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凛冬已至>第95章

  十年前,也有可能更早。

  陈鹤年在调查“洋娃娃案”(祺祥歌手遇害案)时顺藤摸瓜揪住了田小爱的把柄,但由于缺少关键性证据,再加上当年的互联网行业刚刚起头,谁也不知道那看似诱人而神秘的网络背后有什么,大部分警察在破案时都用着老一套的思维,对于网络诈骗、电诈案件乃至于互联网涉境外走私案件的侦破更是抓瞎。

  于是陈鹤年并没有将自己的发现第一时间告知上级,只是自己在暗中留心着。

  与此同时,与他不同单位的沈来宝也在悄悄摸索着这一切,当陈鹤年认为时机已到,将犯罪嫌疑人田小爱的相关作案证据上交给督导案件调查的省厅领导的时候,滇南警方也忽然上报了一起类似案件。

  “这个鄢梅和梁慧一样,都是社会边缘人群,说难听点就是酒吧里的歌手,再难听点就是出来卖的,”沈来宝在电话里说,“上个月,有人报案说八单元楼下的绿化带里有异味,派出所的同志去处理了,挖出来一具尸体,死因是窒息,凶手的作案手法很简单,就是粗暴地用毛巾一类的东西勒住死者的脖子,活活把人勒死了,尸体上有多处挣扎痕迹,两人应该发生过搏斗,第一现场是死者的家中。”

  陈鹤年:“你等等,你说第一现场在死者家里?凶手跟鄢梅认识?”

  “凶手是她丈夫,”沈来宝说,“她丈夫叫孙多福,比她大七岁,两人是相亲认识的,孙多福并不知道自己妻子是酒吧的歌手,也并不知道妻子背着他在酒吧里跟人家乱来......他俩产生矛盾的原因是邻居多嘴把妻子的事儿告诉了丈夫,丈夫一怒之下跟妻子大吵一架,失手把人杀了。”

  “这跟你刚才说的互联网涉境外犯罪有什么关系?”

  “本来这就是一起意外杀人的案子,她丈夫也不是主观故意,但派出所那边在调查过程中发现鄢梅生前跟多名境外人士打过交道,手机通话记录里有多条境外通话,她丈夫说自己也不知情,后来派出所的联系了分局管这一块的领导,一查才知道鄢梅在案发的前一周购买了案发当天的长途汽车票,目的地是我们这儿靠边境的一个小县城。”

  陈鹤年顿了顿,道:“是夏邦吗。”

  “嗯。”

  .

  鄢梅在案发当天收拾好了行李正要出门,却被坐在沙发上一直盯着她的孙多福叫住:“你去哪儿。”

  “用得着你管,我赚钱去,家里这个月的开销太大了,”鄢梅说到这里就生气,转过身来指着孙多福,“你说说你,结婚到现在也不出去找点事做,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吃我的用我的,我跟你一点好处都讨不到,你还嫌我这嫌我那,又让我做家务又指望我赚钱,你怎么不娶个ATM机啊!”

  孙多福脸憋得通红,腾地站起来:“你什么意思!我没做事?你个到外头天天混男人的还有脸说我!”

  鄢梅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孙多福扇了一嘴巴。

  她错愕地捂着左半边脸扑了过去,尖叫道:“你把话说清楚!我干什么了!你说,你说啊!”

  从结婚到现在一直被老婆压一头的孙多福终于大吼出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钱都是从哪儿来的!你就是出去给别人卖!”

  “孙多福,你反了天了你!”

  .

  鄢梅与孙多福争吵的过程中砸碎了几个碗,孙多福吵不过她,于是对鄢梅实施暴力,鄢梅还手的过程中被孙多福失手勒死。

  惊慌失措的孙多福眼见老婆没了气,手忙脚乱之下将鄢梅装进了家里买米剩下的麻袋中,用长条皮筋勒紧袋口,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拖出房门,随意挖了个坑,将妻子埋在绿化带底下,并安慰自己“我又不是故意的”。

  .

  陈鹤年听完沈来宝的描述,道:“她购买那张去夏邦县城的火车票,是为了出远门赚钱?”

  “差不多,她父母常年需要吃药,母亲患尿毒症,隔三岔五就要去做透析,父亲有高血压,腰上有旧伤,不能干农活,家里还有两个在读书的弟弟,全家只有鄢梅一个劳动力,丈夫又好吃懒做。长此以往,鄢梅的脾气就越来越暴躁了,经常跟丈夫吵架,”沈来宝沉沉地叹了口气,“这种情况下,鄢梅为了维持生计去酒吧赚快钱也不算多背德,人呢,宽容一点好。”

  陈鹤年对此不做评价,只道:“她多大?”

  “二十三四吧,”沈来宝说,“对了,经过核实,我们发现她购买火车票的时间就是在那几通境外通话之后,可能是被花言巧语蒙蔽了,以为去那犄角旮旯的地方真能赚到大钱。”

  陈鹤年:“我们这儿刚上报的一起案件跟你这差不多,也是疑似被骗想前往夏邦的,但这起案件的受害人已经死了,死的时候被做成了洋娃娃的样子,肚里还塞了棉花,我就不细说了,瘆人。”

  沈来宝嘶了一声:“不是你说怎么这段时间外国佬总把手往国内伸呢。”

  “好骗呗,”陈鹤年转移话题,“得了,救人要紧。”

  “你们那案子的凶手抓了没,是不是跟境外有联系?”

  陈鹤年咂咂嘴:“要真跟你说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

  那是沈来宝与陈鹤年的最后一通电话。

  陈鹤年算是沈来宝半个前辈,当年沈来宝刚进滇南的刑侦队,还是个生瓜蛋子,啥也不懂,但对什么事儿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陈鹤年跟他还算聊得来。沈来宝有过想要争取一次出差机会去见陈鹤年的想法,但每次都轮不上他出差。

  直到十年前的某一天,滇南市局的领导班子突然开了一次小会,会上甚至来了负责管辖这一带的厅级干部,会议结束之后,刚忙完其他案子的沈来宝忽然被自己的队长叫走,他什么也不知道,却迷迷糊糊跟着走了,很久之后才回过味来。

  “我刚开了个会,领导说最近夏邦靠边境那一带有点乱,各地上报了不少同类型疑似被诱拐或被骗去‘赚钱’的案子,单是我们滇南就好几起,粤东那边的同志也给我们通了气儿,他们那儿也忙得晕头转向的,”队长神色凝重,“滇南和粤东算是沟通全国的两个大市了,多少东西进出口都要往这两个市过,连我们这样的市都能出这种问题,就更别说其他地方了。”

  沈来宝眨了眨眼:“队长,你的意思是——”

  “给你派个任务怎么样,”队长故作轻松地拍拍他的肩,笑道,“你小子不是天天念叨着出差去见陈前辈吗,这回有机会了。”

  “我能去粤东出差了!”

  队长摇摇头:“不是,组织上要派个脸生的去夏邦探探路,这种事情不好直接在会上说,也不好选拔,我想来想去,咱们队里脸生的就你跟大刘,但大刘不是最近要外派学习吗,这个机会自然就落到你头上了。”

  “卧,卧底?”沈来宝满脸震惊,“不,不合适吧,我这......家里还有老人,我老婆才刚怀孕,我不能去啊。”

  “你老家北方的,这边人基本不熟悉你,你呢,在外头露面少,合适,”队长一把揽过他,“来宝,你家里人队长会帮你照顾,真的,等你回来,马上给你申请补贴,然后给你转岗,去个清闲还高薪的地儿。”

  沈来宝有些犹豫。

  见状,队长又拉着他,道:“队长什么时候骗过你,咱俩谁跟谁的关系,你刚来的时候值班值成高烧,是谁拉你去的医院?”

  “我去,我去,我去行了,”沈来宝耳根一红,“那我家人——”

  “哎呀放心吧,会给你照顾好的。”

  .

  后来沈来宝去了夏邦。

  他不是没有被人怀疑过真实身份,也不是没有被人威逼利诱过,当他面对侦查对象的质疑时,面对烧红的铁钳,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选择忘掉自己原来的样子。

  当疾厉的烫红的刀尖往他头上劈的时候,他没躲。

  当然彪哥也没想真的搞死他,故意偏了偏刀锋,滚烫的烧红的刀尖划破了他半边脸,然后又被泼了一桶刚烧开不久的热水。

  于是“花脸”就真的成了花脸。

  在成为真正的花脸之前,沈来宝就是因为长得太好看而被老婆青睐的——他老婆是研究生,他在调进市局刑侦队之前还只是个小警察,能调进刑侦队还是全靠队长的橄榄枝。

  当年他还只是个小警察的时候,滇南市局刑侦队来指导他们分局办一起不大的抢劫案,他为了能跳进更高的台阶,天天在现在队长面前当显眼包,再加上自身能力也不差,人也憨憨傻傻的老实,时间一长,队长就记住他了。

  .

  “哟,没想到你还是个老实人,不过咱在这儿聊这些话题,合适吗。”凌晨两点半,顾城用手电照着黑漆漆的山路,脚踩着地,枯叶咯吱咯吱地响。

  两点钟的时候蛤蟆准时把他从床铺里拎起来,衣服都不让多穿,急匆匆地就披了个薄外套被带了出去,花脸正靠在一边的墙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在昏黄的灯下等着,交接一番之后,蛤蟆警告花脸不要多话,便离开了。

  倒也不是真的离开,估计是跟赖皮上到哪个小山头盯着他俩有没有小动作去了。

  花脸睨着他:“这边没人,赖皮跟蛤蟆可能在盯着咱们,但他们听不见。”

  “窃听器。”

  “想多了,这里的人能用棍棒打服你就绝不用高科技,”花脸顿了顿,“哦,互联网除外,他们就是靠这个骗人的。”

  顾城皱着眉:“照你这么说,要把这些蛇虫鼠蚁一网打尽岂不是很容易,可你怎么在这儿呆了十年?”

  “要是真的容易,也不至于每年大数据普查的时候都多出那么多失踪人口,”花脸说,“同志,任重道远啊。”

  “能救一个是一个吧,犯罪分子永远都不会消停,抓了一个还有一窝,”顾城叹气道,“以姓彪的为圆心,把他身上辐射出来的其他人都连根拔起就够了,这张犯罪网络编织了十几年,也该招安了。至于以后还会不会出现其他的类似犯罪,或者说这个世界上的其他角落是不是还在同时上演这样的悲剧——”

  沈来宝:“预防为主,因为抓不完。”

  “是,预防犯罪,多多宣传,要是所有人都有一个相信天上不会掉馅儿饼的意识,就能避免很多家庭悲剧。被骗钱财事小,被骗来夏邦或者去了境外,是真的会毁掉一个家的。”

  顾城亲眼见过大通铺里的人都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也不清楚,当时在车上与自己同行的大姐闫九妹以及有些学历的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他被彪哥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们。就像当年某个案子里的段红红、李艳芳、朱月三人一样,石沉大海,再也没了消息。

  .

  这里是夏邦的乔德,某个异常偏僻的自治乡,这里的人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翻过一座山就是境外。

  “花脸,我跟你打听个人,”顾城踩着脚下的荆棘,小腿被草木刮破,走山路的时候微微气喘,“李艳芳。”

  “谁?”

  “谁你就别管了,是很多年前一个案子的受害人之一,我们那边觉得她很可能会成为打破这个犯罪网络的关键,所以......”

  花脸了然,侧眸看向他:“这两天我给你打听打听,就是可能结果会不尽人意,因为这么多年下来,被带到这儿来的受害人真的太多了,多到数都数不清楚,有一些被送到境外不知道是死是活,有一些天天给亲朋好友打电话喊人来投钱,还有的......大通铺里呆着,你今天也亲身体会过了,个中艰难,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