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凛冬已至>第67章

  桐山县社会福利医院过去的样子被十年来的风风雨雨悄然掩盖,很少有人记得当年的医院是什么样子。

  接待室里很安静,蔡文秀交代完以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蜷缩在冰冷的椅子里。

  五月的天气不算冷,反而有些燥热潮湿。

  秦晏站起身,在这间不大的接待室里踱步片刻。

  蔡文秀空洞洞的眼神一直追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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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然停在接待室的墙边,看着墙上的内嵌式置物架。

  置物架被刷成了浅绿色,上面摆着很多可爱的小玩具,还有零零散散的一些相框,第一个相框是医院主治医生们的大合影,第二个相框里站着康复出院的病人们,第三个相框里是年轻女护士们摆好姿势后的合照......

  每一张照片都很新,照片的右下角标注着拍摄日期,秦晏一张一张地看过去,看见最后一个相框里的照片拍摄日期停留在十年前的十二月十二日。

  二十年前的八月十一日,蔡文秀因被胡良长期骚扰而选择去派出所报案。

  报案无果,蔡文秀继续过着被街坊指点、被父母嫌弃、被胡良继续猥亵的生活。其实被猥亵的护士不止她一个人,她看着同事也和她一样受委屈,而她们所有人都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按部就班继续生活。

  难道真的要让胡良得逞吗?

  她一点一点数着日子,最后实在难以忍受,终于在第十年萌生出了要杀害胡良的计划,却阴差阳错引起火灾,火势太大无法控制,整座医院成了火海。

  十年前的十二月十二日,所有从火灾中侥幸逃脱的医护人员带着存活的患者转至即将竣工的社会福利医院分院,久而久之,分院渐渐被人叫成了新院,得到有关部门批准后,新院正式挂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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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张照片是十年前十二月拍摄的,”秦晏伸手将相框从置物架上拿下来,放在蔡文秀面前的桌子上,“当时你们刚从旧址搬过来没多久。”

  蔡文秀目光落在那个保存得很好的相框上,讷讷地点头:“火灾之后,我们都搬来了,但是新院当时缺东少西,旧址的医疗仪器也都被烧得连用都不能用,连医院系统都没法登录,所有人员的档案都只能手写,直到第二年政府的拨款下来,新院的仪器问题才得到解决。”

  “你还记得火灾发生之前的医院旧址是什么样子吗,”秦晏问,“比如医院内的门窗,大概是什么样子?”

  蔡文秀不明白秦晏为什么在弄清楚纵火犯是谁之后还要继续问些有的没的,却也只能睁着空洞的双目:“有铁质的安全门,有刷着绿色油漆的办公室木门,有被那些发病的患者抓成碎片的床单和被罩,还有坚固到永远也打不开的安全防出入窗户,还有古老的、总是咯吱咯吱响的九十年代才会出现的电梯......”

  秦晏坐下来,看着蔡文秀:“你记得医院在火灾之前的样子。”

  “记得,”蔡文秀说,“我毕竟在那里工作了二十多年。”

  “心理学上说,人往往对于不好的记忆会拥有更深刻的印象,你之所以能把医院的一切记得那么清楚,一方面是因为你在那里工作过很多年,另一方面,大概是胡良对你做过的事情确实足够让你计较他一辈子。”秦晏道。

  蔡文秀抬了抬眼皮,嗯一声:“所以我思来想去,才终于在第十年的时候决定彻底抹除这一切,我只是想用烟和打火机转移他的注意力,然后用口袋里的美工刀割断他的脖子——他那是罪有应得!他不止骚扰过我,重管室里的所有女护士几乎都被他骚扰过,二十年前不止我去报了案,后来去报案的还有其他人,全都无功而返了!我们只能忍气吞声!”

  蔡文秀无力地嗤笑一声,又道:“难道我们就活该忍气吞声吗!我只不过是为民除害!杀掉胡良,一方面是为我自己,一方面是为了让其他护士不再受伤害!”

  “不再受伤害?但你的行为阴差阳错害死了她们,还害死了重管室里的其他病人,”秦晏说,“真的值得吗?”

  “......我没想过连累医院的其他人,更没想到会发生火灾!我的计划不是那样的!”

  秦晏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用一种有些轻松但略带些压迫感的姿势看着蔡文秀:“火灾发生的时候你也很慌。”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蔡文秀哽咽道,似乎刚才的那一阵喊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人会惧怕不好的回忆,越惧怕,印象就越深。而这段记忆从十年前开始一直陪伴你到今天,”秦晏话锋一转,“你会害怕吗。”

  蔡文秀猛然瞪大眼睛。

  秦晏:“火灾带走的可不是胡良。相反,他大难不死,在街上流浪一段时间后被进城的家人看见,连夜带回了村子,但是重管室里除他之外的所有患者和部分医护人员都被永远困在那里,他们的灵魂不见天日,始终在重管室的病房里徘徊、哭号。”

  “不,不是的......”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有鬼神存在,但这些‘鬼’,会始终存在于你的心里,不是吗?”秦晏神色淡然,“不然你也不会被稍微刺激就激动地说出了当年那起火灾的内幕。你的心里其实也在忐忑吧,这些年背负着重管室那些被无辜烧死的人命,你不可能一点感触都没有。”

  蔡文秀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她只是用那双疲惫而浑浊的眼睛盯着桌上的相框,然后伸手把相框拿起来看了又看:“当时逃出来的,有我,还有个年轻女同事——就是和我一起开门的那个人。”

  “照片里有她吗。”秦晏温声问。

  “有,”蔡文秀摩挲着相框左侧的画面,“我站在这儿,她站在我旁边。当年在旧址工作的时候,我算是她半个老师吧,她实习结束之后又继续读了一年大学,再然后被医院正式录用了,她被分到重管室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带新人了。”

  秦晏微微颔首,与一旁的顾城对视一眼。

  顾城起身,推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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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文秀看着虚掩着的门,相框啪嗒一声从手里掉下来,轻轻落在桌面上。

  她无力地用手捂住眼睛,片刻后又放开:“你们这是要去找她来跟我对峙?”

  “对峙倒用不上,我另一个同事一早就找过她了,”秦晏说,“算算时间,那边应该问完了话,正好可以让你们见一面,好好解释解释当年的事情。”

  “为什么?”蔡文秀苍白地笑笑,“我都快退休了,你非要让全医院的人都知道火是我放的吗!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去坐牢吗?”

  秦晏摇摇头:“纵火案的受害者不止那些死去的人。还有一起逃出来的医护人员。他们至少要知道,当年的火灾到底是怎样发生的,也不枉十年前在火场里白遭罪一次。”

  “我知道了,”蔡文秀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他,“我会跟同事忏悔的,不用你刻意提醒。这些年,我把那些污糟事情憋在心底,我早就装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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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晏不多做言语,随意从随身携带的文件袋中抽出几张刚打印出来的照片,放在桌上。

  蔡文秀愣了愣:“这是什么。”

  “照片,”秦晏伸出两根手指将照片推到她面前,“刚拍的。”

  “......”蔡文秀欲言又止,脑子里不断闪过自己在旧址工作时的画面。

  看上去破旧的医院大门口,掉漆的保安亭,门口垂垂老矣的黄狗,一直往里便是她工作的地方,左转上三楼后用消毒酒精消毒一遍双手,与另一名同事同时开启厚重的安全门,安全门发出巨大的“吱呀”声,里面被隔绝了的疯疯笑笑的声音就会猛然传进人的耳朵里。

  她时常觉得重管室像牢房,患者逃不出去,护士也逃不出去。

  偶尔她会选择乘电梯上楼,电梯很古老,刷着深绿色的油漆,指示楼层的不是电子显示屏,而是一个挂在最顶端、十分奇怪的指针,指针转到哪个数字,就说明电梯到了那一层楼。

  电梯按键外层用于保护的塑料膜皱皱巴巴破破烂烂,按的时候用力戳好几下才有反应。

  电梯门开的瞬间还会发出磨牙又烦躁的声音,人走进去后,电梯门重重关上,发出“砰”的声响,跟断头台一样。

  火灾发生的时候,还有几个护士和前来看望病人的家属被困在古老的电梯里,挂在半空,最后拉电梯的老旧绳子被烧断,电梯哐地掉下来,掉进井道里。

  据说里面的人死亡的时候,姿势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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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就是为什么旧址直到现在依旧废弃,因为没有哪个工程队敢承包重建或者改造的项目,连官方也没有提起过重建的事,废弃的医院也就一直晾在那里。

  秦晏拍摄的照片实在阴森诡怪,照片里是废弃的大楼内部,拍了被火烤得永远留下漆黑痕迹的走廊,拍了安全门被救援队破坏后来不及清理出去的白骨,拍了医生办公室里倒塌的、被烧焦的仪器和残缺的桌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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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晏看着她:“熟悉吗。”

  蔡文秀难受地别过脸去:“我不想看到这些。”

  “被焚烧得面目全非的医院,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永远不能回家的游魂,”秦晏说,“其实你真该亲眼看看那里变成了什么样子。”

  蔡文秀连连摇头。

  秦晏:“为什么不敢看照片?”

  “是我害死了他们......”蔡文秀既不敢看照片,也不敢抬头看秦晏的眼睛,只自顾自地说,“我对不起他们。当年我确实想过杀胡良,我也确实定好了计划,但火灾真的是个意外,我自己也......措手不及,胡良当时抓着我的后衣领,跟我和同事一起冲出了重管室。那时候外面全是浓烟,我和同事趴在地上逃生,连人影都看不清楚,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谁又能分出心思去管胡良死了没有。”

  蔡文秀干巴巴地咧嘴,似笑似哭,眼里却没有一滴眼泪:“我本来以为至少他死在了大火里,因为后续搬去新院的时候,我们特意清点了名单,胡良根本不在。我以为他死了,虽然是被火烧死的,就算不是我亲手取了他的性命,倒也算是愿望达成,可,可我不知道他居然还活着!”

  “行,”秦晏看她一眼,而后合上手里的记录本,“那就到这儿吧,后续当地公安局的同志会联系你去做一份更正式的笔录,你先做好随时进看守所的心理准备。”

  蔡文秀手指慢慢蜷缩,然后又张开,最后她身体朝后,靠在椅背上,仰着头,脖子枕着冰凉的椅背,呆呆地眨了眨眼:“早该到这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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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晏收拾好文件后,抬起右手朝后方大乔的方向轻轻挥了挥,手心向着自己,手背向着大乔。

  大乔立马反应过来,按下记录仪的停止键。

  记录仪发出清脆的“嘀”声,那道始终亮着的红色光线也慢慢消失了。

  大乔咔哒两声把便携三脚架收回包里,抱着记录仪走到秦晏面前:“都存好了。”

  “辛苦。”秦晏温和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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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乔先行走出接待室,靠在走廊边吐了口气,将原本因案件而压抑的心情调整回来。

  秦晏看一眼蔡文秀,而后站起身,正欲离开,蔡文秀忽然挺直腰板叫住他,嘶哑着嗓子喊道:“你就这么相信我?你相信胡良真的不是我杀的?”

  “我不知道,”秦晏手扶着门把,侧过眸子,“所以,我们正在调查,还需要你继续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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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文秀刚才大喊的声音传到了外面,顾城正好带着蔡文秀那个一起逃出火场的女同事过来,与走廊边靠着墙的大乔擦肩而过。

  顾城放女同事进去,顺便站在一旁看大乔一眼:“怎么都苦着个脸,苏副队和琳姐刚才走访了一圈,还特意找蔡文秀当年的同事谈过。我去另一间接待室管他们俩要人的时候,他们那表情跟生吞了苦瓜似的——秦队你也是。”

  “心情有点复杂。”大乔说。

  “我什么时候苦着脸了,”秦晏曲起手指在顾城脑门儿上一弹,声音温和,“饿不饿,要不要去外面找个快餐店吃点东西?”

  顾城眼前一亮:“我刚想说这句话。”

  秦晏将文件袋拿在手上,看一眼手表上的时间:“行,那现在走。你给苏子柒发个消息,我先去车上放个文件,一会儿医院门口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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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分钟后,医院附近的快餐店。

  苏子柒在里间找了位置坐下,用小程序点了几个菜,顾城在一旁撺掇他买奶茶:“奶茶奶茶,都五月了,整点儿冰的呗。”

  苏子柒微微抬眸:“你小子,别老逼逼叨叨行不行,等秦支来了再点,又不是我请客。”

  话音刚落,秦晏便从前台拿着这一桌的号码牌过来:“他想喝,给他买吧。”

  顾城一脸炫耀地勾着苏子柒肩膀:“看见没,秦队都发话了,我想喝就给我买。”

  “我求你了顾城,你赶紧收了神通吧,典型的给点阳光就灿烂,”苏子柒一脸苦涩,“我是你们俩地下恋情的牺牲品吗?”

  快餐店角落的小包间里瞬时安静片刻。

  金琳刚喝进去的水被呛了出来:“咳咳咳......”

  她以为秦支的女朋友是宋队未婚妻的闺蜜,当时跟局里的赵灵还一块儿分析得头头是道,她们女队员共同的小群里早就把这个猜测当真了,甚至还夸这个女朋友一定又漂亮又贤惠,不然怎么可能把秦晏搞到手!

  谁知道女朋友的真面目居然是顾城啊!

  金琳看着顾城,脑子里莫名闪过两个词——

  漂亮......

  贤惠......

  什么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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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哈哈,哈哈,”大乔站起身举着面前的水杯,企图打圆场,“那个,恭喜!恭喜秦队!恭喜小顾!”

  秦晏的眼神落在苏子柒身上:“看看你做的好事。”

  苏子柒这才心里一惊,觉得背上拔凉拔凉的,头一次为自己的生命担忧:“......反正你俩,早晚都要曝光——”

  “苏子柒,你活腻了是吧。”秦晏淡淡地看他一眼。

  苏子柒哭丧着脸:“天地良心,我真的不是故意说的!”

  这诡异的气氛过了好几分钟才慢慢消失,几个人也都逐渐变得坦然。

  窗户纸捅破以后,金琳和大乔反倒更自然了,凑在一起偷偷建群,专门把顾城和秦晏排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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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我点杯冰的芋圆奶茶呗。”顾城对秦晏道。

  秦晏拉开顾城对面的椅子坐下,看顾城一眼:“别喝冰的,这才五月,你想翻天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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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人有说有笑等着菜上桌。

  期间,金琳一副吃了屎的表情看着苏子柒。

  苏子柒尴尬地用餐巾纸挡住脸,低声道:“早跟你说秦支外头有人了,你这表情啥意思啊。”

  金琳咬牙切齿:“你个蠢货!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个美娇妻是顾城?”

  “我也想早点说啊,这不是秦支不让我踹柜门吗,”苏子柒清了清嗓子,声音压低了些,“我项上人头都快不保了,你还骂我蠢货?”

  金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