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 是大梁国子监开学的日子。
以往清冷的成贤街也热闹起来,各家车马轿子挤满了整条街,各式摊铺也都瞅准机会占满了东西街口, 来往人声、吆喝、马鸣不绝, 几乎要将整条街塞满。
杨府的小厮早就料到这场景,将车驾停在了邻街街口, 拎着大包小包跟着步故知往国子监走。
一路摩肩擦踵,张袂成阴, 多是一群丫鬟小厮书童簇拥着一个公子, 派头架势都不小。
原先款冬也准备跟着来,但张三娘说,开学这日,人多闹得慌,步故知还要处理各种入学事宜, 款冬跟过去也只能让步故知分心, 不如等再过几日, 万事皆定, 再去国子监见步故知。
不过, 张三娘是打算多派几个小厮跟着步故知,帮着处理一些杂事, 毕竟是要住在国子监里不少时日的,学舍中的布置自然是越精细越好。
这倒让步故知幻视现代大学开学, 只不过他当年去大学时,比不得其他同学有父母亲戚陪同,而是自己孤身一人, 自然到了古代也不需麻烦这么多人,便推辞了张三娘的好意, 但实在又拗不过张三娘的坚持,还是带了一小厮来国子监帮忙。
“郎君,小的并不怎么识字,待会儿啊就不跟着您去敬一亭过文书了,学舍里的布置您就放心交给小的,保准让您住得舒舒服服的。”这个杨府小厮名叫十一,性子最为活泼,也是他主动说要跟着步故知来国子监的。
步故知见他一人拿着大包小包,而自己却两手空空,有些过意不去,想主动分担些,却被十一一个闪身避了去:“诶诶诶郎君,莫要折煞小的了,这是小的分内之事。”
步故知无奈摇头:“怎叫折煞?是我劳烦你辛苦这一趟了。”
十一嘿嘿一笑:“哪算得上辛苦,不瞒郎君说,小的想来国子监很久了,上回儿啊跟着您来国子监的活小的没抢到,这回儿终于轮到小的了。”
步故知生了几分好奇:“哦?为何想来国子监?”
十一踮了踮脚望着不远处却又隔着人山人海的国子监:“原先小的也是读过书的,可没过多久,爹爹死了,阿爹带着我与妹妹,真就差点要饿死,还好杨府的管家愿意收了小的,例钱还比别的府上高了不少,才没叫阿爹与妹妹跟着爹爹一同去了。”
步故知没想到竟提及了十一的伤心事,面有内疚,刚想开口劝慰,却被十一抢了话:“郎君也莫笑话小的痴心妄想,从前时候,小的也曾想过来国子监里读书呢!虽已是不可能了,但能来看看也是好的。”说完,还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步故知的脸色,见步故知没有不悦,才放下心来。
步故知心有不忍,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笑了笑,但心中却在盘算能为十一做些什么。
等踏进了国子监的大门,十一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激动地四处张望着。
步故知才想到,能不能将十一留在国子监。
国子监中虽说学规森严,除成绩外不分高低,但有一类人还是能受到特殊优待的,那便是荫监生。
文官京官四品外官三品、武官二品以上的官员,才可荫一子入国子监,可以说,能来国子监的荫监生家世背景都不小,是故,有不成文的规定,是允许荫监生带有一书童在身边伺候笔墨或是照顾起居,只不过不可与荫监生同住,夜里是要统一住在下房内的。
张三娘起初也准备给步故知指一个书童,但他并不习惯有人伺候,加之他却也不是杨府中的正经主子,能得杨府庇护已算欠下大恩,又怎好劳烦张三娘为他安排太多。
不过,若能借此成全十一不能读书的遗憾,倒也不算坏事。
在分叉路前,步故知拉住了十一往学舍那头钻的势头:“十一,你可愿意做我的书童。平日里也不需你来伺候我,你若是还想读书,就在国子监里找些书来看,字不认得的或是意思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或是你只是想留在国子监里看看也可以,什么时候想回去便回去。”
十一先是一愣,随即睁大了眼,满眼不可置信,语出都有些结巴:“真......真的吗,小的真的可以留在国子监里......伺候郎君吗?”
步故知接过快要从十一怀里滑下来的包袱,笑着点点头:“是真的,你可以留下来,但不需要伺候我,想读书就去读书,想四处看看就看看,只要别坏了规矩就好。”又有一顿,清咳了几下,“不过,对夫人可以说实话,对旁人莫要如此说。”
又想了想:“既然是跟在我身边的,你的例银就由我来出。”
十一忙抱紧了怀里剩下的包袱,几乎是想向步故知跪下,却被步故知及时搀住:“多谢郎君!多谢郎君!小的不要例银也可以!”
步故知将他扶起:“毕竟,有时候可能还需麻烦你帮忙,再说了,你不要例银,你阿爹与妹妹该怎么办?”
十一眼含泪光,满是感激:“郎君与夫人一样都是大善人!夫人在知道小的家中情况之后,便安排阿爹与妹妹去慈幼局做事了,现在已能养活自己,也不指望小的这点例银了。”
步故知并不意外张三娘的善心,杨府在内从来没什么森严规矩,但下人们却无一不服张三娘,想来正是因此。
不过,他提例银之事也只是不想让杨府吃亏,可若是真的因此让十一少了例银,反倒是好心办了坏事,不若还让十一照常领杨府的例银,他再将这份钱给管家便是。
“那便不需多言了,你只回去说,我要你来做我的书童,其他该如何便如何。”
十一现在是步故知说什么,他听什么,哪里还敢有什么意见,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小的先去将郎君学舍布置好,便回去与管家说。”
步故知将包袱递给十一:“去吧,也不需多精细,莫要耽误时间,等国子监落了钥,你可就进不来了。”
十一才想起来国子监有落钥的规矩,对着步故知拜了一拜,便往学舍去了。
而步故知则独身往敬一亭去,他才入学,有些手续需本人到场才办得,类似于现代开学报道。
敬一亭内人也有不少,国子监中的小吏们在院里摆了长长的桌案,俯身记着什么。
不过,院内明显站了两块,一块一看便是寒门出身的贡生举监,另一块则是各府的丫鬟小厮,想来是替荫监生跑一趟的。
许是步故知衣着不算华贵,又是孤身一人,旁人便以为他是新入学的贡生举监,并不多加留心。
但当他往荫监生那块站的时候,倒引起些许议论,这低声的议论传到小吏的耳中,其中一小吏站了起来,走到步故知身边:“步郎君,随我来便是。”
步故知见他面熟,略想了想,是年前办学籍那天的引路小吏,便也没有多言,依言跟了上去。
小吏直接领着他来到长案前,拿出几份文书,指了指空白地方:“步郎君在这儿写了名就可以回去了。”
步故知自然没有忽略旁人的议论,可他向来并不在意,只不过被小吏领着“插了队”确实有些过意不去:“不若我先去队尾排着?”
小吏一怔,后有一笑:“步郎君说笑了,若是旁的荫监生亲自前来,也是该如此的,只是他们并不会亲自来,才辛苦下人。”
步故知点点头,原来国子监中对荫监生的优待倒有不少,便不再纠结,爽快签了名,便去了学舍。
这一趟不过才一炷香时间,十一就已将步故知的舍号布置好,正在门口踱步,等着步故知回来。
国子监中学舍条件并不差,贡生举监乃四人一舍,而荫监生是两人一舍,且只是共用一堂屋,还是各有一寝居的。
十一远远看到步故知,几乎是飞到了步故知身边:“郎君,学舍里......”
“那你便回去吧,记得早些回来。”步故知知道十一要说什么。
十一咧着嘴:“是是,小的快去快回。”
说完,竟是一溜烟地跑走了。
步故知稍微看了两眼,暗自笑道,竟也是个体育生的好苗子。
余下的便没什么正经事了,步故知坐在堂屋里,拿出书在看,也是在等他的舍友,毕竟是初次见面,总要认识认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步故知的舍友终于露了面,可人未进屋,却是浑身的酒气先进。
步故知抬头看去,只见来人身着锦衣,头戴金冠,腰佩玉坠香囊,面色酡红,五官并不算差,甚至也称得上是端正,可满身的酒气却压下了这份端正,只余轻佻。
他身后还跟着一长相十分清秀的书童,正牢牢地搀着他,不过两人贴得是异常紧密,寻常主仆倒不会如此。
步故知站起身,正准备与那人招呼,却不想那人竟是推开了书童,大手一展,再指着步故知道,语气中有种说不出怪异:“我知道你,你便是杨家的亲戚!”
步故知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是,在下江州步故知,初次与阁下见面,敢请教阁下台甫。”
那人叉腰哈哈一笑:“倒真的与杨家人一模一样,只像个读书人,不像个当官的。”
他也没有为难步故知的意思,反倒是一个箭步坐到了步故知身边:“既然是新舍友,也莫要这么客气了,我叫范文成,字进奇,我爹是礼部左侍郎。”
酒气随着范文成说话愈发浓厚,步故知避了避:“在下字晏明,若是不弃,日后你我以字相称便可。”
范文成丝毫没有眼力见,又追着倾向步故知:“应该的应该的,以后你叫我进奇,我叫你晏明。”
说着,又向站在门口的书童招招手:“寿安,过来,见过步公子,以后,若你能得步公子青眼,说不定也能伺候到这位列松如翠的郎君呢。”
步故知正不解为何这个范文成要专门将书童介绍给自己,那个寿安便已经来到了步故知身边,他身上除了沾染了范文成身上的酒气,还另有一股香味。
寿安方才一直低着头,没叫步故知看清正脸,但现下他像是专门要给步故知看清楚一般,稍昂起头,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步故知,语出竟有几分吴侬软语的感觉,娇怯怯的:“奴见过步公子。”
步故知连忙退了几步,侧过头不再看那个寿安,而是问范文成:“进奇兄是何意?”又问,“他是个哥儿?”
范文成一把揽住了寿安,哈哈大笑:“寿安啊,你可是吓到步公子了。”又对着步故知:“晏明觉得是何意,便是何意。”
他抬起寿安的头,像是仔细端详着:“自然不是哥儿,若是哥儿可进不来这国子监的,寿安可是我祖母从江南精挑细选出来的人儿,没有人不喜欢他。”
说完,又看向步故知:“步公子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