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故知推开房门, 寒风盈袖,新雪入眼,院中枯枝屋檐皆垂冰凌, 在晨阳照耀下晶莹剔透地闪着光, 宛若一支支倒挂的水晶。
——是昨夜下了一场薄雪。
因着“瑞雪兆丰年”,今日又正逢腊八, 是故府中上下都觉得这是个天大的好兆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前些日子张三娘与步故知和款冬介绍京城风俗民情的时候, 特意讲了, 腊八这日,圣恩普泽,允许外城民众入内城摆集,是为年集。
届时不仅京城外城民众会入城设摊,而且将会吸引来自全国的走贩汇聚于此, 可谓“技巧百工列肆, 罔有不集, 四方珍异之物, 悉萃其间”。
往年此时, 杨府上下都会前去凑个热闹,但今年因着杨谦不在, 张三娘又要忙着在除夕前处理完正阳街被烧的四家铺子的各种事宜,也就没了这个打算。
不过, 张三娘还是建议步故知与款冬前去看看,毕竟此乃一年一度的盛会,既然碰上了, 那还是不要错过。
步故知去侧堂洗漱完,回到寝居, 款冬依旧在安眠。
因款冬有着在东平县经营镜饮的经验,张三娘便提出想让款冬帮着处理铺子事宜,款冬也没推辞,这几日忙前忙后,一通下来,还真的替张三娘省了不少功夫。
只是昨夜遇到了些许棘手的事,款冬与张三娘讨论许久,才定下解决的法子,等到回房,已近子时,自然,白日里便起不来。
步故知问了问时辰,已是将至巳时,此去城南,乘车路上要花费两个时辰,若想玩个尽兴,又不至于夤夜才归,那么现在就得出发。
他坐到床边,将手伸入被褥中,捏住了款冬的手,以指腹薄茧摩挲着款冬的掌心,酥痒之感扰醒了款冬,但意识依旧昏沉,只想抽手再次入眠。
步故知牢牢牵住了款冬的手,又俯身于款冬耳边轻言:“冬儿,你再不起,我们便赶不及去年集了。”他早上还未说过话,故嗓音格外的低沉,温暖的气息钻入了款冬的耳,引得耳廓耳垂微微泛红。
款冬一听“年集”二字,瞬间睁开了眼,只是困意仍在,根根分明的长睫小扇似地反复扑簌。
步故知知道款冬是想去的,便半扶起款冬:“想去就不睡了好不好?到车上还能再睡两个时辰。”
款冬自然而然地在步故知怀里稍侧过身,搂住了步故知的脖子,靠在了步故知的颈窝处,微眯着眼,挣扎地与困意对抗着点了点头。
等到换衣洗漱又用完朝食后,要去年集的兴奋之意已然取代了困意。
款冬坐在马车中,时不时掀开车帘朝外张望,惹得步故知无奈,只得脱下大氅裹在了款冬的身上,以免款冬在这忽冷忽热的环境中被寒气侵了体。
说来上车前还有一番“闹剧”,杨睿见款冬与步故知要去年集,就吵闹着也要跟着去,本来他们都准备带着杨睿一道了,但才醒的张三娘听到消息,妆发都没打扮,便连忙赶来又抱走了杨睿。
临走前,还眼含戏谑:“睿儿还小,不懂事,你们也别惯着他,这年集啊,还是适合你们俩单独去。”说完,她身边的丫鬟小厮也都低声笑了起来。
款冬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以为年集不过就是比县里稍大点的集会,但步故知却领会出,恐怕这年集还是另类的有情人出游地点。
想到这,步故知难免在张三娘面前红了脸,神色颇不自然,张三娘也没想着再开玩笑,稍微叮嘱了让他们不必太早回来,府里会有人给他们留门,便捉狭地笑着抱着杨睿离开了。
等到了城南年集处,步故知与款冬皆被眼前的仗势惊了一下。
这年集与其说是集会,不如说是一场今上借此机会展现与民同乐的盛会。
一进三大门,就是飞禽猫犬市场,百种异兽寻禽汇聚于此,不少达官贵人都借此机会前来淘些玩意儿作为宠物,甚至,步故知还看到了熊猫!
走近一问,果然摊主来自川蜀之地,而熊猫自然也不名为熊猫,而是食铁兽,因其有时会下山闯进民居舔铁食盆而得名。
当然,熊猫即使在古代,也是难得,摊主是将它当做招揽顾客的噱头,而不打算卖出。
而走过第二道三门,摊位陡然多了起来,不过,虽摊多人杂,但摊位并不是杂乱无序的,而是架设着彩色的帐幕,各类摆设十分有序。
百姓们可以在这里买到蒲合、屏帷、洗刷用具、时果、脯腊甚至是弓剑,只有你没见过的,而没有这里不卖的。
再往后走,便是书墨之地,摊位上摆着各类书籍、古玩、字画甚至还有各地卸任的官员出售的土特产、香料药材。
自然,在此流连的都是些长袍长靴的文人,不过这里也并不比前头少什么热闹,甚至有人兴从中来,直接挥毫书墨题壁,时不时叫好喝彩之声掩过了市贩热闹。
而另一条巷子里,则是各路卜卦算命的方士,也有云游四方的说书杂耍艺人。可谓趣谈异闻,真假雅俗,称得上是无奇不有。*
步故知牵着款冬在此年集中穿梭,一时眼花缭乱,都不知道要在哪里停留。
不过,逛了不到一半,款冬便有些饿了,本想随意买些摊上小食边走边吃,但步故知顾虑着新雪初融,街上还是比平时要更冷些,便寻了一处酒楼用膳。
此酒楼气派不凡,独有三层高,不过内里却并不熙攘,款冬还有些担忧是否是他们有待客的规矩,不然怎么竟比外头“冷清”。
步故知却没有多想,但也觉有些异常,问了问跑堂小厮,才知道,再往深处去,便是专门的饮食区,有着来自各地的特色美食,年集上若是有人想吃些什么,自然都会往那里去。
跑堂的解释完后,见他们一看就是从外地来的,而步故知身边还有款冬,认出他们是一对,还挑着眉“好心”对着款冬道:“不过,两位还是就在我们这儿用膳吧,那里可不光的吃的多,人——也多。”
款冬不解,从进了年集,就没有哪里人少的,这跑堂小厮为何要独独提醒他?
跑堂小厮领着他们上了二楼一处半开的雅间,利落地甩下肩上长布擦拭桌子,见款冬不解,又看了步故知的脸色,低头笑道:“那里的人,自然不是一般人,而是来自全国甚至异域的美人,多少公子郎君来年集都是奔着此地去的,而一旦进去,便再难出来了呦。”
跑堂小厮说的委婉,其实那里便是年集中的勾栏瓦肆,虽不至于是明摆着的皮肉生意,但也定然少不了风流事。
步故知是理解了跑堂话中深意,但款冬并没见识过,仍旧不解,还侧头对步故知道:“美人?夫君,不若我们待会儿也去看看?”
步故知轻咳了好几下,牵着款冬坐下,再将茶水推到款冬面前,没有接话。
等点完菜肴,步故知才开了口,不过还是在问跑堂小厮:“可有哪里适合我与内人一同去的?”
跑堂小厮了然:“那可得往东边去,那里有各式的灯笼烟花,最适合两位了。”
他说完眼睛还转了一转:“不过嘛,灯笼烟花自然是晚上才好看,白日里可没有什么人去,两位若是不想再费脚力,不若在我们这儿多歇一会儿,等天昏了再去。”
步故知明白跑堂小厮的意思,这是嫌他点的东西少了些,不过话都在理,便又续了点小食茶水。
就在菜都上齐之后,楼下大厅突然爆发一阵喧闹。
步故知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而款冬也专心对付着面前吃食,都无一探究竟的想法。
可楼下喧闹之声越来越大,甚至隐有女子哥儿的哭声传来,才让步故知与款冬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步故知起身安抚款冬:“你先吃着,我去看看。”
款冬听着楼下的哭声,心中有些不安,抓住了步故知的手:“夫君,要不别去看了,我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步故知反握住款冬的手,轻拍了拍:“无妨,只是看看,无事有事我都马上回来,你莫要担心。”
款冬也跟着起身:“那我与夫君一道。”
步故知想了想,毕竟年集深受京城官府重视,理应不会有什么大事,便点了点头:“那好,我们一同去看看。”
刚出雅间,哭声便越来越大,听起来不止一两个人,而是至少有三五个。
但哭声再大,也能听出是刻意压抑过的啜泣,而最为明显的,还是其中男子的怒斥,但并不能听清在说什么,因为根本不全是中原话!
等到走到二楼栏杆处,往下望,便发现是一群异族打扮的人在大厅里,其中明显地位最高的也最为魁梧的男子正抓着掌柜叫嚷。
步故知侧耳听辨,能依稀听出那个男子在说什么。
款冬则完全听不出来,便看向步故知。
步故知听了一会儿,才明白,是他们其中有个被称作“澜然”的人不见了。