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时候天空的颜色很暗,队里的人为了不露破绽,只有秦晏和宋绵竹两个人过去送了一程,而其他人依旧如平时一般留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
火车站离高铁站有一段距离,高铁站就在市区附近,而老旧的火车站只有绿皮车和货车通过,人流量小不说,位置还极其偏僻。
顾城的头发在清晨的时候被秦晏亲手剃掉,只戴着个有些发旧的棒球帽,穿着件微微发黄的牛仔外套,里头是一件破了洞的白色无袖背心。
秦晏一身薄风衣站在进站口,手里拿着顾城的行李箱。
“那边的天气比这里热,”秦晏看了看四下无人的凄凉环境,温和按了按顾城肩膀,“别傻乎乎的一直穿着外套舍不得脱。”
顾城摇头:“不会。”
秦晏似乎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顿住。
顾城开口:“把箱子给我吧。”
“下火车出站以后,把身份证剪了,”秦晏声音很轻,听着却又有些沉重,“忘掉自己原来的名字和职务,从今以后你不再是顾城,听明白了吗。”
他看着顾城。
顾城点头,一下,两下,似乎顶着千斤重的担子。
然后顾城对着秦晏灿烂一笑:“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秦晏深吸一口气,道:“安全回来。”
宋绵竹站在一边对顾城温和一笑:“等你回来还得补我个婚礼红包,别忘了。”
顾城给他一拳:“去去去,就你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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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很深的地方忽然传来好几声长长的鸣笛声,还有排气的声音,混着车轮哐当哐当的声响,柔和优雅的女声混着嗞啦嗞啦的电流,将所有人心中的依依惜别悄然震碎。
“工作人员请注意,由粤东开往滇南方向的快一二零五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了,有乘坐快一二零五次列车到滇南方向的旅客,请到B候车区检票口检票进站,到2站台上车......持红色普通车票的旅客,请通过人工检票通道验票进站。”
顾城接过秦晏手中的行李箱,抿抿唇,转身往进站口的安检通道走去。
他们这些人因出差或抓捕任务而做过无数次的火车,对于时间的把控早就烂熟于心,顾城的背影缓缓消失在秦晏眼前,秦晏只看见陆陆续续进站的旅客把顾城的身影遮挡得很严实,然后广播又开始催促。
“由粤东开往滇南方向的快一二零五次列车已经停止检票了,列车停靠2站台。请旅客按站台显示器指示的车厢位置排队,在站台行走时不要越过安全白线,注意安全。请工作人员做好接车准备......”
秦晏还是站在原来进站口处和顾城聊天的位置,他看见许多背着大包小包的形形色色的人从自己身边经过,然后他看了一眼兜里的手机,看见时间显示为上午的九点二十。
火车开了。
呜呜的鸣笛声响彻整个车站。
秦晏轻声喃喃:“安全回来。”
宋绵竹听见他这一声低低的话语,笑着揽住战友的肩膀:“那臭小子就算是爬也会爬回来的,别太担心。”
他俩并排打闹着走在离开火车站的路上,秦晏用胳膊禁锢住宋绵竹的脑袋,使劲儿往下按:“嘶,你这家伙怎么说话的。”
宋绵竹吃痛,嚷道:“不就是开个玩笑你至于吗,哎哎哎哎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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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里有形形色色的人,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聊得很欢腾,行车速度缓慢,沿途的风景很美。
闹腾的车厢里,到处是小孩子的哭笑声和人们的说话声。
顾城坐在过道边,两腿张开着,行李箱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和别人的编织袋一起放在中间,旁边的大姐看他穿得不像过得很好的样子,主动拿出自己的方便面递给他:“哎,那傻大个儿,吃不?”
被叫了一回傻大个儿,顾城愣了愣,转而一笑:“您留着自己吃吧。”
那大姐也毫不忌讳,大概是个爽快人,拆了方便面就把热水拧开倒袋子里,自来熟地说道:“哎,傻大个儿,你这是去旅游,还是去找亲戚啊?”
“我......”顾城想了想,说,“我去找工作。”
“哟,巧了不,我也是,”大姐叹了口气,“这年头工作难找啊,我这刚生完孩子,上一份工作丢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开销又大,我丈夫人常年在外地,赚不到几个钱,不然我也不至于坐这二十八小时的绿皮车大老远跑那边儿去上班。”
顾城眼皮跳了跳:“您是哪里人?”
大姐摆摆手:“柳江的,我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的火车了。”
“我是粤东的,大姐,您是在滇南下车吗?”
“可不,在滇南下了,又要坐长途客车去夏邦,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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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又道:“我也要去夏邦。”
大姐喜笑颜开道:“这多好啊,顺路啊!哎我说傻大个儿,你这有手有脚的,咋跑恁远去工作呢,家里出事儿啦?”
“嗯......我得养我哥,”顾城脸不红心不跳,把秦晏说成自己哥,谎话那叫一个张口就来,“我哥身体不好,我家人都不在了,我和他......相依为命。我想赚大钱,改善改善生活。”
大姐道:“你爸妈都不在啦?”
顾城乖巧地点头:“这么多年,只有我哥对我最好。可他得了白血病,家里所有积蓄都用光了,我没别的办法,偶然在网上听人说夏邦那边有工地要人,我就想过去碰碰运气。”
他想,秦队,实在是对不住了。
“你们哥俩都没结婚?”大姐问。
“找不到合适的。再说我们这条件,谁家看得上啊。”
那大姐一点儿也不怀疑,甚至丢了块压缩饼干给他:“你家可真惨,我吧,我至少还有个孩子,生活还算有点儿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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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顾城和那大姐聊了挺多,越聊越确定,那大姐估计跟李艳芳是一类人,都是被骗去夏邦的。或许大姐出发的时候抱着无限的希望,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甚至也许还在想,等第一个月的工资下来,她就可以把钱汇到家里,拿去给家人改善生活。
那是她孤注一掷的时候最盼望的东西——孩子的奶粉钱,爸妈的看病钱。
坐28小时的火车去那么远的地方,离开了孩子和父母丈夫,又要坐一天的客车,甚至快到了祖国边境,她在下赌注的时候完全没有一点怀疑,她在热切地盼望,盼望自己能够给这个残破的家带去一点什么。
二十八个小时很快过去,第二天的深夜里,大姐在疲惫中下了火车,顾城紧随其后,出站以后在没有人的地方剪掉了自己的身份证,把它随手丢在路边的垃圾桶里。
做完这一切后,顾城深深呼了口气,在路边那辆掉漆又破烂的客车边驻足。
他来的时候没带智能机,身上唯一能用来通讯的只有一台装着公安内部定位器的老人机。
那大姐用着一台不知道多少年的触屏手机,手机屏保碎得看不出样子。她熟练地用手使劲儿戳着反应不太灵敏的屏幕,找到了之前在夏邦工作交流群里存下来的车外观照片,确认后抬脚就要上车。
“等等,”车门里站着个体型壮硕的大汉,一把将她拦住,“干什么的。”
她有些惶恐:“我,我是来工作的,咱们不是去夏邦吗?”
那大汉眼里的怀疑几乎是瞬间褪去的,哼笑一声,伸出粗糙的手掌:“身份证,手机。”
“干什么......”大姐有些疑惑,声音低低的,似乎对大汉十分害怕。
“确认身份,夏邦那工作可不是谁都能干的,这么好的机会要是让不相干的人捡了漏,岂不是可惜了?”
大姐:“是,是,是这个道理。”
大汉接过她递过来的身份证和手机,随意看几眼就丢进了车上的一个大铁箱里:“叫闫九妹是吧。”
“对对,但我的身份证——”
大汉眉毛一横:“代为保管,工作完以后会还给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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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叫闫九妹。
顾城在心里暗暗记了一笔,他刻意等到最后一秒上车,把前面已经上车的“同行”都脸熟了一遍,到时候把记下来的信息传回后方小组,哪怕无法把所有人都救出来,但至少能够对案件的调查和后续的侦破与抓捕起到一定帮助。
“叫什么名字。”
“我叫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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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被扣下了身份证。
那人朝他索要手机,他拿出自己口袋里那个不能联网的老人机,抬眸看了那大汉一眼。
刹那间,他跟那体型彪壮的大汉对上了眼神,大汉眸光犀利而透露着一丝精明与野蛮,只一眼,顾城就能百分百确定——这个人手里头高低有那么几条人命。
“我这是老人机。”顾城说。
“进去,”那壮汉把他赶到了车厢的最后头,把手机卡拔掉之后,又把老人机丢给了他,“安分点坐好,少不了你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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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晃荡,有几个年轻的姑娘晕车,稀里哗啦吐了一地,原本就难闻的空气变得更加令人难受。顾城坐在车厢里的地面上,背靠着别人的编织袋,半躺着,悄悄打量起车厢里的每一个人。
这些人大部分是女性。
顾城觉得窒息。
因为他听见有两个声音嘶哑的女人在不断地重复“apple”、“pare”之类的单词,那些单词很简单,简单到就连小学生都能轻易地说出口。但是不远处同他一样坐在地上的两个年轻的女人正在捧着一本很小很小的破旧手册,笨拙而努力地读着。
她们为什么会来到这辆车上?
也是因为生计,或者家庭吗,因为她们的家需要她们过早地出去工作,或是突发变故,或是......
顾城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又把目光放到另一边。
车窗边靠着一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儿,双肩包被放在腿上,穿着的是很体面的碎花连衣裙。
顾城开始和她搭讪。
那是个开口就很温柔的姑娘:“我吗,我是法学院毕业的,法考没过,家里还有个在读研究生的姐姐。”
她低低地叹气,又说:“家里人总是说我不学无术,我法考一直过不了,也找不到我喜欢的工作,兼职又干不长,各方面都比不上我姐姐,所以他们一直催我,压着我去读书,去工作。但是......”
“所以你就来夏邦碰运气了?”
“是啊,我在招聘软件上看这儿有个小公司需要法务,所以我就来试试,哪怕这里真的看上去很偏僻,看上去像是画大饼的骗术,可我真的想证明我自己,我没有家里人说得那么没有用。”
这样优秀的姑娘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是因为在大城市找不到工作,是因为行业内卷过于惨烈,是因为家里人的步步紧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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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最后在一处偏僻荒凉的废旧汽车站停住,车上的人陆陆续续下来,地上摆满了这些人的编织袋和行李箱。
有个脸上满是烫伤疤痕的矮个子举着牌,牌子上写着“夏邦汽车站”五个大字。
顾城嘴角一抽:举牌,矮个儿,这就是秦队说的那个“花脸”?
“把行李打开!每个人只准带自己的生活用品,刀具和通讯设备一律不许出现!检查好之后,有违禁品的,乖乖交上来!这是为了你们好!”那大汉又开始催促了,在他们之间轮流转悠,分秒之内收拾出一堆不能带的东西。
甚至电动剃须刀都没给留下。行李箱和编织袋全部被没收了,他们只能抱着自己的衣服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那个有些学历的姑娘害怕地戳了戳顾城:“生哥,我们......不会是被骗了吧。哪个公司这么对新人啊?”
顾城抱着自己的衣服,转脸看她一眼,憨憨地摇摇头:“我,我也不懂。我没去过别的城市。”
“你看起来傻乎乎的,”那姑娘有点不耐烦,“在夏邦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顾城紧抿着唇嘀咕:“我看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的是你吧。”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说什么,”顾城低声说,“我说,我们来这儿以后要住哪儿。”
姑娘摇头,忽然岔开话题,神情兴奋:“哎,生哥,你看起来虽然傻乎乎的,但是声音真好听啊。听说......你还有个哥哥对吧,你哥长得怎么样,跟你一样傻吗?”
“我哥老帅了。”顾城说。
两人的聊天被大汉硬生生打断:“还给我嬉皮笑脸的!从今天开始,你们所有人都要遵守我们公司的生活习惯!你们是来赚钱的!不是来聊天的!在领导讲话的时候,不准交头接耳,只要安安分分跟着领导干,保证你们每个人都能赚大钱!听见了没有!”
有几个人很小声又很不耐烦地回答:“听见了。”
大汉不乐意了,嗓门大了整整一倍:“我再问一遍!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这些人终于被吓到,齐刷刷地喊。
“听见了是吧,”大汉说,“那就跟我喊一遍,跟着领导干!把钱满满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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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领导干!把钱满满赚!”
——“赚钱赚钱赚大钱!我牛我牛我最牛!”
他们被逼着喊了大约有十来遍,嗓子都快哑了。
最后那大汉终于肯带着他们去“公司”,顾城被分到了电话组,顾名思义就是专门负责给人线上打电话聊天浪费口水的,正当顾城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不远处一直等着的花脸忽然举着牌子哒哒地冲到大汉面前:“彪哥,这弟弟我认识。”
“谁?”
“哎哟还能有谁呢,阿生啊,何生!就那个,刚那个光头,记得不,”花脸熟络地给彪哥递了根烟,狗腿子般地给他点上,“彪哥,通融通融呗,我这位弟弟家里有点特殊情况,但他人精着呢,这不,我就给他推荐了咱们这儿,想让他帮咱跑跑腿什么的,赚点小钱。”
彪哥挑了挑眉:“听你这意思,好像不是很满意我给他的安排。”
花脸拉过顾城,拍了拍:“彪哥,你瞅瞅这小子浑身上下的肌肉,是不是很合适。再说......你那儿不是也正好缺人么,我给你牵根线搭个桥,也免得这小子去了电话那边什么也干不了,双赢啊。”
“他——”
“彪哥!”花脸立马说道,“我的人您还不放心吗,就这个何生,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是他这人绝对够义气。”
彪哥:“怎么说?”
花脸凑过去,给顾城使了个眼色,又对彪哥低声道:“他哥白血病,家里又没别人,借钱都接遍了,还背一屁股债,这不是实在无路可走才来找我的么,我寻思要不给我这兄弟一个机会,让他试试,不行了再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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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人嘀咕了一阵,彪哥打量顾城的眼神越发好奇:“你就是何生。”
“是,我是何生!”顾城立刻点头。
彪哥皱了皱眉:“你这头发......”
顾城抱着自己的衣服,帽子搭在衣服上,语气真切,似乎透露着一丝清澈的愚蠢,有些委屈,眼圈都红了:“我和我哥从小就相依为命,前几年,他生了场病,连着烧了半个月的低烧,后来上医院检查,结果医生说是白血病。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白血病,我哥也没什么文化,我们寻思着,没得治了,后来我哥一直在化疗,家里的钱都搭进去了,我又借了不少高利贷,我,我实在......”
实际上,也确实有个叫何生的男人经历过顾城说的这些事。
但那个人已经死了,顾城之前拿到的证件都是伪造的,和电话卡一起被压在铁皮箱的箱底。
“行行行别卖惨了,知道了,”彪哥不耐烦地摆摆手,“得,你以后给我们跑腿,少不了你的。”
“跑腿?”顾城一愣。
花脸打了个圆场:“得得得你放衣服去吧,宿舍在山里,要绕个远路。”
彪哥看他俩一眼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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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脸顶着满脸的烫伤疤痕冲顾城一眨眼:“粤东来的?”
“你滇南的?”顾城反问。
“行,没认错,”花脸拍拍他肩,“跑腿的事,之后我会找个时间跟你细说,你现在的任务是活着。”
顾城皱着眉:“什么意思?”
花脸不与他多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所以我劝你啊,赶紧把遗书写了,或者你有什么想说的直接告诉我,我帮你把话递出去。”
“那还是算了,”顾城说,“鬼知道你这人可不可靠。”
花脸:“哎你个死小子,提醒你注意安全还给我摆脸色是吧?”
顾城横他一眼:“我先去放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