢我一点点?”
“沈老师?”
“沈渡津?”
人没反应,盛闵行大胆伸手向前,温暖的指腹落在了有些冰凉又光滑的脸颊上。
沈渡津没拒绝也没躲。
盛闵行又欺身向前,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朝着方才指腹的落点进攻。
温热鼻息喷薄在脸侧的时候,沈渡津终于回神,第一时间是远离盛闵行那张与他只有咫尺之遥的脸。
盛闵行有些尴尬:“你没反应,吓吓你,不是真的。”
“你再给我点时间。”
前言不搭后语,他说的话不明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