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晴口中的萧府自然是大理寺卿的府邸, 萧岳来京之后,就是住在他叔祖府中,只是萧府不比杨府清净, 萧府中人丁兴旺, 几房子孙皆挤在萧家的五进院子里。
他一个远道而来的侄孙确实难以受什么重视,就连贴身伺候的书童也是从黔州带过来的, 萧家甚至都没另给这位堂公子配丫鬟小厮,可见萧岳在萧家过得并不舒坦。
而萧岳平日里也不爱回萧府, 即使是休沐日, 至多也只是去正阳街那边转转,用萧岳自己的话来说,“回去人情往来一堆麻烦事,还不如随便在外头消磨时间来得自在。”
只好在萧岳的叔祖大理寺卿对他颇有关照,默许了他久不归府的行径, 甚至还给他找了一间山庄让他在乡试之后散心。
而萧岳原本的说法也是直接在山庄里和步故知见面, 不是要亲自来杨府拜会, 更别说要拿着萧府的拜帖前来, 这难免令步故知觉得有些奇怪。
且更加让步故知不解的是, 因萧府的主君是杨谦的顶头上峰大理寺卿的缘故,萧府本就与杨府有所往来, 不管是不是萧岳的本意,既然萧岳已用萧家的名头前来拜会, 杨府自没有拒绝的道理,为何张三娘偏要多此一举,让念晴询问他的意愿。
念晴在旁见步故知有些犹疑, 便上前几步,压低声解释道:“夫人的意思是, 国子监中无论郎君与谁关系要好,往外说去都不过是同窗之谊,但若是以两府拜帖会见出游,那便是挚友之交,往后入了仕,其中关系便与旁人不同,因此还得郎君自己做决定才是。”
朝堂之中多是各种情谊交织,即使不到称朋称党的关系,但同年、同座、同乡、同窗亦是各种必不可少的关系考量,就连祝教谕,同收步故知、裴昂和魏子昌为学生的用意,也是好叫他们三人日后能够在官场之中相互扶持。
念晴又接着说道:“主君与夫人对这位萧公子了解并不多,也就不敢贸然应下,若是郎君没有此意,郎君也不必担忧,夫人自会回绝。”
步故知才算完全懂了张三娘的周到之处,他现在已与杨府关系密切,旁人只会将他与杨谦视为一党,而杨谦与大理寺卿又关系匪浅,萧岳作为大理寺卿的侄孙,想要与步故知结交关系在旁人看来也是自然而然的,张三娘大可以直接应下,但她却将决定权交给了步故知,是完全让步故知考虑自己日后在朝堂之中的发展,而不是简单地只将步故知看做杨党。
只是步故知料不准萧岳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因为若是萧岳早有此意,早在分别那日就可以与步故知提上一提,而不是乡试之后打得步故知有些措手不及,况且步故知虽有些看不透萧岳,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也是知道萧岳并非结党攀附之辈,陡然如此为之,怕是有些隐情。
他沉吟片刻,才回道:“那就麻烦念晴姑娘转告表嫂,明日要劳烦表嫂会客了。”这便是应下了。
念晴稍欠身:“是。”便回了主院。
翌日,萧岳早早地便来了杨府,因杨谦走得更早,所以萧岳只拜见了张三娘,后面才被小厮引去了客院。
而客院之中,也早有张三娘安排的小厮专门侍候,眼看小厮又要重新沏茶上盘,萧岳不住地向步故知使眼色,而步故知也明白萧岳的意思:“不必麻烦了,我与萧公子坐着说几句话便走。”
小厮便依言退下,客院正堂中只剩步故知与萧岳两人。
萧岳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从腰侧拿出他常用的那把折扇,敲了敲自己的掌心,对着步故知大吐苦水:“晏明你是不知道,我这才回萧府不到半日,他们便流水似地往我院子里跑,就连这拜帖也不是我的意思,而是我叔爷爷的‘好意’,可怜我觉都没来得及睡上,又被提溜到主院听我叔爷爷好一通交代。”
步故知看着萧岳有些懒散的模样,没有急着应和,而是意有所指:“若是你不愿这么麻烦,萧廷尉*定也不会勉强你吧。”
萧岳敲掌的手一顿,也收了面上不正经的样子,展扇一笑:“晏明果真看透了我,先前我没这个打算也是不想那些面上的人情往来扫了兴,可就如我叔爷爷说的,萧家现如今在朝堂上能说得上话的只有他一人,再过几年,他也要致仕了,我一人留在京中没个照应自是孤木难支,晏明你是出自杨府,人品学问又皆是上乘,你我关系要好则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事,我自然不会推拒。”
这话说的直白,意思应当是大理寺卿的意思,但话可能不会如此通俗易懂,倒也是萧岳坦诚的态度。
但也确实将步故知心中一点芥蒂给消磨了,他与萧岳在国子监中关系密切倒不是为了经营日后朝堂上的关系,而是真的认可了萧岳,若是萧岳再与他遮掩什么,倒不至于就此生了罅隙,但心中有些不悦是不可避免的。
步故知缓了神色:“你怎么知道我会留在京中。”
萧岳这下难得正经起来,凝视着步故知:“杨萧两家关系密切,晏明的经历我亦有所耳闻,不仅是杨府看重晏明你,就连萧府与张司业亦对你多有认可,而在我心中,也是佩服晏明的志向。”他错开了眼,稍垂下头,“虽然我志并不在此,但不代表我与晏明并不是一路人,只有拨乱反正,才有我实现志向的机会。”
后半句说的隐晦,但步故知却听懂了,萧岳身上有一股步故知之前不能理解的傲气,原先步故知以为这是因为萧岳出身不凡的缘故,但今日才明白,萧岳身上的这股傲气,是为争是为权,是最为朴实的出人头地。
这或许是与萧家现状有关,也或许是受萧岳自身经历影响,但无论如何,这几乎是所有学子寒窗苦读的愿景,无可指摘,而萧岳选择对他说这些,也是一种坦诚。
步故知起身走近萧岳,点了点萧岳手中的扇子:“这些日子天气冷热不定,将扇子收起来吧,我们即刻启程。”
因提早安排了十一与知棋前去京郊山庄打点一切,故杨府与萧府的车马皆是轻装简行。
出了城门,路途开始颠簸,以往款冬这个时候总是会有些不适,但这回可能是因要去京郊山庄的新鲜劲,款冬竟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甚至还在不停地掀帘张望。
正是初秋时节,有些庄稼也已成熟,在经过一片红彤彤的田地时,款冬有些惊讶,这地里的庄稼他从未见过,便扯了扯步故知的衣角,示意他也来看。
步故知其实对农作物并不了解,但还是第一眼就认出这块田里的庄稼,无他,只因“高粱红了”这四个字实在是深入每个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学生心中。
“冬儿,这是高粱,是北方特有的庄稼,成州是在南方,种的少了些,所以你才没见过。”
款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生了疑问:“这高粱也是种来吃的吗?怎么在府里我也没见过。”
步故知想了想:“似乎高粱多是用来酿酒的,这里距城中不远,城中又多有饮酒习惯,需求也大,所以应当这一片都是高粱地。”
款冬边听边点头,忽然,眼睛一亮:“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做卖酒的生意啊?”
步故知惊诧反问:“怎么想起来要做其他生意?”
款冬坐回了位置,靠在了步故知身上:“这几个月来我替表嫂打理正阳街的四间铺子时才发现,这四间铺子的利润实在不丰,生药铺几乎没有任何生意,而其他三间铺子品类相似,利润也不高,我便想着要不将那三间铺子的生意合到一块去做,空出的两间铺子便能做其他的生意。”
款冬说着说着蹙起了眉:“这个想法我也和表嫂提了,表嫂也很是赞同,但她也不知该做哪些生意,我原本想着要不将东平县的冰饮和拨霞供生意放到这儿来,可是表嫂说,京城之中多是经营这两类的店铺,且都有了名气,贸然开这两间铺子,未必会比现状更好,所以这事才暂且搁置了。”
他握住了步故知的手,难掩兴奋的神色:“我在东平县中就听说,酒铺可挣钱了,而且在正阳街那块儿我确实没见过什么酒铺,这不是天大的好机会吗?”
步故知反握住了款冬的手,没有与款冬一般兴奋:“冬儿,你知道为何城中酒铺少吗?”
款冬摇了摇头。
步故知半垂眸思索着:“因为酒铺利益巨大,多是官营,你在东平县见过的酒铺也是如此,只是你从没打听过才不知道,无论是酒楼还是寻常人家中的酒,都是要到专门的酒铺中去买。”
款冬难掩失望之色,将脸埋进了步故知的怀里。
步故知安抚地拍了拍款冬的肩,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不过,若是你真的诚心想做,似乎也有机会。”
款冬顿时抬起了头,眼巴巴地看着步故知:“夫君有办法?”
国子监独有的优势在于,它地处政治中心,有任何的政治变动都能第一时间了解到。而科考中的策便多是与时政相关,乡试之中尚不明显,但放在会试与殿试中便能完全体现出来,会试殿试中的策极为重要,又因是选拔预备官员,故题目都是近期朝堂的时政,若是连这个政策是什么都不清楚,又如何作答?
是故不说国子监中每次月考都会往时政靠拢,那些地方上的中了举的学子也都会选择第一时间赶赴京城,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了解更多的时政,为策论做准备。
而步故知也是在一次月考中了解到,官府似有开放榷酒酤*的打算。
原先大梁施行榷酒酤政策是因在王朝早期,赋税不丰,又多对外征战,需广开财源,但现如今大梁内部稳定,经济发展迅速,即使官府仍旧施行专营政策,但耐不住民间私酿兴起,反影响了专营的生意,又没有明确的酒税,眼看着这么大块的利润流失在外,官府便坐不住了,近些年来要求开放榷酒酤的奏疏四起,到近期,才拟定了初步开放的政策。
虽还没有公布出去,但就国子监中策论风向,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只待具体章程敲定,便可实施。
步故知将此事与款冬讲了个清楚,款冬连忙坐了起来,他明白了步故知的意思:“是不是,我......不对,是杨府当真可以接下这酒铺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